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钱百户也为自己的窘态感到羞愧难当,但这句话喊出后,他心里似乎又松了口气。眼看着后面那人将刀收起,他暗暗呼了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差点没瘫倒在地。
“一个百户,也敢自称本将!”陈武撇撇嘴,跟典勇谈笑。晾了这家伙片刻后,才站到他面前,问道:“钱百户,可是愿降了?可为什么一盏茶之前,我还听百户大人在说什么‘大逆不道’、‘乱臣贼子’?”
被陈武这么说,钱百户刚刚放下一点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支支吾吾的道:“本将……小人一时愚昧,对,先前被猪油蒙了心,不知将军大义……那个,小人愿追随将军起事,还请将军高抬贵手,不计前嫌,饶小人一命。”
一个无能的宵小之辈。
这样没本事又怕死的敌人,陈武乐于见到,打心里却是看不起的,但帝国的武官肯投降无疑是好事。别管品级大小,这都代表了一种倾向。这样想着,他点头道:“依本将心意,本来是要斩首示众的,不过既然你弃暗投明,本将也未尝不可给你一个机会。做的好了,不仅先前之事一笔勾销,反而会有一场富贵给你。”
“将军请讲,将军请讲!”
见陈武松口,钱百户心中大喜,忙不迭的应承起来。
陈武起身将他扶起来,作势帮他拍了拍衣服的尘土,道:“那,本将就直说了,给你一炷香时间,劝降县衙大院里的诸公。”
直接杀进去,是落了下乘的办法。在可能的情况下直接招降,对义军的心理影响会更大。高高在上的县令老爷们、帝国的官府都降了,那他们这些义军又会是什么?只要这样的念头一起,帝国三百余年国祚的余威和正统,就会被从根基动摇。
“这……”
陈武的要求,让钱百户大感为难。
投降反贼也就罢了,为了活命总归是无奈之举。可这边投降,紧接着又要去说服同僚和身为县令的叔叔,钱百户实在是拉不下那个脸。然而,看了看陈武脸上的冷笑,还有先前刀斧手紧握的大刀,钱百户顿时感觉自己腿又软了起来。
“小人这就去做,这就去做!”
他强忍着心中羞愧,挪了挪身子,朝向了县衙大院紧闭的正门。嘴唇动了动,半天之后,终于张开了:“钱县令、县衙里的诸位,降了吧……”
这句招降的话一出口,钱百户似乎豁出去了,嘴皮子顿时利索了起来,之前的羞愧也逐渐消去,厚着脸皮高声道:“现在帝国中枢的诸公贪婪无能,欺瞒皇帝,把持朝政,以致百姓贫苦、生灵涂炭。今有英明神武之……额,陈武将军,创立……太平义军,起兵清君侧,扫除奸贼,还政清明。闻此举,太平郡百姓无不云集响应、赢粮影从。诸公亦当摇旗响应,与我等一起共襄盛举……”
这位钱百户,终究是没有直接喊出造反的勇气。
他拐弯抹角,找了个清君侧的名义。陈武也不跟他计较,任凭这家伙越说越溜、嗓门越喊越高,厚颜无耻的替他吹嘘、劝降鹿山县衙里的众人。也难为他一个武官,能够搜肠刮肚想出这么多词了。
要不是刀斧加身,陈武可不觉得这样一个低级武官能扯出这么多话来。
这样恬不知耻的话,不出意外引来了县衙内一众吏员的斥责。诸如贪生怕死、目无君父、厚颜无耻之类的言辞,不绝于耳。钱百户只当没听见,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开始挨个点名,以家小亲戚来利诱他们。
“孔捕头,我记得你一家五口,老小就指望你一个赚钱糊口。若是在这里死了,搏了个大义,固然一时痛快,但你家老小谁来养活?就算义军仁慈,不抄你家小,没了你的庇护,你家在这灾荒中早晚家破人亡!”
“郑书办,我知道你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又未曾婚娶。就算不为你家三代单传留个种,也要顾及一下你家老母亲吧?”
“杨司库……”
之前的劝降,就已经让院里众人人心惶惶了。不过,帝国的正统毕竟深入人心,倒没人肯轻易投贼。现在钱百户挨个点名,被他提及的孔捕头、郑书办等人,神色便忍不住出现了动摇。
虽说大家都觉得这些叛军不可能造反成功,但如此轻松攻陷鹿山,想必能支撑一段时间。人毕竟是贪生的,哪怕多活几个月,也比现在就死强。何况就算反贼们被打散了,说不定也能换个地方落草为寇。而这些年帝国的威严和统治力度正在不断下降,这些基层的吏员也是有感觉的。
一伙人暗暗用眼神交流片刻后,钱县令的幕僚石先生干咳一声,站了出来:“鹿山的境况已经如此,各位也是知道的。要不,我去请示一下县令大人的意思?”
若是这位从城头上逃回来后就把自己关进书房的钱县令肯出头顶缸,那他们这些人就有了“无奈之下奉命同贼虚与委蛇”的借口。将来就算帝国清算,他们虽然无法脱罪,但多半罪不至死。
听幕僚松口,县衙大院里的人都松了口气,脸色浮现喜色,纷纷道:“如此甚好。”
“那就劳烦幕僚先生了。”
“石先生速去速回。”
看到这帮人的表现,石先生心中暗叹,脸上却不见丝毫异样。拱了拱手,匆匆离开。片刻之后,他神思不属的从县衙后院赶了出来。见众人围过来,石先生的神色有茫然,又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带来了一个让他们不知道喜悲的消息:“县令大人愧对皇帝恩典,被贼子夺城,已然服毒身亡。不过,钱县令临死前写下一封令笺,为防止义军拿治下百姓泄愤,命我等姑且忍辱偷生、与贼苟合。等帝国大军到来,再里应外合,剿灭这些反贼!”
竟然如此?
石先生的话,让在场的人都是一惊,旋即感到了疑惑。
钱县令为人也算忠义,不惜饮鸠自尽。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临死前做出这样的安排?就算对方真有想法,也大可以当面交代,何必多此一举的留了便笺?
不管是捕快衙役,亦或者这里的书办主薄,心里都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但那用了县令印章的令笺,又的确是钱县令的笔迹。只是在场的很多人都知道,钱县令的往来书信大都是交由这位石先生办的,而这家伙也的确有一手以假乱真的书法。
但是,并没人拆穿。
县令肯以身殉国,大伙很佩服。但用一个死人的名声,换来在场所有人的活路,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么?
大家是奉县令的手书,跟贼人虚与委蛇。这可不是贪生怕死而投贼,是为了骗取贼人信任,将来理应外合。多了这一道手书,性质就不一样了。帝国将来平叛后追责下来,也是死无对证。
简直完美!
于是,大家纷纷做出一副哀恸的模样,还有人挤出了两滴眼泪,一副为了大义、不得不勉强投贼的模样。只是这戏码还没做足,就有人迫不及待的催促大家,赶紧打开院门,省的外面的反贼不耐烦,直接攻打进来。
在钱百户差不多将县衙内的吏员挨个点名一遍后,陈武如愿看到了洞开的县衙大门。
一群鹿山的衙役捕快吏员们揣着僵硬的笑容,举着手小心翼翼走了出来。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杀进去,而是不惜浪费了一些时间,要的不就是这一幕么。看这些义军的表情,就知道设想的成功了。
但凡目睹了此刻情景的义军,都将成为他麾下最坚定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