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还没说完,一根棍子朝他直直飞去,又稳又准,正中脑门。
上官诵登时头破血流,倒在地上打滚。
旁人都被惊了一下。
吕均并不废话,将手一挥。身后的几个侍卫已经大步冲出。
那些家仆,平日里虽横行惯了,却不过是在乡人面前狐假虎威,何尝是这些真正经历过战阵之人的对手。侍卫们甚至不需要动用手里的棍棒,只凭拳脚就将敢于冲上来的人打得起不来。
上官恭父子大约从没有遇到过这等事,皆目瞪口呆。
就在侍卫要将上官诣和上官诵都拿下的时候,上官恭突然一步上前,将近处的阿珞抓住。
“都住手!”他喝道,“否则,我……”
话音未落,阿珞突然尖叫起来,声音把上官恭都吓了一大跳。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后堂急急冲出,一把推开他,将正在挣扎的阿珞拉到身后。
而后,两个响亮的耳光,依次落在了上官恭的脸上。
只见孟氏面色铁青,指着上官恭怒骂:“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学无术的泼皮,当年惹了事逃到京中,若不是国公看在同宗的份上救你,你早下了大狱!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破落户!你再用那脏手碰阿珞,我连你的头一起拧下来!”
她双目圆睁,声色俱厉,就连当年在家中与白氏争锋相对的时候,也不曾这般狰狞过。
莫说上官恭,连我和兄长也被她吓了一跳。
兄长随即对吕均道:“且让弟兄们收手,莫闹出人命才是。”
吕均这才不紧不慢地喊了声停,侍卫们收了拳脚。那些家仆和帮手,不是倒着就是跪着,还有些逃了出去,无影无踪。
一阵拖长的惊呼声传入耳中,史氏从后堂跑出来,上前将打破了头的上官诵抱住:“我的诵儿!这都是出了什么事,谁把你打成了这样!”
我看去,后院的妇人们都已经走了出来,见到堂上的狼藉,个个大惊失色。
白氏和杨氏也在其中,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阿誉和阿谌看到她们,随即上前告状,说上官恭一家不讲理,抢夺家产不说,还动手。
“放肆!” 史氏一抹眼泪,似乎不敢朝我和兄长这边看,却恶狠狠地盯着白氏,指着她道:“尔等本罪徒!就算获赦,也不过庶人!我儿个个是官身,当下尔等竟敢打伤官宦,罪大恶极!到了官府,可是要个个先把钉板滚了的!你们且在此等着,我定然饶不得你们!”
白氏本有几分神色不定,听得这话,脸倏而沉下。
“你要告官尽管去告。”她上前,将孟氏和阿珞挡在身后,冷冷道,“到了官府,我等也正好说一说你们鱼肉乡人,霸占国公产业之事。这白日昭昭,我却不信你们能只手遮天!”
“笑话!”史氏尖着嗓子道,“这上官里都是我们家的!莫以为上官黛勾搭上了京城里的皇帝便可为所欲为!洛阳城里的太上皇,如今才是那真正的天下之主!凭我家在朝中的人脉,不须动手指头也能让尔等生不如死!”
“若朕说,这上官里不是你们的呢?”
一道声音蓦地从外头传来。
我愣住,猛然回头。
黄昏,夕阳光斜斜,将门前那人的身影拖得长长。
他身量高大,进门时,连光照也似乎变暗了些。
院子里,不知何时已经再度挤满了人。但跟在后面的侍卫个个站得整齐稳当,无人敢逾越一步。
上官恭一家见到他,神色狐疑,似不可置信。
兄长、白氏和吕均等人却已经迎上前去,行礼道:“拜见上皇。”
这话出来,堂上静得落针可闻,外头的庭院里却已经是哗然一片。
太上皇说了声“平身”,目光越过众人,看向后面的我。
下一瞬,阿誉、阿谌和阿珞却已经按捺不住,跑到他跟前,小脸上又是愤怒又是委屈。
“上皇!他们欺负我们!”阿谌率先告状。
“他们讲道理讲不过,就要动手。”阿誉道,“还要打我们。”
太上皇将目光从我这里收回,看着他们。而后,瞥向上官恭等人。
纵然上官恭一直在乡中居住,或许不曾见过太上皇。可他的三个儿子都有官身,显然是知道面前的事什么人的。
此时,这家人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气焰,都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是么。”他摸了摸阿誉和阿谌的头,看了看阿珞,“你哭了?”
