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乾琦宫烧起地龙,皇帝政务也由徽宝阁搬至乾琦宫处理。中书侍郎裴毓负责撰写国史,向皇帝劝谏道:“自古侍内之臣,惑乱朝纲,迷惑君主者不可谓不多,如龙阳君,董贤,闳孺之流,无不导致帝王倾钱如土,任人唯亲,昧于谄言。”
“嗯。”谌晗手提麟毫,敷衍其事,“翡玉是块好玉,你又是什么玉?”圕請dǎò艏髮棢詀:𝕩𝕚𝓽𝓸𝖓𝑔⑧⑨.⒞ö⒨
裴毓冷汗涔涔,他本来就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来劝谏。皇帝也定会考虑到因为覃隐与他关系不甚走得近,所以他来参奏他,裴毓极力撇清私情:“确然,覃大人在初到玦城时,以精妙的医术与各位老臣交朋结友,还在异人阁接待前来玦城赴任的各地官员,为他们引荐,带他们熟悉情况,积累下一批政治资源,假若说谄上媚下之能,他确实是有能力。但正因老夫行端坐正,清寡自居,才避免了与这种人深交,这种寡廉鲜耻,魅惑君主之人,不屑矣!”
“你说他如董贤,闳孺之流,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贵幸,可为何有他在的事件,就有功绩呢?”谌晗淡然道,“我任太子期间,听闻他治好了大臣的伤腿,使太上皇宠妃起死回生,罪臣赵勐获杀妻害命,他举出关键性证据。王叔谌辛焕缠绵病榻多年,也经他医治妙手回春。他曾及时告知酆国有意攻打大璩,孤派使者交涉,才使得两国解除误会,重修旧好。收回蜀地铁矿一事,你能说跟他毫无关系?”
“他不就治病吗?他他他……”谌晗话里暗示的意味太重,裴毓他半天没他出后文来。
“对功臣猜忌,对能人防备,这就是裴侍郎要行的劝谏吗?”谌晗最后道。
裴毓无话可说,等着他消息的大臣们看他表情,就知道又失败了。
覃隐听说这件事,特下拜帖请裴毓喝酒。裴毓第一次收到覃府帖子,怕是事情败露,冷汗直冒,他妻子娘家人却道这是亲近新贵宠臣的好机会,逼他不得不去。这可是覃大人。
喝到尽兴,覃隐命侍从呈上一件物品。漆奁盖子打开,是一把镶孔雀石的梳篦。“别处得知裴大人喜好收集不同类型的珍奇木梳,这把碧眼宝石梳还望笑纳。”
如此隐秘的癖好他是如何得知的,况且,他都在安全的地方……
裴毓目瞪口呆,连忙摆手推拒:“不不不……这我不能收,这太贵重了。”
听闻覃隐升官以来,不仅不收礼,还到处给人送礼,专门投其所好,居然是真的。
“太贵重了……”覃隐略一思索,竟拿起梳子想往地上砸,裴毓心惊肉跳拦截他,他笑道:“有了破损瑕疵,就没有那么贵重,裴大人总肯收下了吧?”
又喝过几盅,两人打开话匣子,裴毓问到家室,“……听说老魏有提过把他二女儿魏妗嫁给你,你拒绝了,这是为何?”打着酒嗝,“朝廷上下都很好奇呀!”
他露出忧伤神色,“曾经有过一任妻子,自发妻病逝后,就发誓不再娶妻。”
第二日,裴毓一封夸赞坚贞不渝,至情至善的表扬信就送上去了-
得知裴毓倒戈的魏秉,怒不可遏,他是吏部尚书,属张灵诲党派。裴毓那天从乾琦宫出来垂头丧气,他就深感不妙,眉头一竖,心中一算计,猜到裴毓这厮会被覃隐收买。
数十天后,魏秉同张灵诲联手,将裴毓安上篡改史实,暴扬国恶的罪名告发了。断章截句找问题,逐字逐句抠毛病,夸大其词肆意陷构,裴毓本属边缘人物,此时百口莫辩。
皇帝召见覃隐:“你对此事怎么看?”覃隐答:“事实显而易见。”
谌晗笑了笑,“那你去办吧。”
裴毓焦心如焚,一夜之间头发全白,这可是抄家灭族的罪名。他们家人正商量着去向新攀上关系的门下给事中覃大人求情,却不想还未踏出门,抄家的先到了。
只一眼裴毓差点晕厥过去,来抄家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以为的救命稻草。覃隐坐在马上睥睨着他,话语冰冰冷冷,不咸不淡:“裴大人近来可好?”
裴毓入狱一事,朝堂皆知,前因后果也能了解个大概。有人说他怀恨在心,两面叁刀,有人说裴毓谗言在先,他此举以直报怨,已是秉公处理。魏秉心道果然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
魏秉身边的谋士问:“公是如何断定覃隐会反戈一击的呢?”魏秉冷笑:“光给好处不够,得打到他们心服口服,不敢反抗为止。”这也是尹辗一贯的作风。
他放下茶杯,“我看以后谁还敢受覃狗的好处!”
