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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慕将手中的一方青色玉石雕盒掷地,盒上还有些血痕,砸在地上却未碎,盒中一只金色双碟镶红绿翡翠的发簪落了出来,谢慕瞪视赵免。
  有声音尖利高叫着“有贼犯驾”,杂乱的脚步声呼喝声响起。
  外面太监已经奔进来一群,两个去服侍赵免,其余人拥过来捉拿谢慕,谢慕回身一脚踹倒一个,踹倒三个近前的太监,丢下我放到榻上,回身便去一把取了悬在壁上的剑。
  “唰”的拔出长剑,将一干人怒目而视:“你等都滚开!蠢货!没看到这是陛下床笫间的私事,陛下还没张口,你等胆大妄为想做什么!惊扰了圣驾,要你们一个个脑袋!”
  赵免确实未发片言,只冷笑看着,谢慕这一拔剑,太监又观望赵免神色,纷纷却步,一时慢室寂静,气氛冷的吓人,有什么东西压抑着,就要爆发。
  赵免仿佛看到什么有趣的事,有滋有味的看着谢慕这番表演,慢悠悠穿起了衣服。
  那位邓公公连连口中呼叫着陛下,神情慌张担忧,执着拂尘老布蹒跚的赶来,见谢慕持着剑,吓得后退一步,老脸煞白:“这个,安阳侯这是做什么。”
  这位邓公公是熟人,对宫里诸人的身份拿捏的准,知道谢慕得赵免的宠,他大概是拿不定,又看赵免是个活人在那,战战兢兢又去瞟赵免的眼色。
  赵免没有眼色,低头系衣带。
  众太监紧密拥簇,生恐谢慕生变,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谢慕收剑入鞘,动剑时众人又是一阵骚动,谢慕收了剑上前去,回头看了一眼榻上。
  我浑身是汗,头发已经湿的贴在脸上,身体虚脱,手无力的摸索着寻找衣物往我自己身上遮挡,谢慕又转回头去。
  “老公公,你是明白人,这等事,别扫了兴惹了陛下生气,带人退下吧。”
  邓公公仍旧看赵免的示下,赵免却仍旧没有示下。
  无人出声无人动,场面僵持。
  我耳中听的到,脑子也清楚,就是头晕,没有丝毫力气,我拼了劲搂了点衣服穿上,昏昏沉沉寻着赵免的位置要去抓。
  谢慕惹上祸事了。
  “陛下......”
  是邓公公的声音,颤颤巍巍的询问。
  赵免不答,谢慕声调拔高,尖锐起来,绕过邓公公,对那帮小太监喝道:“还不退下!没看到有人侍寝吗!滚出去!”
  邓公公请示赵免许久,赵免皆没反应,环视斟酌了一通,便低声招呼太监,道退下。
  十来个太监纷纷退出去,顿时那股压迫的气氛消散不少,我听出响动,终于松口气。
  正要爬起来唤谢慕,听得一阵急加仓促更响的脚步声,混着铁衣摩擦的飒飒声响顿时越来越近直入耳中,有夜巡侍卫被惊扰。
  云阳殿是我和谢慕在住,平日为了清静,并没有安置这些闲杂,侍卫们按常到不得这里,这会却随着那声响,数十名铁甲配剑的侍卫已经一同冲了进来,拔了剑相向,冰铁之声顿举,寒光凛凛。
  刀剑交错之声响起,谢慕还未开口,便给几柄闪着寒光的剑架在肩上,谢慕动了动身,一个侍卫将他手一拍,卸了长剑。
  谢慕转脸面向那为首一人,“严将军这是何意,”
  那人目不斜视,并不答,捧剑向前,行动间听得甲衣摩擦作响,脚步声到得榻前,抚了袖对赵免拜下,“臣严深,方才听见有贼人闯入,惊扰圣驾,臣请问陛下圣安。”
