许芷倩见张斐面色凝重,沉默不语,不禁问道。
张斐偏头瞧她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想得跟你肯定不是一回事。”
许芷倩问道:“你怎知道?”
张斐道:“你肯定是在想佃农的事吧?”
许芷倩轻轻点了下头。
张斐道:“这其实是此案中,最不用担心的事。如果真的能够将那些大地主给定罪,我们将有了跟地主谈判的资格。
根据我朝律例,偷税漏税,且情节严重者,杖刑可达八十,让他们免除皮肉之苦,换得他们为那些佃农承担那点点税收,他们肯定会答应的。
因为他们就是不答应,他们也得承担几乎所有的税款和罚金。”
是呀!倒是可以用刑罚与他么交易。许芷倩面色一喜,但旋即又问道:“那你在想什么?”
张斐苦笑道:“我在想王大学士可真是不容易啊!”
许芷倩撅了下嘴,“谁说不是呢。”
顿了一下,她又问道:“如果真的闹上公堂,这官司能赢得了吗?”
“税收的官司,其实是最繁琐的。”
张斐瞧了眼那些簿子,“一百零八个,就这一点点账目,恐怕最多也只能达到起诉的标准,想要稳赢,那可能是不够的。”
说着,他又沉眉思索起来。
许芷倩见罢,倒也没有再打扰他。
直到马车停下时,许芷倩见张斐还在思索中,这才不免开口道:“张三,我们到了。”
“啊?”
张斐一怔,看向许芷倩,“你说什么?”
许芷倩眨了眨眼,“到家了。”
“哦。”
“下车吧。”
下得马车来,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门口升起了灯笼。
许芷倩刚准备询问,方才张斐在思索什么,忽见门口站着一人,不由一愣,又看向张斐。
张斐正好也看向她,“先去你家吧!”
来到许家,只见许遵坐在堂内正和一个年轻人交谈。
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神宗皇帝。
张斐回来之后,许遵父女非常识趣去离开了,他们知道皇帝来这里,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在来张斐的。
找许遵可犯不着来这里。
“方才王学士可有去找过你?”赵顼直接问道。
张斐点点头,又疑惑地看着赵顼,“陛下为何借钱给王大学士?”
言下之意,咱们都已经商量好对策,利用小报去道德绑架,逼迫那些士大夫出面,让那些地主妥协。
赵顼不答反问道:“你接下了吗?”
张斐讪讪笑道:“小民打开门做买卖,不能不接啊!”
赵顼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把握?”
张斐沉思少许,
“目前把握不大。”
赵顼问道:“为何?”
张斐道:“因为王大学士所提供的账目很有限,也不够详细,如果说直接交给官府,官府派人去搜查,这可能有用,但是要打官司,这就还有些不够的。因为公堂之上是讲究证据的,而且必须完善,一旦被对方找到漏洞,那就会非常被动。”
赵顼问道:“那如果能够查到更多的证据呢?”
张斐道:“那当然打得赢。但是但是这真的能够诉诸公堂吗?”
赵顼面露犹豫之色,过得片刻,他叹了口气:“之前王学士来找朕借钱时,朕其实也非常纠结,毕竟我们都已经想好对策。
但是王学士的一句话,令朕改变了主意。”
张斐问道:“什么话?”
赵顼道:“如果连合法的税入都收不了上来,那变法又有什么意义呢?故此王学士认为,此事是天助他也,如果过不了这坎,新法就是颁布,也毫无意义,因为他们还能够想办法,将税赋转移平民百姓。”
这其实也是新法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张斐稍稍点了下头
赵顼又道:“其实这些天朕也一直在思考这问题,合法税收不上来,有着复杂的原因,地方乡绅,地方官吏,朝廷大员,皇亲国戚,僧侣、道士,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是朕亲自出面,也会遇到极大的阻力,但如果能够诉诸公堂,便可一刀斩断。”
封建时代收税,都是权力博弈,面对盘根错节的地主阶级,皇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弄不好,就可能会出乱子。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决定玩盘外招。
但那只是治标不治本,道德绑架就只是一时的,过几个月,大家又是舞照跳,歌照唱,当时赵顼的想法,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但是如今情况有些变化,就是多了一个起诉选项,以前这是没有的,百姓不敢告,告也告不上去,官员只能上奏,但上奏也是政治博弈,对方的人也可以上奏。
可起诉不同,起诉的话,双方都得出示证据。
权力的博弈,就从交税与否,变成这官司能不能接。
争论后者,肯定对他们更有利。
因为前者的本质,不是一个法律问题,而是钱的问题,就是争论朝廷该不该要这钱,哪怕是合法收税,他们也能从仁政去反驳,百姓交不上,你逼着他们造反吗?
