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必劳烦长孙相公了。”
  皇帝的面色没有什么变化。但仅仅在一个短促的凝视里,殿阁内的气氛就似乎有了极为微妙而深刻的变化;以至于迟钝如大手子, 都在一瞬间感到用来佐茶的酥饼卡到了喉咙里,而皱缩的胃部迅速涌上了某种寒气,就连刚刚喝下的热水也无法抵挡。
  陛下并没有看他一眼, 他依旧凝视着那只虎斑猫。
  “你不信任大唐朝廷。”他轻声道:“你在有意隔绝朝廷获取信息的途径。为什么?”
  林貌小声的抽了凉气, 徒劳的压低了自己的上半身, 试图躲避至尊的目光;虽然这目光并非针对自己, 但仅仅顾盼时的一瞥,也足以让大手子感受到某种刀刃切割般的无形痛楚。说实话,虽然与李二陛下相识许久,但他委实没有见识过什么能令四海震恐的天子之怒,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凛冽杀机——当然啦,一只狸花猫咪也不容易表现出了不得的威势来;但无论如何,这的确是林貌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皇权的威严,凝滞而有若实物的压迫感。
  但虎斑猫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受,它依旧镇定自若。
  “这与我个人的信任无关,陛下。”李先生很平静的回答:“这是制度,组织实施了数十年的制度。我们致力于清理一切人祭的残留,阻止任何人获得这些危险的知识。实际上,即使与林先生同行,我也绝不会让他接触到任何与人祭相关的内容。一切都必须在严格保密的环境下进行。”
  林貌有些尴尬的嘟囔了一声。李先生的话虽然依旧委婉温和,却显而易见的暗示了某种强烈的倾向——如果考虑到制度的保密性,那么长孙无忌与李药师的确比大手子要难糊弄得多……
  皇帝并没有接受这个解释,他依旧打量着虎斑猫的眼睛:
  “‘保密’?”
  “是的。”李先生轻声道:“如果陛下在现代时曾经抽时间看过几期新闻,那应该知道殷墟的挖掘项目,那是几十年来最为庞大、复杂、精密的考古工程,迄今为止也只发现了冰山的一角。为了支援殷墟的考古,组织上抽调了数百位专业人员负责整理资料。每当工程中有所发现,第一手的信息都会被迅速传送到这些人手里,由他们进行分类、鉴别、判断有无危险,是否能向公众完全公开。而在整个鉴别流程中,每个人所得到的原始资料都是残缺不全的——超级计算机会通过某种算法将信息彻底打乱、切割,随机分配,保证任何一个负责鉴别的成员都无法复原出资料的原貌……同样,他们的身份也被严格保密,没有人能得到所有鉴别成员的名单。”
  他停了一停:
  “……实际上,我也没有资格接触人祭的资料;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所以,在这一次行动之后,我会回去接受一次全面的审查,在专业人员的心理辅导下,尽力遗忘掉摄入的知识。”
  李先生说得相当的轻描淡写,但林貌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作为略有常识的现代人,他对“审查”其实并不陌生;虽然当事人似乎并不以为意,但接受“审查”无疑是相当繁琐的流程;他必须经历极为详细的讯问与检察,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随时汇报行踪动态,就连通信都可能被严格监管,防止有意与无意的泄漏。从各种规格上看,其实与软禁也差不多了。
  这样的待遇相当苛刻,但李先生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当然啦,他应该意识到了这种待遇的不近人情,所以才会主动提出与林貌一起行动。毕竟吧,如果接触到人祭资料的人员都要接受审查,那自然由高层身先士卒,最为妥当。无论再怎样艰苦的环境里,带头冲锋总是更能保证士气的。
  皇帝陛下显然也明白了这一点。他的眼眸微微一动,神色渐渐缓和了。虽然同样是不信任,但一视同仁的不信任总是更容易接受。再说,这套制度也并非单独针对李药师长孙无忌或者大唐朝廷,它只是单纯的怀疑着所有人。
  “不过,这是不是也太苛刻了?”至尊低声道。
  “这一点就是见仁见智了,在下并不能发表什么意见。”李先生彬彬有礼道:“不过,从殷墟大规模发掘到现在,考古学家们已经在上面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但迄今为止,并没有过于严重的泄漏事件发生。”
  毫无疑问,殷墟甲骨中的祭祀文字可能是当今世界上对人祭规则最全面而准确的记载,至为危险的知识宝库。也正因如此,在殷墟发掘之初,组织上曾有过几次著名的争论。为了保证对血腥玄学的封锁,最安全的办法自然是将所有甲骨彻底摧毁、付之一炬;但这又显然是绝不可容忍的历史罪恶——正因如此,在反复争执之后,如今践行的保密与筛选的规则才被初步拟定了出来,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即使在信息高度发达的现代,殷商人祭已经是考古流量密码的网络世界里,人们或许对残忍的祭祀津津乐道,百般好奇,但终究也没有人能复原出祭祀的准确流程,对不对?
  在保存以往历史的同时,过去最为黑暗而残忍的秘密,终究还是被掩盖下来了。
  显然,组织既然不惜以这样严苛而不近人情的规则来约束自己,那就绝不会容忍另一个世界可能的纰漏。皇帝陛下默然片刻,不再发表多余的意见。而李先生停了一停,则提出了自己筹谋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