  这严深,乃是宫中的侍卫副统领,我知道这个人物,顾氏的外亲,表兄是太子少傅顾和,而那位顾少傅是太子母系亲眷,这位严将军算起来也是太子一党的人物。
  赵免散穿着衣服,冠落发散,形状极其狼狈,已经阴沉了脸,看着像是遇了贼,不过这情状又似乎是正在侍寝,赵免摆了摆手,没说有贼,也没说无贼,那手势不知道什么意思,严深愣了一愣,低眼左右看了一下。
  邓公公看这帮人,连忙紧随过来:“严将军,严将军,方才只是虚惊,并没有什么贼人,陛下正在气头上,内闱之事,还是交给奴才来办就是。”
  谢慕要扭头,刀剑又压紧,谢慕冷声道:“将军这么做恐怕不妥吧。”
  严深又看邓公公,邓公公赔笑:“将军有些误会。”
  赵免只顾穿衣,严深犹豫了片刻,挥手,刀剑撤去,谢慕回转过身:“严将军太多疑了。”
  严深是显然不信,只轻哼一声。
  不答反问:“谢大人,这么晚了还在宫里,怕是不合规矩吧。”
  他开口称谢大人,乃是谢慕封了官,名义上已经放出宫去,谢慕虽然封了出去,但仍旧出入宫禁,甚而宿在宫中,满朝堂谁不是心下明知,只是有了个封官出宫的名分,谁也不能再开口明说罢了,他竟然拿这话来当口头。
  这人有点蠢。
  说话那声音倒是坚毅果敢,仿佛还像个人物,但这话一出就蠢的实在厉害。
  谢慕宿在宫中,乃是赵免默许,人人明知的,合不合规矩哪里由得他来说,就是说了也不过一句废话,这话谢慕听着不痛不痒,而这会当着赵免的面,赵免却难免不被撩着。
  赵免当皇帝自诩圣明,大事上绝不含糊,不过也最烦人揪着他这些私德小节说话。
  谢慕道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赵免听得这句,果然顿时脸色不好,顿时骂道:“滚出去!”
  严深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意识到赵免骂的是他,还看谢慕邓公公,这下赵免是真火了,训道:“叫的是你滚!这殿里连只鸟都飞不进来,有什么贼人?真要有贼人也轮不到你来捉,朕早将你砍了脑袋!”
  严深脸色涨红,似乎是反应过来,再听赵免这突然的骂,顿时煞住,连忙跪下请罪称是,赵免道:“带你的人滚吧。”
  严深转身带人便去,赵免又叫住:“管好你的嘴。”
  严深带着人匆匆退下,邓公公要去搀扶赵免,赵免显然的不耐烦道:“你也退下吧。”
  这位邓老伴伴是个人精,看这场面,哪会猜不到是怎么回事,也不会不知道谢慕干了犯上的事,然而察言观色,见赵免态度含糊,立刻知道装聋作哑,甚而帮谢慕打圆场。
  气氛不对,邓公公得了命,规规矩矩的退步。
  谢慕站了片刻,走上前来跪在赵免身前叩首:“臣斗胆,谢陛下不杀之恩,请陛下赐罪。”
  赵免直勾勾的盯着他,突然伸手照着脸就是一掌,打的谢慕嘴角出血。
  “混账东西!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谢慕抬着手要擦嘴角的血,还没够到,赵免又是一掌过去,谢慕肿了脸那只手也被打的哆嗦,半悬在空中剧烈颤抖,赵免厉声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若不是朕想要留你一条贱命,今日之事够你死上十次!混账!你敢对朕动手,还在这里耍花枪!”
  谢慕嗓子似乎破了,声音已经粗哑:“臣不敢。”
  赵免一脚踹过去:“你什么不敢!哪里还有你不敢的事!朕看你敢的很!”