而且打击范围更广,只要你下旨,肯定就是全部清查。
后者就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司法问题,我就是告他们违法,我也没说要他们的钱。
法官可以判他们不用交税啊。
而且打击面非常狭隘,就一百零八个,第一百零九个,哪怕就是偷税,他也不违法,因为没有人去起诉他,朝廷没有下政令要查。
一个是政令,另一个是判决,完全就是两回事。
说完之后,赵顼见张斐沉默不语,于是又道:“当初你也说了,唯有法制可以富民强国,如果税法都难以执行下去,其它的也无从谈起。”
没钱就什么也别谈。
王安石变法也是要为国捞钱。
张斐一怔,忙道:“不满陛下,方才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赵顼问道:“你怎么看?”
张斐道:“这么做也不是不行,但是治国先治吏。”
赵顼是欲哭无泪道:“等不了了。”
张斐道:“单就查税而言,其实是可以快速完成的。”
赵顼精神一振,道:“此话怎讲?”
张斐道:“方才我说对这场官司没有十足把握,原因是在于王大学士所提供的账目有限,而王大学士之所以无法提供更加完善的账目,就是因为没有一个强大的查税衙门。”
赵顼一怔:“查税衙门?”
张斐点点头道:“如果要诉诸公堂,将税务司法化,证据就是最重要的,故此陛下必须要组建一个非常强大的查税部门,否则的话,这就只是一个个案,无法长久的。”
赵顼忙道:“朝廷有专门查税的衙门,而且还有好些个,三司有,转运使也有,地方上也有,他们都有权力调查税务。”
张斐呵呵道:“陛下,他们那能叫查税吗?充其量也就是一群强软怕硬的泼皮,毫无技术含量,靠他们查税,不穷就怪了。”
赵顼嘴角抽搐了几下,你一个珥笔看不起官衙,谁给你的底气,略显不爽地问道:“那你说,要怎样才能够叫做查税。”
张斐道:“我认为最低标准,也应该做到将那些草寇的税给收上来。”
“?”
赵顼愣得半响,木讷地问道:“草寇怎么可能交税?”
张斐反问道:“草寇为什么就不交税?”
赵顼道:“草寇干得是违法之事,要是抓着他们,那就是刑事案,谁还在乎他们交税与否。”
张斐道:“陛下这么想就很不专业。”
赵顼是一脸不悦,“不专业?”
张斐点点头道:“这是两回事,违法归违法,税钱还要交的,草寇在山上建宅子,也得交契税,草寇下山买酒买肉,也得交过税,这跟违法与否没有关系。”
赵顼
好气好笑道:“你这纯属就是胡扯,都已经落草为寇,他们还会交契税?”
张斐道:“这就得看这个查税衙门够不够强大,只要够强大,草寇也必须得乖乖交税。”
赵顼道:“有些草寇,官兵都奈何不了,难不成这查税衙门比官兵还要强大。”
“必须的呀!”
张斐道:“若还没有官兵强大,那还查个什么。这世上最难的事,不是打仗,而是收税,汉唐多么强大,他们也不能做到合法收税。”
赵顼眨了眨眼,问道:“那那咱们能够做得到?”
张斐道:“只有陛下心够绝,就能够做得到,我也可以为陛下提供一些办法。”
“不必了。”
赵顼一摆手,“就交给你去做。”
“啊?”
张斐忙道:“陛下,我是珥笔,嘴上功夫厉害,出谋划策可以,但你让我去搞执行,这就有些强人所难,就我家的仆人小桃,春天的时候,每天上午都坐在院里晒太阳,吃蜜饯。”
赵顼哼道:“你方才说得可是轻松了,朕的官吏都被你说成泼皮无赖,朕得官兵也被你说得是一文不值,朕倒要看看你多么厉害。”
张斐哭诉道:“陛下,我就说说。”
“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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