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的天牢。
许久已经没有动静的天牢,突然间又被打开,哗啦啦关进了一群犯人。不少天牢里已经呆的快发疯的犯人,立即用力折腾了起来。有叫骂的,有大声喊冤的,还有用力摇晃栅栏的。一时间犹如群魔乱舞,直到被狱卒挨个敲打了一顿,这些重犯们才重新老实了下来。
“新的犯人?”
一口气突然关进来这么多,敲上去还都是身强力壮的军汉,顿时引起了袁兴韦的注意。
看的最初几眼,他本以为是武安之围已经解了,这些是抓获的贼人重犯。但紧接着,他从这些军汉中认出了好几个眼熟的家伙。或许叫不出名字,但袁兴韦可以确定,这些人绝对是武安自己的官军,而且地位都还不低!
“张某是冤枉的!”
“老胡我为帝国出过力,凭什么说我通贼。”
“钱伯明这个瞎眼的东西!”
叫骂的声音之响亮,半个天牢都能听得到。
听了这些新关进来的重犯喊声,袁兴韦不由一愣。通贼?
如果说一个两个还有可能,一下子这么多?
袁兴韦下意识的觉得太过荒谬,于是换了个思路,难道是钱伯明在找借口排除异己?
也说不通。
要说铲除异己这种事,钱伯明干过不止一次。但现在武安之围未解,外面几十万流民,钱伯明应该不会利令智昏到这个地步吧。就算真要动手,多半也会等贼军被打退之后啊。
一时间,袁兴韦不由有些疑惑了。
新关进来的犯人,大骂了约半个钟头,嗓子终于哑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然而,就在天牢刚恢复安静不久,铁门再次被打开,一个打得遍体鳞伤的男子被总督府的亲卫押了进来。大概是前面的牢房都满了,一路走进来,竟然很巧的关到了袁兴韦对面的空牢房。
“呦,这不是袁大人吗?”
两个亲卫对袁兴韦还有印象,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招呼。
“两位老弟好啊!”
袁兴韦关进天牢几个月了,脾气好得很,也不介意,抱着折扇跟他们拱了拱手。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看到对方这反应,两个亲卫也不好说什么了,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并没做多停留,走的时候还不忘叮嘱狱卒道:“小心看着点,千万别让这人死了……总督还得……”
声音渐行渐远。
很快,天牢大门重新关闭,里面再度安静了下来。
袁兴韦轻摇着折扇,饶有趣味的打量对面牢房的人。片刻后,对方大概是从拷打和半昏迷中恢复过来,呻吟一声,缓缓的坐了起来。
“何世祥?”
认出了这个人,袁兴韦真的愣了。
武安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竟然连联队长这个级别的军官都动了?
除了护军将军和两个警备旅团长外,联队长已经是武安数得上的高级武官了!
而且,被拷打成这样,明显不是普通的政治斗争。
“喂,何老弟!听得到吗?”
袁兴韦用鎏金折扇敲了敲栅栏,压低声音喊了起来。好半天后,被打得半死的何世祥才抬起头,看了看他,木然道:“哦,原来是袁兄。”
这是被打傻了。
袁兴韦叹了口气,拿起自己这边的水罐使劲泼了过去。十一月份,又是天阴冷的牢中,半罐子茶水浇头上,立即就让何世祥清醒了。他猛的打了个哆嗦,摸了摸湿漉漉的头发,对着袁兴韦怒视道:“你这是做什么!”
“没啥,帮何老弟你清醒清醒。”
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见何世祥真的动怒了,袁兴韦这才嘿嘿一笑,抱拳道了声歉。等对方怒气消了,追问道:“何老弟好好的,怎么突然被打成这样了?”
“袁兄有所不知。”
何世祥心里一肚子愁苦和绝望,此刻找到了一个倾述的对象,当即把自己的悲惨遭遇说了出来。
“反贼诬陷?”袁兴韦不紧不慢的在手上拍打着折扇,片刻后摇了摇头,道:“没有实据,总督和康和大人怎么会轻易相信?”
“贼人使了诡计呗。”
何世祥忍着痛,把导致自己被冤枉的“铁证”说了出来。
他知道袁兴韦是钱伯明的前任幕僚之一,脑子很好使,说不定能帮他分析出一些什么。
“字迹一样,又有张家的动机。”
袁兴韦点了点头,啪的打开了折扇,摇了几下,对瞪大眼看着自己的何世祥道:“的确很可疑,要是换了我,多半也会觉得这事是你做的。”
“这是天大的冤枉!”