  谢慕要俯首趴下,还没低下去,便给直到胸口的一脚踹的往后一个翻倒。
  赵免又踹了一脚,谢慕被踹的跌开好几步。
  谢慕挣扎着好半天才爬起,又撑着地跪回来,赵免站起来又一脚踹翻他。
  赵免是妖魔附体一般,浑身冒着热腾腾的杀气,谢慕倒地半天起不来,赵免干脆站起来上前去一脚脚踢,照着心窝腰腹,连踹了十多下,踹一脚骂一句:
  “你想找死是吧?你长得狗胆!朕待你不薄!若不是朕,你下下辈子的胎都投了!”
  “狼心狗肺的东西!朕养着你这么多年,就是条狗都得养熟了,就是个石头都捂得热了!你成了个什么东西!阳奉阴违,装模作样,满肚子算盘珠子,朕还险些相信了你!有言说滴水映日,你这么容易就敢对朕动手,改日若得了机会,你是不是还打算要朕的性命!”
  “朕还指着,就算是狼崽子,从小拴着,长大了也得认主子,看来朕是想差了,畜牲的崽子就是畜牲,能养成什么好种!”
  谢慕吐了一口血,不断蜷着身躲,赵免再骂,他只有工夫挨着,却分不出一口气来回答分辨,刚开始还咬牙受着,渐渐便开始躲,不断往角落移蹭。
  赵免抓着谢慕衣襟提起:“朕差点忘了,你原本就是恨着朕的吧?也是,记恨的人总比被恨的人记性要好些,朕还险些给你迷住了。”
  谢慕嘴角溢出血沫,道:“臣不敢......”
  赵免道:“朕当初怎么会让你活着,早知道你是这么个东西,朕当初就不该对你慈悲。”
  谢慕嘴里涌出一口血,缓慢的以手去拭,拭完突然笑起来:“可惜晚了,陛下现在悔了吧,可惜晚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臣这条命,陛下眼下要不去了。”
  赵免道:“你就这么有底气朕弄不了你?”
  谢慕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仍就面朝前方自顾自说道:
  “陛下的慈悲,臣感激不尽,若不是陛下的慈悲,臣怎能还在这里感觉到这痛,有痛也是好的,至少证明还活着,多谢陛下的慈悲.......”
  赵免没得谢慕这句话说完,一脚踢的他止住。
  谢慕抱住赵免的脚拖住,口中叫不出一声,赵免提着他头发丢开,激动的又一脚脚踹,是个要将他活活踹死的意思,谢慕捂着腹部,赵免又一脚去踢他□。
  谢慕呜咽了一下,身体骤然蜷了起来,赵免不依不饶的照踢。
  我摸爬着滚下榻去,爬到谢慕身边去,赵免的一脚落在我背心上,谢慕蜷着身面色雪白,脸上汗水滚滚,脸上衣上都尽是血渍,我要抱他,谢慕身体却僵硬着挪动不得分毫。
  我抱着谢慕,想哭,却发不出一点声。
  我握住谢慕一只手干嚎,嚎不出声,也嚎不出眼泪来,谢慕闭紧了眼哆嗦着浑身抽搐,我碰着他的手也哆嗦,不敢攥紧了,只能僵硬的轻触着他身体。
  我伏在谢慕身上,感觉着他身上的血气和身体的温热,强烈的恐惧之下,心上竟然不再突突跳了,而是完全止住,怪异又惊人的平静下来,我久久抱着谢慕,不敢用力,也不想撒手,我感觉谢慕的身体痉挛了一下,手一把掐住我的手又松开。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要让我走,不要碰他,不过我走不了。
  我脑中只平静了一瞬,闭着眼想不起这周遭,也忘了赵免的存在,等睁开眼,顿时又觉得腾腾杀气,直扑涌而来,身体绷紧,心头骤然发凉,背上一阵闷痛。
