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小儿,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来藏在了树丛里,我竟是不知道。
我瞪着眼睛,脸上麻麻地发热,回想着方才我和太上皇说的那些话有没有过火的,也不知这群小儿听去了多少……
“上皇,你的伤还没好么?”阿珞歪着头问道。
“还要些时日。”太上皇道。
阿誉随即扯着他的袖子,道:“如此,太上皇莫回宫了,就在这里住着。五娘说,她每日都会给上皇做鸡汤吃。”
我在一旁不紧不慢地接话:“如此说来,你们也会每日好好读书练字么?上回太上皇要你们默写的文章,都默写了么?”
阿誉和阿谌随即一脸讪讪,望着太上皇不说话。
太上皇摸摸阿谌的脑袋,道:“无妨,等朕闲下来,亲自教你二人读书,如何?”
他们一脸惊喜,阿珞却道:“上皇明日就回去么?”
“正是。”他说。
阿珞说:“上皇多留几日不好么,坏人回来怎么办……”
我打断道:“坏人都被赶走了,哪里还有坏人。”
太上皇看我一眼,对阿珞温声道:“你姊姊说得对,不会再有坏人。日后,你安心住着便是。”
阿誉和阿谌却不放弃,仍叽叽喳喳。
“上皇多留几日。”阿誉怂恿道,“我们去骑马!”
“上皇不是爱吃五娘做的小点么,上皇留下来,五娘就做。”阿谌道。
我忍不住点点他的额头:“谁教你说的,五娘么?”
阿谌笑嘻嘻。
太上皇却道:“只有五娘说要朕留下来么?”
阿誉忙道:“二娘和兄长也说了!”
“六娘也说了!”阿珞道。
太上皇道:“他们喜欢朕么?”
“喜欢!”
“你们喜欢朕么?”
“喜欢!”
他看向我,似笑非笑,仿佛是对方才那话的挑衅。
我翻个白眼。
这时,吕均从宅子里出来招呼,说晚膳做好了,请我们去用膳。
三个小儿随即高高兴兴地簇拥着他,往宅子里走去。
看着那一大三小热热闹闹的身影,我踢开脚下的一个石子,竟觉得有些妒忌。
不懂事的小童,对一个外人比我还亲……
许是发觉我没跟上,他忽而回头看我:“阿黛。”
我看着他,“嗯”一声,跟上去。
——
今日的晚膳,是杨氏亲自下的厨。
“这些肉菜,都是今日从洛阳家中带过来的。”杨氏道,“没有许多,只能做些家常小菜,上皇勿怪。”
白氏道:“上官里的乡人族亲,听闻上皇驾到,送了好些食物和酒来。妾知晓上皇不爱烦扰民人,都婉拒了。”
太上皇颔首,道:“有劳诸位。”
兄长看着他,道:“上皇明日就要回去?”
“正是。”太上皇道,“洛阳还有许多事等着朕,不可离开。”
白氏一脸遗憾,道:“这上官里虽离洛阳不远,也须半日路程。上皇辛苦过来一趟,过一夜却要离开,我等想尽一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上皇,竟也不可了。”
杨氏也道:“听闻上皇喜欢走入乡间体恤民情,日后得了空闲,到上官里来住上几日也好。不但可巡查治下,也能有人陪着说说话。”
她说着,又将那暧昧的目光瞟向我。
我低下头吃菜,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多谢夫人。”太上皇的声音从上首传来,一派平静。
太上皇身边的侍卫,加上吕均原来带来的人,足有二三十。不过这老宅毕竟也是住过大家的,让这些人都住下并无难处。只是经历了从前的抄家,铺盖不够。幸好三叔公帮忙,很快就从族亲之中筹来了。
太上皇亲自道谢,三叔公和几个族中长老皆跪拜在地,连声喊着上皇万年。
待得送走了族亲,我回到房里,没多久,白氏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莲子羹。
“这是五娘做的,权为上皇宵夜。”她说,“过一会,娘子便送过去,莫让它凉了。”
我自然知道这用意,很有些无奈,道:“二娘何不让仆人或者上皇的侍卫送去?我与上皇男未婚女未嫁,夜里相见,传出去,难免又有族亲说我们家全无礼数。”
白氏看着我,目光深深。
“从前在家中,娘子是最不守礼数那个,如今倒是变了个样。”她在一旁坐下,道,“有些话,妾一直想与娘子说一说,今日却是得了机会。”
“什么话?”我问。
她注视着我:“妾想问娘子,嫁给上皇,可是真心的?”
我一愣。
“我与上皇的婚事,乃太后亲自定下。”我淡淡道,“我自是全心欢喜。”
白氏露出苦笑,道:“娘子莫见怪,这话,妾是替国公问的。当年,国公曾对妾说过,他对娘子最大的亏欠,就是不曾让娘子嫁那真心喜爱之人。”
我很是诧异,忍不住问道:“父亲说过这话?何时说的?”
