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貌听得连连皱眉,心下不觉大起嘀咕。龙王的逻辑混乱至此,其实已经不堪一驳,但言语中那种昭然若揭的自然主义倾向,对人类造物毫无掩饰的鄙夷,则无疑颇有煽动力。
他至今仍牢牢记得李先生的提醒,某些上古遗存的仙神,自始自终都抱定着崇尚自然而复归原始的理念,轻易不能动摇。
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这些驻世长久的神明,所念念不忘的理想乡,乃是远古时“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国度。他们对技术高度发达、文明显著进步的现代社会,可未必有什么好感。
当然,即使理念不同,仙神们对凡人世界的关怀依然真挚而平和,不会有什么多余的举止。但也正因为理念不同,大手子才难以驳斥——自然主义与理性主义的纠葛几乎贯穿了人类文明本身,彼此都不能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如果在哲学信仰上斤斤计较,那显然颇为无趣。
他正在思索解释的理由。在旁注目的广成子真人却先开口了:
“龙王这话,未免太过宽泛了些,也实在有些无理。人力改变自然,本就是自古的惯例,譬如……”
他扫视场中,微微一笑:
“譬如蜀中之都江堰,便是治理水利的范例。若以龙王的意思,是不是我们还要请二郎显圣真君出手,料理了那修都江堰的李冰父子呢?”
被广成子的目光一扫,二郎神的脸色骤然而变,露出相当之古怪的神色。而旁观的孙大圣毫不客气,则哈一声笑了出来:
“杨家二哥,若真要办这件大事,不妨叫咱老孙同去!”
——若以法理而论,杨二郎神位中部分信仰的根本,正源自于昔日修整都江堰的李冰,以及次子李二郎;让他去清剿李冰父子,无异于是倒反天罡,莫名其妙,神经之至。也无怪乎猴哥要放声大笑,幸灾乐祸了。
当然,要是天庭真下了这个乱命,那这一神一猴,恐怕就要并肩协力,一同到南天门讨个说法了。
果不其然,在一片此起彼伏,勉力化为呛咳的笑声中,二郎真君的脸色更黑了。
眼见在场众仙神色古怪,借着咳嗽掩饰表情。林貌灵机一动,果断开口:
“仅仅只是李冰,恐怕还不够罢?我听说季汉诸葛丞相也主持过复原都江堰的工程,龙王要是如此愤愤不平,可以托梦下界,让他们拆了武侯祠呀——”
他这话说完,四面的咳嗽声愈发响亮了。端坐在众仙之后的某位红面美髯的将军霍然睁眼,凤目四下一扫,神态颇为茫然——显然,即使以关帝爷的神通,也料不到这好好一场吃瓜大会,居然还能莫名cue到自家丞相,乃至千余年的旧事。
至于“拆除武侯祠”什么的,只要龙王脑子进水,真敢蹦出这一言半语,那都用不着劳累关帝爷老人家的青龙偃月刀,恐怕成都千百百姓,都要在狂怒中一涌而下,先叫这老龙尝一尝鞭打龙王的凡间传统艺能再说……
敢比比武侯祠,是吧?
眼见四面一片哗然,众仙纷纷失笑,林貌更抓住了关键——辩论哲学议题是没有出路的,只要以更为劲爆的话题抓住眼球,自然就没有人在意龙王的撒泼打滚了。
于是他又一次开口,决定放个狠活,彻底扭转局势:
“再说了,若要论强力干预自然,又哪里轮得到人类呢?上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全仗着娲皇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川。若论干预自然的力度,还有比这个更大的么?真要追究,请从此时追究起吧!”
这轻飘飘一句话出来,效果果然立竿见影——众仙的表情忽的僵到了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了。云层刹那间一片死寂。就连猴哥都蓦然回首,极为诧异的盯着口出暴论的大手子
如此僵视片刻之后,众仙又相当之默契的同时抬头,一齐仰望烈日朗照的苍穹。
娲皇的神通法力,无边无际无可思议,能于瞬息之间听闻三界六道一切生灵的言语。换言之,只要是私下议论娲皇的言语,无论大小轻重,都会立刻传到这位无上神圣的耳目之中,容不得丝毫掩饰。而林貌——林貌这番阴阳怪气的言论,当然也在其中。
所以这算什么?这不就是当着仙神们的面公然议论他们的顶头大上司,主宰此三界的大领导么?
这凡人的嘴怎么这么欠呢?!
仙真们心思各异,颇为不安的等待了片刻;眼见四面晴朗,依旧毫无异样,心中才徐徐舒了口气——娲皇威能,生效只在瞬息之间;既然没有降下什么训示,那说明根本就不以为意,不在乎这凡人的小小议论。
既然当头大领导都不在乎,那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仙人们轻松之余,却再没有了看热闹吃瓜的心情——要是这凡人再语出惊人,他们可怎么是好?
广成子叹了口气,决定做个收梢:“……好了,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扯到娲皇陛下?老龙王,我看你这状子也无甚凭据,还是不要再闹事了罢。这样的小事,原本也不值得劳烦贫道来一趟。”
仙人们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庭辩的胜负俨然已经分明了。但老龙王仍不服气,愤然向前一步,直指林貌(当然,他小心避开了一旁虎视眈眈的猴子):
“设若工程闹出了麻烦,尔等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