  痛的好像整副骨架都被拦腰折断,我挡在身前,赵免那几脚踢在了我身上。
  身体被往后大力一掼,赵免提着我背襟连着头发将我一把拽起来。
  我顺着赵免提的动作便反身一把扑过去,将袖中的匕首一抬,握紧了照着他脖子扎。
  我脑中全是一刀捅死赵免,血涌出来的场景,那感觉简直让人震悚,浑身热血沸腾,仿佛有使不尽的力气,连身体本身的痛感也被这强烈的振奋麻木。
  赵免脸扭曲的不成样子,我觉得我的表情也比他好看不到哪里去,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脸上血肉跳动,我以为我手颤抖,但其实没有。
  我一刀过去,赵免侧身一让,脸上擦出一条血痕。
  我一刻不停又刺,赵免抬手一挡,将我的手制住,猛一推同时踹了一脚将我推开。
  我持着匕首又冲上去。
  手腕剧痛,匕首被一脚踢开,我胸襟被一把攥住,猛力拉扯向前,我对上赵免骤然近前来的脸,赵免两手箍着我肩膀,使劲将我脑袋拍了两巴掌,我脑袋嗡嗡一阵响,顿时木了。
  眼前一阵黑,脑中一片死寂,但缓缓又清晰起来,我闭了眼又睁开,正对着赵免咬牙切齿,表情狰狞的喝斥,他那张脸近看有些奇异的残酷,仿佛妖魔。
  我倏然一抖,使劲摇了摇头,开始惊声尖叫,拼命挣扎后躲。
  赵免抓住我,我用力竟然挣脱开了他,往外乱蹿,赵免追上来抓我,却抓不住我,我力气竟然比他大的多,赵免高声叫道:“来人!来人!”
  两个太监顿时冲进来,赵免说:“给我抓住她!”
  那太监便冲上来拿我,只是两个人仍然将我制不住,于是又有人上来,直有四五人团团围着我,将我按倒在地,我挣扎不停,乱踢乱抓,一脚将一个太监踢开,又被人重新按过来,赵免连连骂道:“这个疯子!这个疯子!给我绑了她!”
  我两只手被往后扭住,绳子系住,我嘶叫嚎啕了两声,喉咙撕裂哑住。
  我听见太监大呼小叫说死了死了咬舌头了,扳着我的脸捏开我的嘴,要将我推到赵免跟前,我再也不想看到赵免那张脸,在对上他前晕了过去。
  我爬着坐起来,处于一种极度震颤失语的状态,同时手脚抖的跟裹成冰冻子似的,浑身也冒虚汗,我站了两下站不起,一跟头跌倒,跌下榻去,一头撞在什么锐器上,给两只手搀住,我连忙叫谢慕,那声便应说在。
  我脑中混沌,想不起是怎么了,身体疼痛,梦中是群魔乱舞颠倒交错诡怪非常。
  绿衣阿西还有云阳殿几个婢女都围过来,我给一把搂起来,谢慕低声吩咐绿衣。
  “出汗了,送点热水来洗一下。”
  我坠在他手上,站不起来,那手将我脸上的湿发拨开,抱着我放回榻上,给我盖上被子,安抚道:“别动,别动,好好睡。”
  我攥着他手谢慕,他回握了我连连说在,他声音柔和,气息熟悉温暖,是我亲切习惯的,我松了口气,太监送了水来,谢慕让到一旁,让绿衣给我除了湿衣擦身。
  谢慕将我撞破的额头包住,给我喝了一碗药,我又很快睡了过去。
  我一睡着梦中又是错乱纷繁,被惊醒过来,又要下榻往外跑,只是跑不得几步就给人又抓住,弄回榻上去,灌上一碗药,又睡过去,如此反复,我一醒来就总癫狂的想要跑出去,却怎么也跑不出去,有了几次我开始怀疑我是落在坏人手里,开始坚决不肯喝药。
  谢慕抱着我,我也怀疑他不是谢慕,不肯再听他的话睡觉吃药,我仔细的辨认,因为我觉得我脑子混沌,已经有些分不清人脸,看着像是,但再看几眼又怀疑不像不是,要回想,却又回想不出具体的模样。