“太子还没出事的时候。”白氏道,“有一回,娘子从宫里跑回来,怒气冲冲,说不要嫁太子,娘子可还记得?”
我想了想,有些茫然。
太子那不成器的东西,时常怠慢我,这等话我着实说过不少回,故而也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次。
“国公那时教训了娘子一顿,让娘子不可任性。可他回到后宅里,却对妾长吁短叹,说娘子生来不爱约束,恣意自由,这性情,将来遇到喜欢的男子,必是爱得风风火火;反之,若是遇到那不喜欢的人,免不得要压抑性情,委屈求全。故而国公纵然一心要娘子嫁太子,此事仍是他心中的大憾。”
第一百六十八章 祖宅(下)
我看着白氏,觉得意外又荒谬。
在我看来,父亲是那十足清醒的人,最不可能觉得我和太子不适合的人,就是他。
大约是看出了我的诧异,白氏道:“太子被废,国公确实倍感挫败。一来,圣上起了疏远之心,让国公不安;二来,太子是国公扶持多年的,视为上官家的依靠,花费了许多的心血。可那婚事作废,国公却并不像许多人想的那班遗憾。在国公眼中,太子并非良配。他曾跟妾说,若上官家不再是高门,他也不再是国公,那么娘子的婚事就该全凭娘子心意,嫁一个真心喜欢的人才是。”
停了停,她轻声道:“妾那时不知娘子与上皇之事,只道国公这话,不知国公这番感慨从何而来。娘子,当年之事,国公对娘子是颇为愧疚的。”
这倒不必她告诉我。当年。我对父亲的愧疚是有感觉的。因为他虽然还是想让我当皇后,但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要我时常进宫讨好先帝,也不曾让我像讨好太子那样讨好景璘。与太子还在事那志在必得的气势相比,他已然听天由命。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益。”我轻声道。
“娘子必是以为,妾等盼着娘子好好去当那太上皇后,重振上官家。”她摇头,“娘子,这些年,妾唯一想通的,便是这世上没有比平平安安更要紧的东西。登高必跌重,上官家之所以倒得凄惨,与多年的圣眷不无关联。日子若能过得踏实些,不争也无妨。”
我看着她,不由欷歔。
从前在家中,白氏向来以贤惠豁达示人。不过我知道,她并非真的贤惠豁达,该争的东西,她从来不落人后。而现在这话,竟是听着像是真的豁达了。
“既然如此,二娘也当知晓我当年真心喜欢的是谁。“我说,“在二娘眼中,这岂非破镜重圆么怎还有此问。”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世道都在变,何况i人心?娘子若仍是像当年那样一心只嫁上皇,那么在上皇面前,又何以总是推拒之态?妾虽愚钝,这些还是看得出来的。娘子与上皇之间的事,妾无意多问。可有一句话,妾该劝一劝娘子。这世间从来没有那绝不犯错的人,也没有那一成不变的道理。眼前之人最是珍贵,切莫等失去了再追回才是。”
我一怔,不由啼笑皆非。
我还以为她果真想开看淡了,绕来绕去,不过还是为太上皇说话。
“依二娘之意,我也只好老实去当那太上皇后,才是正道了。”
她笑了笑,叹口气。
“娘子还是似从前一般爱钻牛角尖。”她说,“若他不是太上皇,而只是他呢?妾以为,娘子该仔细琢磨的,是他抛却那一切的身份之后,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娘子有勇气恨他,将他拒之千里,却无勇气再睁眼将他好好看一看么?”
我一时竟无言以对。
其实我很想满不在乎地说,我不必将他细看什么,我认识他那么久,不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但我说不出来。
因为我知道,事到如今,自己之所以仍有意疏远他,就是因为我其实并不能全然将他和他的身份剥离。
我也不敢剥离。
那个无所畏惧的上官黛,早已经被埋了。
少顷,白氏看了看那碗莲子羹,道:“既然娘子不愿意,妾也不为难,这莲子羹,就让侍婢送去吧。”
说罢,她就要端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
“谁说我不去。”我说,“我去。”
——
夜空很是晴朗,星子在院子上方眨着眼睛。
这个地方,比我在长安家里能看到的星星更多,故而小时候,我每次来,都喜欢在院子里看一会星星再去睡。
我到了兄长院子里的时候,他的屋子没有灯火,想来今日又是赶路又是收拾屋子,还要对付上官恭那些人,着实是把他累坏了。
书房里,则仍旧亮着灯。
我走过去,敲了敲半掩的门。
“进来。”里面传来他的声音。
我走进去,他坐在案前,正写着什么。抬眼时,他发现是我,脸上有些讶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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