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尚书长史”的官职纯属生造, 地位上也别扭之至。众所周知, 为避讳起见, 自玄武门小小变故、当今圣上飞龙在天之后,昔日居藩时所任之尚书令、天策上将等官位,便都悬而不设,视为无有;即使信重如当今宰相房玄龄,担任的职务也不过是尚书左仆射,名义上仅仅是代行部分尚书令的职权而已。
  既然尚书令已无,那圣旨所谓的“尚书令之副”便纯粹是虚谈,根本无“副”可有;以此旨意论之,这新设的尚书长史不但位高权重,地位牢靠,甚至可以蔑视通常的上下秩序,而不需要对任何的机构负责,纵使政事堂诸位宰相,也无权弹压这骤然被拔擢到高位的林长史。
  一个无法制约、无需负责,跳出三界之外的高官——这合理吗?这太不合理了好吧!大唐开国十余年,还没有这样火箭般蹿升的例子呢!
  林长史心知肚明,知道这样超出常理的升迁,纯粹是为了给予他代表大唐谈判的授权,在两界对接中保持地位的均等——当然,真要以从三品的地位搞谈判对接,那规格未免高得吓人;但以此签署大部分协议,应该不成问题了。
  他恭敬行礼,双手捧过旨意,接受了这份任命。
  旨意一旦生效,这位新任命的林长史便将立刻接手两界往来的事务。侍奉在侧的房相公立刻上前,奉上了两份极厚的文件。
  “林卿。”皇帝缓声道:“朕与相公们商议的意思,是暂时可以同意协议中有关文物及艺术品的内容。”
  这并不出乎意料。李先生送来的协议纷繁复杂,由金融军事至自然资源无所不包,详密充分之极。但其中最为安全的,无疑还是清高出尘、不染实务的文艺领域。这并非皇帝与重臣们的猜忌疑心,而纯粹是出于稳妥的考虑。
  林貌翻动文件,果然在末尾页看到了龙飞凤舞的签名——大唐皇帝李世民,宰相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等同样以个人的声誉担保,保证两界在艺术品交流上的往来畅通无阻、扫平一切可能的障碍。
  喔对了,据说仅剩的那一位魏相公已闭门告病数日,所以才不在这份名单上。
  附录在协议之后的,是数十页誊写的清单,将宫中所搜罗到的一切字画文物分门别类,罗列整齐,洋洋洒洒足有数万余字。看来昨日皇后下令清点库房,成果已经初见眉目了。
  眼见林貌翻动目录,皇帝悠悠叹了口气。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煌煌上国走到要典当字画文物换取贷款的地步,还是颇为刺心。
  “大唐宫廷十几年的家底,大概便都在这里了。”圣上缓缓出声:“开国不久,积蓄实在无多,只能劳烦林卿善为利用,莫要辜负。”
  说什么“积蓄无多”,那委实也太过谦虚了。因为印刷与造纸技术不够发达,宫中的藏品数量上或者稍有不如;但因为躲过了唐末以后历代战火的侵袭,其库存藏之丰富优质,则足够让后世一切的博物馆瞠目结舌,神魂颠倒。
  譬如吧,林貌展开目录的第一页,抬头便是顾恺之的三幅真迹,而后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手抄之《道德经》,以及卫夫人、钟繇的法帖。真正是群星璀璨,光华夺目,其质量最低也是国宝起步。仅仅拎出几个作品的名字,便足以炫人耳目,制造出地震一样的效果。
  即使早已见过世面,但这样匪夷所思的珍藏之前,林钦差亦不由自主的倒吸一口凉气。
  他仔仔细细将目录翻看数遍,心情仍旧难以平静,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发颤:
  “陛下全都要——全都要交出去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皇帝陛下也有些怅惘:“朕笼统算了一笔账,将这些收藏全数压上,顶个七八年的开销,应当还不成问题。只是宫中所有,大概也仅限于此了。真要再扩张财源,恐怕就只能行非常之举。”
  什么“非常之举”?皇宫中能搜罗到的宝贝已经穷尽,天下所剩的珍物多半都是在宗室勋戚及关中河北的世家手中。平日里大家你好我好也就罢了,真要被逼到府库耗竭而又剁手不止的境地,那便实在是顾不得体面了。
  至于如何“非常”嘛……要知道,军功卓著的开国皇帝总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后世的朱重八已经雄辩的证明了这一点。
  大概是早就有了心理预估,即使听到这样惊世骇俗的虎狼之言,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亦面不改色,从容平静。倒是大手子微微打了个哆嗦,充分体会到了圣上不可改变的决心。
  虽然话实在是不太好听,但只要至尊决心已定,事情反而好办得多了。林长史想了又想,终于将自己思索已久的关窍小心道出:
  “这些文物当然珍贵之至,但具体能抵押多少,可能要慢慢的谈。”
  皇帝陛下道:“朕看过了协议中定价的细则,大体还是公平合理,并无异议。”
  文物领域水深千尺,即使以陛下的敏锐,也很难在短时间内了如指掌。他的“并无异议”,与其说是称许定价规则的公平合理,倒不如说是对协议整体表示信任——以圣上与诸位相公彻夜研究的结论来看,提供协议的那个虚拟组织还真是在最大限度内表达了善意;各种层面上都是在真心实意想推动两界的往来贸易,绝非竭泽而渔的算计。
  既然并非算计,又何必要在文物定价的小小条款上动什么手脚?有鉴于此,皇帝自然不会疑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