  我左思右想还是糊涂,抓住谢慕的袖子,叫道:“阿兄。”
  他应声:“嗯,在。”
  我连着叫了几声,他答的毫不犹豫,我觉得好像没有哪里不对。
  但我仍然不肯吃药,他怎么劝我也不肯吃,那药一吃就睡着,我睡着醒来便会错乱一番。
  我觉得他声音味道都很熟悉安稳,便断定他是谢慕,但我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若要细想,则越想越乱,甚而开始怀疑我这究竟是不是在云阳殿,甚至时而想的多了,连这里是哪里,我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都忘了。
  我试图抱过谢慕的腰,因为我觉得不对劲,想认真感觉一下,我两手搂着他腰,他不动,我那么静默的在他怀中趴了一会,却又渐渐忘了我要做什么,又在他清淡柔和的气息包裹下睡了过去。
  我不肯吃药,不过谢慕他的气息似乎也有那药的功效,我一挨着他就会睡着。
  但我睡着了又觉得他不见了,心里又开始空落落的,眼睛泌水,醒来继续茫然不知何故。
  我精神混乱,但思考很清楚,我怀疑我哪里出了毛病。
  有一日我抱着谢慕问他,我是不是生病了,结果谢慕说是,说我病的十分厉害,我本来有些怀疑,他如果说不是的话,我八成就能肯定我确实出了问题,可他说是,我又茫然,不知道怎么想了。
  我有些不高兴,谢慕又说:“别瞎想,你都知道自己病了,那肯定病的还不算太厉害。”
  所以这个问题我也没闹明白,给谢慕糊弄了。
  我终于有一日做梦,没有再梦到妖魔鬼怪,而是意外的梦到在昪京的时候。
  我给母后抱着看灯,谢慕拿着个糖人儿哄我从母后身上下来,那会我才两岁,黏着母后,整日扒着她抱,一刻都离不得,一离开就要发脾气,父皇,哥哥姐姐们,还有宫里的太监婢女都喜欢逗我发脾气,我抱着母后不放,他们就使劲拿各种玩意儿逗引我跟他们那去抱。
  谢慕也跟大家一样很爱干这事,拿着点什么玩意儿便来哄我。
  谢慕拿着个糖人逗我,我那会头一回看那个稀罕,就眼睛不眨的盯着看了许久,谢慕笑说:“过来,过来,谁这么大了还整日挂在人胳膊上的,过来给你吃这个。”
  我盯着他手上的糖人猛咽口水,却知道他逗我,就是不肯过去,硬生生扭过头去不看,谢慕唤了几声,我再不去看,后来听他没叫了,我实在忍不住又转过头去时,正看见谢慕已经将那糖人作势要咬,我顿时就眼泪出来,喊着我要吃,在母后怀里乱踢乱打起来。
  太监宫女们都哄笑起来,我哭个不住,谢慕也笑个不停,收了那要咬的动作,将糖人塞到我手上,我不肯拿,谢慕便给我喂,笑说:
  “真别扭的丫头,怎么这副脾气,给你你不要,别人要了你又哭。”
  我记得那会是上元节。
  那次之后我便肯跟谢慕亲近了,他时常带我玩耍,我渐渐喜欢跟着谢慕,年纪大些,便整日跟着他,除了母后又开始黏上哥哥。
  这次我醒来时,便觉得一切清明,睁开眼觉得透窗的天光大亮。
  甚而觉得有风吹来清凉透衣,身体也轻了一截,我惶惑问道:“这是什么时候。”
  榻前坐着一人,正伸手抚触我额头,答说:“入秋了。”
  我盯着他脸瞧了半晌,有些不确定,问道:“谢慕?”
  他笑了笑,并不答,只说:“过几日送你出宫去,跟阿兄去住,高不高兴?”
