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又不是不知道,此地长史对大夫最是刻毒,动辄锁拿扣押,何苦触他那个霉头?真要被衙役抓住,怕不是三位都要吃大亏啊。”
林貌在旁听得一头雾水。先不说这什么貌美女子莫名染病的桥段实在有些耳熟,就是言谈中那长史的古怪手腕,也真让人不解。
“就是再如何无礼,总不能冒犯孙真人吧?”他忍不住开口:“难道堂堂长史,连孙真人的名声也不晓得?”
那老者回头看他,欲言又止;还是孙药王微微而笑,轻描淡写带过:
“本也是老朽初来时太过急躁,本无十全的把握,却贸贸然对贵人们提及了这蛟涎致病的谬论。一时触怒上官,也是有的。”
“这哪里能怪真人!”有人愤愤不平:“分明是大计之年到了,做官的昧良心——”
话还没说完,便被旁边老成的百姓捂住了口唇,不许他妄言。但大手子稍稍一愣,却立刻心领神会,不禁露出冷笑。
——你要早这么说,那不就明白得很了?
什么厌恶大夫,什么脾气古怪,听得大手子真是云里雾里,莫名所以;而今轻轻一句,才真算点破了关窍——锁拿扣押医生不是重点,重点是今年朝廷正要“大计”,审核地方长官的政绩;那利害之大,关乎身家性命,当然不能让愚钝无知的郎中们将这有碍观瞻的寄生虫病给捅出去!
——怪病诶!蛟涎所感诶!是不是听着就有怪力乱神天降灾咎的气味?上天降灾祸于瓜洲,难道上下的官吏还能讨着好吗?还想不想进步啦?
在这种由上而下心照不宣的利益共同体前,别说区区一个药王,就是神农帝亲自下凡,今天也得顶两个跟斗。
林貌唇边似笑非笑,暗地里却已伸手去掏背包——显然,城中百姓当着陛下的面爆出这等猛料,那才真是钻心刺骨无可辩驳的巨大耻辱;相信他只要乘势挑唆几句,定可以挟天子而令诸侯,让瓜洲上下的地方官品一品龙颜震怒的滋味……
还敢叫爷灰溜溜回转?今日老子不弹劾得他祖坟起火,那都算嘴皮子功夫没有练到家。
但他尚未拉开拉链,便听心中一声轻呵,虽然细微而飘渺,但语气却俨然熟悉之至。
林貌啊了一声,又惊又喜,赶紧在心中呼唤:
“大圣!”
“正是咱老孙。”大圣漫不经心:“本来分一道元神,只想瞧瞧你小子的行程。不料天眼一观,居然看到了了不得的人物呢……”
林貌一头雾水,悄悄左右张望,但见众人面带愤恨,议论纷纷,却实在瞧不出什么异常来。
“怎么,你连这也算不明白?”大圣道:“你小子不是最博闻多识了么?就算没有天眼法藏,看不出这祥云瑞气,难道连那一位惯用的手段都忘了?五蕴皆空,随行显化,还真是高明的大神通。”
林貌打了个激灵。有猴哥这轻描淡写的一语点破,外加方才那熟悉的即视感,他终于隐约领悟:
“难道是——”
“说来也怪,尊者不在南海纳福,到这偏远边陲做什么?灵山也没有法会吧?”大圣没有理会大手子的嘀咕,兀自自言自语:“清净慈悲,普度有情。菩萨慈航至此,难道是要开示白骨观么?”
所谓“白骨观”者,是指觉悟的圣贤以大法力展示肉身腐朽白骨显现的种种恶状,以此警示世人,展现荣枯生灭之无常。而以此推断,那么长史府中那位神秘莫测的美貌女子,其来历便呼之欲出了——为什么要驾临瓜洲?为什么又会莫名染上重病?究其用意,恐怕是蓄意引发变故,一定要让城中的显贵们亲眼见证寄生虫发病、红颜化为白骨的异状,
仅仅在报告中听闻瘟疫流布的只言片语,终究没有眼睁睁看着活人七窍流虫暴病身亡来得刺激可怖;更何况,这活人还曾是引动情·色,令长史欲罢不能的绝世女子——娇艳可人的容颜在自己的注视下腐朽败坏、恶虫横生,那种惊心动魄,想来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吧?
如此惊心动魄、直击心灵,或许长史参军们也能在恐惧之余,稍稍共情病人的感受;乃至感动良知,解除城中残酷的封锁。
林貌通前彻后想了个明白,不觉有些默然。
“慈悲之心,竟然可以广博到这种地步吗?”他感叹道。
这样的苦心孤诣,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救这一城的病人,更有点化当地官吏的悲悯用意;如果长史能在白骨之前幡然醒悟,那么回头是岸,也不算太晚。
……只是,以诸位上进之心的热忱忠贞,这一点小小震撼,还真未必能动摇什么。
“菩萨仁心所及,自然是生死人肉白骨,再卑鄙无耻的小人,都能顾及。”大圣淡淡道:“不过,老孙并非观自在,亦绝无此视众生如一的德行。咱别无所长,只是生平这一点杀性作祟,实在是抹消不得。”
他吩咐道:“你且攥紧左手,随孙思邈入城去。等见了长史,咱自有道理……”
一句尚未说完,林貌的背包便突然一动,拱出一只猫猫头来。
“尊驾要对此地的长官动手吗?”陛下的声音同样在心境中响起,温文尔雅,不徐不疾。
林貌心中一跳,暗叫麻烦:或许是共服仙丹的缘故,圣上与他声息相通,俨然也听到了大圣的传音;此地长史固然罪不可赦,但身为皇帝,又怎么能容忍外人随意处置朝廷命官?怕不是要有一番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