阿珞点点头,倏而指着上官恭:“他要抓我,他还骂了姊姊。”
太上皇再度将目光看向我。
我讪讪,只站在兄长身后。
那目光冷下,而后,转向身后跟着的内侍桑隆海。
“此地县官,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桑隆海答道:“禀上皇,此地县官名叫曾汝,是先帝时就在任的。”
“将他召来。”太上皇淡淡道,“今日之事,彻查。另,方才这妇人说在朝中颇有人脉,也查上一查。若有徇私枉法卖官鬻爵之事,概不放过。”
桑隆海忙应下。
一群侍卫进来,二话不说,将仍瘫在地上的上官恭一家人拖走。上官恭的三个儿子早已经面如死灰,史氏也吓得不敢出声,只有他仍在喊冤,直到出了大门外才听不到那聒噪的声音。
太上皇看向白氏等人,道:“诸位受惊了。”
白氏忙道:“上皇哪里话,妾等并无大碍。”
那目光,又瞥了过来,与我相遇。
奇异的,方才在堂上那一片混乱的时候,我心里想,如果他在这里就好了。那样,我便可不必勉强自己跟一群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
可他真的来了,我却又觉得不自在。尤其是杨氏她们,总拿眼角余光瞥着我,似在打趣。
“此间杂乱,不足待客。”还是兄长开口道,“不远有花厅,请上皇移步用茶。”
太上皇颔首:“有劳伯俊。”说罢,他跟着兄长往花厅走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六娘(上)
一场风波,就这般平息下来。
兄长、白氏等人和太上皇在花厅里说话,我则与孟氏一道,带着阿珞回到房里。
方才,上官恭抓阿珞的时候,气力颇大,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两个乌紫的印子。
孟氏忙去箱子里翻出药酒来,给她上药。
“疼么?”她一边将药酒揉着,一边问阿珞。
阿珞摇摇头。
“日后再有人敢这么扯你,你就咬他的手。”孟氏道。
阿珞乖巧地“嗯”一声。
“六娘,”少顷,她说,“我想去看上皇。”
孟氏将她的袖子拉好,道:“去吧。”
阿珞随即蹦蹦跳跳跑了出去。
我留在屋子里,看着她的背影,而后,对孟氏道:“方才幸亏六娘回护,不然也不知恭伯父要做出什么事来。”
孟氏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妾知道娘子心中想什么。”她说,“从前,妾对二娘她们从来没有好脸色,阿珞出生之后,妾也时常对四娘冷言冷语,让她难受。那时,妾只想出头,只想争气,无论二娘几位妾侍,还是阿誉他们这些孩童,甚至公子与娘子,都是妾的敌人。直到国公没了,妾才发觉从前追寻的一切,竟成了一场空。”
我沉默片刻,道:“六娘说的是获罪抄家之事?”
她摇摇头,一面收拾着药酒和巾子,一面道:“妾生在扬州的勾栏院中,自幼不知父亲是何人,身边只有母亲。可妾的母亲,只认钱财。她将妾养大,让妾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过是为了将妾卖个好价钱。妾也深知妾这般出身的人,想要过得好,只能拼尽全力。故而妾被扬州知府买下献给国公时,妾欣喜万分,立志要当国公府里站稳,就算不能扶正,也要位比主母。”
说着,她轻叹一口气:“可惜,妾的前面,已经有了五位妾侍,还未国公生育了儿女。可妾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一男半女,能紧紧抓住的,只有国公的心。妾最害怕的,便是人老色衰之日被抛却而去。这担忧,与日俱增,四娘怀上阿珞之后,妾怨恨至极,甚至想过偷偷下药,让她胎死腹中。”
这话,我并不吃惊。
且不说六娘向来是不好相与的人,就算是看着好相与的,做出这等事来也不奇怪。在宫中,无论是好说话还是不好说话的,都免不得为了争宠而暗算作恶。从小到大,我已是司空见惯。
她望着帐子,目光深深:“妾知道,妾长得像夫人,故而国公才将妾收下了。那些年,妾时常钻研如何能更像夫人,好让国公更离不开妾。”说罢,她的神色有些自嘲,看向我,“娘子可知,国公是怎么说的?”
我问:“怎么说?”
“他说,妾是妾,夫人是夫人,让妾切莫失了本心。”她说着,不由笑一声,“妾那时想,男子总是这般自以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妾若不像夫人,根本就进不得这个门,他却要妾的本心。妾这等低微之人,能够触到这高门大院便已经拼尽了全力,哪里有秉持本心的余地?妾与二娘她们争风吃醋的时候,那倒是本心,国公难道会喜欢么?”
这话,说得有些激动,她的目光却变得哀戚。
“可这世间,也再没有比国公待妾更好的人。妾那琴棋书画,向来不过是娱人的手段,无论如何用心,也向来是个摆设。头一个会仔细听妾弹琴,观赏妾书画的人,是国公。”她的声音低低,“妾与他在一起之时,总是那样快活,也从不觉得自己是曲意逢迎。可妾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突然没了……”
六娘擦了擦眼睛,却愈加哽咽:“他出征之前,曾将妾的卖身契和一箱子金银交给妾……说妾与这府中的人个个合不来,有没有儿女可倚仗,若他有了什么万一……妾自可离去,这些东西,能保妾一世无忧……”
我听着这些,错愕不已。
父亲偏爱六娘,我是知道的。却没想到,他竟会为六娘的考虑得这般周到。
秦叔曾对我说过,那出征之事,父亲是反对的。可先帝劝阻不得,他也不得不去。
在我和兄长面前,他总是一副胸有成竹,不屑顾忌后事的强硬之态。可在六娘面前,他却会流露出忌惮,以至于提早为六娘安排了出路。
我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父亲的死讯刚传来的时候,六娘怎么不走?那时六娘若走了,也不会被我家牵连。”
六娘擦着眼泪,哭着摇摇头。
“妾能去何处……国公没有了,妾的心也碎了,死在府里,兴许还能保全个服侍之人的名声,能与他葬在一处……只是不曾想,国公的尸首没找到,大祸却降了下来……那时,妾本是心如死灰,想着这国公府既然倒了,横竖是死,妾死在牢里也无妨……可四娘却一直拉着妾,骂妾没出息,不许妾死……她说她身体已是不好,若有个万一,妾务必要替她找到阿珞……”她的眼泪愈加汹涌,打湿了衣襟,“可怜四娘……竟是和国公一样,说什么就应什么……妾听狱卒说她死在了路上,就想着……这世上能救阿珞的,只剩下了妾……妾果真不能死……”
我没说话,眼眶发涩,喉咙似卡着什么东西,紧得难受。
六娘突然抓住我的手,睁着红红的眼睛望着我。
“妾知往日与娘子颇有龃龉,娘子看不上妾……这辈子,妾也不再想什么攀龙附凤荣华富贵的,只求娘子切莫让妾与阿珞分开,好么……”
我不知说什么好,点了点头。
“六娘之意,我都知晓了。”我轻声道,“六娘今日也累了,且歇着吧。”
说罢,我站起身,走出门外。
院子里,安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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