  我问:“我能跟你去住?陛下说了我不能出宫。”
  他道:“能的,我跟陛下说过了,陛下许了。”
  我觉得谢慕温柔了不少,我以前难得见他这样笑。
  我时睡时醒,睡着的时候经常听到琴音,甚至而听到赵免,赵免是我不用听声不用嗅味道他只需到我身边我就能本能的感应到,然后惊起一身疙瘩,我梦到赵免的几率十分之高。
  但好在醒来的时候看不到他。
  醒来的时候谢慕总在一旁案前坐着抚琴,看到我睁眼他便放下琴过来,拉着我的手陪我说话,讲些天南地北的新鲜玩意儿,我很喜欢听他说,专注听着。
  尽管都不大听得懂,不过总是有些新奇的,我时不时还要插话问上几句。
  我嗅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气,便忍不住要贴的更近一点,我攀住他胳膊,依靠到他怀里去:“谢慕,你不跟我生气了吗?”
  谢慕停了说话,半晌又点头说:“嗯。”
  我说:“我知道你一定要娶妻,我没法不让你娶,只是你别跟我生气别不理我,你不理我我不知道找谁理我,找谁说话去。”
  谢慕叹道:“有那么厉害吗。”
  我觉得我跟谢慕还是不一样。
  谢慕他没了我还有旁人,至少还有个女人,将来还有儿子,他还有每天忙不完的事做,心中还惦念着繁华大梦,他有的东西太多,所以他不觉得,可我就只有他一个。
  我这么跟谢慕说,谢慕抚着我头发说:“你也可以有别的,这湖海山河,哪里不是栖心之处,何必将自己一心束缚在茧中。”
  “这天下,比你想的要大的多。”
  我睡醒了无事,谢慕便让人给我穿上衣服,到庭中去,让我坐着给我画像。
  他画的慢,画纸笔墨摆在一旁,跟我说半天话,有兴致了才去添一笔,我原本还很想看他画出来我是什么样,但画了几日我都没看见他画出个人形,所以我也就渐渐没了兴趣,只把这当一样不太坏的消遣。
  而且这庭中幽静,秋日天色也正好,就是被天席地睡一觉也舒服的很。
  这么过了大概一月,有一日谢慕收起画纸的时候说,带我出宫去。
  我不知道赵免怎么会许我出宫去,谢慕说我生了病,要赵免让我出宫去养病。
  我的身体其实已经好转,只是呆在榻上久了,骨头有些生锈,上马车前绿衣给我换衣服,是杏黄色窄袖宽腰短衫襦裙,颜色十分鲜嫩。
  我穿上衣服还特意到镜前打量,十分喜欢这身颜色。
  谢慕让我走之前先去见过赵免,跟皇帝拜礼,我不肯去,结果赵免却自己来了,我看到他连忙的往谢慕背后躲,赵免压根没看我,问谢慕:“还是那样子?”
  谢慕道:“没什么变化。”
  赵免便没再说什么,侧过头寻找我,我躲在谢慕身后不敢抬头,他面无表情又走了。
  谢慕目送赵免而去,回过身来讲披风给我披到肩上:“走吧,车备好了。”
  绿衣阿西站在一旁,我问:“他们呢,跟不跟咱们去?”