听袁兴韦也这么说,何世祥激动了起来。结果身体的各处伤口发作,立即让他痛的哎呦一声,重新坐了回去。
“好吧。”袁兴韦拿折扇一指他,道:“你说这箭书密信不是你写的,那为什么上面的字迹跟你相同?临摹伪造?一伙沂城的反贼,从哪里弄到你的字迹原本?”
“这个……”
先前已经被问过的问题,从袁兴韦口中说出,再次把何世祥问的哑口无言。
这也是他困惑的地方。
“还有第二点。”袁兴韦看了看已经有些颓然的何世祥,继续道:“你家阁楼上的那些红绸布,实在太可疑了。就算它们真的不是你刻意准备,而是几年前剿匪私藏,那为什么几年内一直没有出手?贼人又是如何得知你家里有这么多绸布的?”
“那些绸布的颜色太俗了,不好出手啊。”何世祥叹了口气,道:“最开始的时候,是为了避风声,没敢立即变卖。后来找了两家,价格都谈不拢,最后放阁楼上慢慢就忘了。这件事,就连我家这两年新来的仆人都不一定知道。贼人竟然能够知道,当真蹊跷难言。也许,只是一个巧合?”
贼人随便写了一个红巾,结果恰好自家就藏了几十匹红绸布?
“这绝不是巧合!”
袁兴韦摇了摇头,用确凿无误的口气下了论断。
一定是外面的贼人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到了这个连何世祥自己都忘了的消息,加以利用之后,才布了这个局。可怜林安略自觉得意,趁人酒后盗书,却不知道一切全都在人家的掌控中。
区区一封书信,废掉了一个联队长外加一堆大队长,顺便让整个三联队的官军人人自危,军心士气动荡。到最后还留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军中好友”,在整个武安的武官阶层中插了一根刺。
好谋划,好计策!
袁兴韦不得不佩服,期间的谋划和火候的拿捏,就算让他来布置,最多也就做到同等的地步吧。
发了片刻呆后,他突然开口道:“何老弟,你能跟我讲讲外面的太平匪军吗?从头到尾,要详细的,说不定可以救你命!”
被人诬陷下狱,又被拷打了半天,何世祥本已经是心神俱疲,根本没那个闲心。但袁兴韦最后那句话,却让何世祥打起了精神。尽管心中将信将疑,但他现在没得选择,于是把太平义军起家以来的所作所为仔仔细细的讲了一遍。
自从先前得知流贼围城后,袁兴韦在天牢内虽然也打听了一点,但其中有多少可信,他自己都不确定。现在一个官军的联队长亲自讲述,真实度自然不用怀疑,基本上可以说是武安城内对太平军了解最深的一批人了。
“贼人陈武,据说本是沂城长山镇的一个普通平民。因为典吏加收征西税之事,煽动乱民起兵造反。”
“据说,太平军的定名来自太平郡名,寓意要让义军无处不保暖、无处不太平。誓师发兵的时候,还宣读了一篇《太平义军讨乾元檄文》。我看过一遍,上面说什么‘整戎兵马,陈兵待发,以挽将倾,并匡社稷’……总之像模像样的。”
“破沂城之时,据说贼人是突然间出现在城门外,然后立即夺下城门,攻了城防营和校场,封闭四门。后来,有一伙城中大户买通城门守军逃了出来,带出来不少消息,说什么贼首忙于称帝分封,无心扩充,不过随后被证明是假的。”
“隆山城守派六百官军平叛……中伏……六百人一夜间全灭。”
“安平三桥被毁……丁自明命大军绕行……夏阳谷……据逃回来的官军说,贼人还有投石机和床弩。”
“隆山城破……”
“流贼在寿川集合,有传言,当晚各家贼首饮酒时,在鱼腹中找到一方帛书,上面丹书字曰:太平兴、陈武王。稍后,红水河的河龙王显灵,又有篝火狐鸣……”
一桩桩、一件件,何世祥强撑着精神,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和一些传闻全部说了出来。每听到一件,袁兴韦眼中的光芒就要亮一分。把陈武起家的整个过程听完,袁兴韦几乎兴奋的难以自抑,起身在不大的牢房内来回奔走。虎虎生风的走了几十圈后,他猛的一拍折扇,在牢房中间急停了下来。
“如此手段,果真有几分天命之主的迹象。就是不知道是真龙,还是为王先驱的小蛟……不过,本公子好像没的选了啊!”
喃喃自语了几句,袁兴韦身上忽然涌现起了强烈的斗志,歪头看向了何世祥。
“呐,我说何老弟,你是想死还是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