  谢慕道:“咱们走就是了。”
  我怕我没了他们会不习惯,不过我想有谢慕在也就够了,也就没多说什么。
  虽然是入了秋,我走出云阳殿时,仍觉得那薄薄的日光十分亮十分刺眼,谢慕扶着我上了马车,一路出了宫门出了皇城,我精神倦怠,抱着谢慕的胳膊睡着,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谢慕叫醒我,说:“到了,下来吧。”
  我还记得这处宅子,门庭宽阔,却冷清寂寥,看着就像是落魄贵家的宅子,门前两尊石狮子,我脚落地时,见门前站着一位女子,梳着堕马髻,白色绣金衣衫,身后跟着两个婢女,整个人看着贵气隐约,却丝毫不俗。
  看模样打扮,应该就是谢慕他娶的媳妇,只是让我意外的是这人我见过,当初在玉林苑的那位,谢慕没事就去找她听听琴说说话的青妩。
  我突然想起,谢慕跟赵免要的那个叫宋沅的宫人,原来就是她,谢慕早先便说过这事。
  我早该想到,果然是谢慕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我一时踟蹰,青妩笑而牵我手,将我脖子上的披风领边的裘毛掖了掖紧,将我交给身后的婢女:“带她去见公子。”
  我有些茫然,回头望,却见谢慕并未入府,已经上了马车,我连忙要追出去,被两名婢女拉住,我死活不肯了,嘴里叫着谢慕要打开这两个婢女去追,便听到有个声音叫我。
  “琰儿。”
  声音低而沙哑,我听不出是谁,只是在那声音传到耳朵里时,整个人一震,顿时僵住。
  好像被什么东西猛然刺住狠狠攥住,脑中轰隆一声,浑身的血都炸开。
  我不再挣扎,也忘了追出去,扭过头,正对面不远处有人立着,初秋天气,穿着件银白袍子,披着青色内衬黑色的披风,正看着我。
  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都是透明的白,人瘦的脱了型,那张脸......
  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
  他说:“过来。”
  我仔细打量他的脸,看不出任何熟悉的痕迹,那脸也并没有太多的美感,颜色雪白如鬼,对比着漆黑浓重的头发眉目,显得十分吓人,眼窝也陷进去,脸上瘦的看得出骨骼,我似乎认不得是谁,只是莫名被一股极端的悲痛猛然冲击而来,眼泪一瞬间就涌出来。
  “你是谁......”我哭道:“我不认得你......可我心里怎么这样难过......”
  他冲我招手说:“过来。”
  我不肯过去,哭泣道:“我阿兄在哪,他刚才走了......”
  我边说边转身回头又想去寻,却只看到一片空旷,我又回转过去和他面对:“我阿兄在哪啊......他方才还在......他说要带我出宫来这里.....”
  我只有哭泣,他继续说:“琰儿过来。”
  我边哭边走过去,走近了,对着他的脸,想从他脸上寻找一点熟悉的痕迹,他伸手将我拥到怀里去,我本能的伸出手去抱住他,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让人难过的事,我放声痛哭道:“我不认得你......我阿兄在哪啊!”
  他揉摸着我头发却不答,我哭道,“你是谢慕吗,为什么我会不认得你了,我不认得了,我一直以为他在我身边,可你又是谁,我怎么会看着你这么难过。”
  我脑子里完全乱了套,原本这一月已经渐渐归于条理的片段又拆散凌乱起来,我无所适从,他将我推开些许,青妩过来拉过我手,柔声道,“跟我来吧,子鱼他身体不适。”
  我由青妩拉着,一路不断回望他,他搀扶着婢女的手,也慢步跟随,我瞧见他走路的动作极慢,艰难的在挪动,不知是腿脚还是腰上受了什么伤。
  室中已经生了暖炉,进了屋已经有婢女迎上来,替我解了披风,青妩扶着我坐下,笑打量我:“看着还不坏,子鱼他日日担心你,早说要接你过来,只是他身体不适,怕你看了难过,近日能起了,才让带你过来的。”
  她张口子鱼,我听了一会才明白她说的是谢慕,我很有些茫然。
  青妩人一点未变,即使亲热着,语中也是一股居高视下的孤冷,语调神态简直跟谢慕一个样,我呆坐着不答,又婢女过来替我除了靴子,拉着我手臂替我换上素色的常服,我望着他从门外进来,也解了披风,青妩迎上去接过,交给婢女。
  他是谢慕,不可能是别人。
  我觉得我似乎分辨不出也想不起确切的他的模样,可我知道是他。
  可我不知道我现在是怎么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我怀疑我这数月来的记忆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怀疑那可能是我做了一场过分长久的梦,再一想,又怀疑我现在才是在梦里,我反复的想着哪里是真哪里是假,却得不出任何结果。
  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走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婢女抱来一个小手炉,给他塞在怀里捧着,青妩道去吩咐晚膳,他点头,嗯了一声,青妩带着婢女退下。
  他抚摸我的头发,侧头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一点?”
  我只盯着他脸看,他问了几句,我没反应,便抿了嘴,不再问了。
  他将暖炉抱着垂眼默坐,漆黑眼睫直直的覆在眼睑上方,遮挡了眼底表情,我挨着他一会,感觉到他身体有些微颤,我问:“你很冷么。”
  他说:“还好,不冷,还热的慌,就是有些寒症。”
  我伸手去捏住他手,抱着暖炉,然而手心冰凉,那只手瘦骨嶙峋,摸不到一点肉,我眼睛又发酸,眼泪又出来,顺着他手摸到手腕,胳膊,最后摸到他腰背。
  整个人就只有一副骨头在,他由着我摸,脸上却带着勉强的笑意,将我揽到怀里去,吻了吻我额头,说话的声音是那副我辨不出沙哑音色:“我昨日梦到有个拾玉仙人,不知何意,问青妩,青妩说你今日能来,果然早上就有宫里的内侍来报信,说你今日出宫。”
  我眼泪流到嘴里,听不进他说话,只摸着他身体,心里疼的透不过气,我想到,可能有一段东西被我忘记了,我抱着他泣不成声:“你怎么变成这样,你怎么了。”
  我捧着他的脸眼泪滚滚:“你是谢慕吗?你是我阿兄吗?”
  他一只手松松的揽着我,在我耳边蹭了蹭,闭目应道:“是我。”
  我手指一遍遍描摹他的面孔,眉眼,鼻梁,嘴唇,手一面描摹,一面颤抖的去吻他脸,他伸手替我擦掉眼泪,我放下手,重又紧紧搂住他,将脸埋到他脖子。
  谢慕随着我的手痛哼了一下,道:“轻些,疼的厉害。”
  我努力止住哭,松了手:“我看看你,伤在哪里了,怎么病成这样了。”
  谢慕止住我欲动他衣服的手:“别看了,看了又要哭的。”
  “我看看。”我不肯撒手:“看看你。”
  谢慕只得解了衣带,露了一点上身,白皙的身体上斑驳青紫,身体极瘦,又加着身材高,整个人都只剩着一副骨架,我一时难受的哽住,说不出任何话。
  谢慕道:“是不是难看了?我也觉得难看了,昨日还给人取笑来着。”
  我倾过去抱住他腰,他身体火烫,皮肤触手干燥绵软,原本还有些坚实的肌肉,现在却只有一层薄皮,我脸贴到他胸口去,哽咽道:“我不嫌你,你好看我也抱你,难看我也抱你。”
  谢慕轻笑了一下,温柔道:“你也看看你自己,一副傻样,都没人要的,有什么资格嫌我来着,我不嫌你就不错了。”
  他取笑我,我却笑不出来,我哭一般的咧了咧嘴。
  谢慕脸上泛起了潮红,说想休息,我要扶他上榻,谢慕道:
  “回我房里去。”
  谢慕唤外间婢女重又拿来他的披风,我给谢慕披上,扶着他回房去,这府中很大,我曾近来过一次,转了几圈也没认得路,我跟着谢慕走,园中秋菊开的正盛。
  满地金色,秋光明媚,我突然想起时日,又觉得恍惚,不知这记忆从哪里开始,又突然断在了哪里,一切旧日都开始模糊,而我只在现在抓着谢慕的手。
  我侧头看了一眼谢慕,过去将来一并在脑中顿成虚迷。
  谢慕的房中整日无人,连个婢女也没有,也不知道他平日是怎么让人伺候的,青妩隔一会进来,给香炉里添香,同谢慕问几句话,都是些府中的杂事,问过便去,谢慕凡事由她,她说什么,谢慕只点头应,也无犹疑或驳斥,倒像个能耐的大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