不曾想,裴毓在狱中病重,覃隐亲自下狱为他诊治,牢狱环境不好,他给皇帝提了一两句,就为他换了相对环境好的地方。众所周知天牢阴暗潮湿,恶臭弥漫,覃隐整日待在牢中直至将裴毓救治大好。朝中风向又变,对他刮目相看,打得魏秉措手不及。
这已不是以直报怨,这是以德报怨。据说裴毓改判贬黜蜀地那天,覃隐还去城外相送。他在裴毓面前跪下,“覃某能为大人做的只有这些了。”裴氏一家老小泣涕如雨。
于是朝廷口风变成了:张灵诲跟魏秉真不是个东西,这一看就是被冤枉的-
再有大臣反对皇帝亲近嬖臣,谌晗举出当年覃隐为太子撰写的《告十二州七国反郤泠檄文》,上书:“……余大璩悉流,客远来,晕舟,余为之备药,若不泗水,余为之设筏,未役则俱溺,奈何?观夫敌我,如牛氓浮于沧海之沫,如螟蛉附于鲲鹏之翅。”言辞之辛辣,文采之斐然,无可挑剔。
当初这篇檄文掀起轩然大波,却无人知是覃隐所撰,一朝揭露,震惊四座。
此时的覃隐在家中转着笔,忧思虑重,他脸色晦暗阴沉,来恭维奉承的大臣都不知为何。
张灵诲听到这,冷齿笑了一声:“水波而上,尽其摇而复下,其势固然者也。”
意思是,水到顶后,终会往下流。
坚则毁,锐则锉。谄媚攀附的人愈多,盯着错处抓把柄的人就愈多。弘太后看他不惯,经常把他召进宫敲打,还是将子嗣不厚怪罪到他身上,羞辱他。
从太后宫中出来,去往乾琦宫。谌晗正批阅奏章,乏了,以手撑头靠在榻背小憩。覃隐到,他睁开眼睛:“朕八弟从泚州赶来,即将进玦,你先去会会。”
覃隐应下,“张大人及弘太后成心给陛下添堵,急躁不得,保重龙体才是。”
谌晗盯着他:“假若朕给你时间铲除这前朝余孽,你觉得需要多长时间?”
覃隐沉默,许久道:“新帝临政,当以维稳为重,改革变法亦是,循序渐进,遵守天道。春种谷地,当以秋收,冬埋蝉蛹,当以夏鸣,不可偃苗助长,违背事物客观规律。”
谌晗按捏山根:“下去吧。”-
颐殊
轰隆隆的雷声。安篱站在屋檐底下,今日立冬,天子亲率叁公九卿大夫行迎冬之礼。毕,乃赏死士,恤孤寡。元逸及遗孀元逸夫人都收到了一笔赏赐。
她看似伤春悲秋,心里面只想着一件事:这么大雨怎么去曲家娘子那儿。曲甲第淌着水摊大老远呼喊:“玞姐我来了——!”给她感动得一塌糊涂,这小子还算机灵。
“隗先生回家了,竟不知道他家在玦城近郊呢。”曲甲第打着伞边走边说,“我娘还特地包了够他的份儿,问了他爱吃蘑菇馅儿,嗐,这下咱们多吃点儿。”
二人走着走着,一辆华贵马车经过,溅了他们一身水。安篱下意识以袖遮脸,曲甲第对着镶金边的车轱辘挥拳踢腿。她放下袖子,淡然道:“那是玓王。”
曲甲第顷刻偃旗息鼓,又不甘心地朝着车尾的方向挥了一拳,反正他也走远了。忿忿不已道:“呸、这些贵族都服冕乘轩,纡青佩紫,高高在上,鼻孔辽天!”
安篱带着士别叁日的眼神惊叹地看着他:“这学没白上啊。”
到了曲家院子,颐殊拿出在问柳馆抚琴奏乐赚的钱,交到曲娘子手里:“这些做曲甲第来年的束脩,妹妹也长大了,她也要上学念书的,你一个人操持馒头铺手头定不宽裕。”
曲娘子把和面的手在抹裙擦干净,推托几番,推托不过勉强收下。拿着钱犯愁:“婶子还说帮你准备嫁妆,哪知家里这么急需用钱。等你出嫁时,铺子卖了说什么也要给你凑齐。”
“我爹说五十岁之前都不用考虑这事。”一如既往回避话题。曲娘子一想:“也是,他定都帮你准备好了,再走的。阿殊,你就没有想过回家祭拜你爹呀?”
想,想了无数次,可她走不了。端着蒸屉不自觉哽咽了,还偏要嘴硬:“蒸气熏的。”-
叁姑六婆都来窜门,颐殊只得又将面具戴上,做回安篱。有人进来时颇为惕怵地上下打量她两眼,这安篱因在绝无可能逃出生天的大火中生还,有些名气。她烧毁的半边脸就是标志,没有人认不出她。她们悄声议论,说她是在那种地方过活的。
“哎呀,就是躺在男人身子底下张开腿要钱的,别问了……”遮遮掩掩防备她听见。
她心里五味杂陈,安篱是本来名声就不好,还是被她弄臭的,难说。
“安篱姑娘是自家妹子,”曲娘子故意很大声地嚷,“是……是老曲他表妹,古琴弹得可好了,古琴高手,是不是呀?安篱,过来端菜了!”
她应一声,忙不迭过去帮忙。那些人还是不待见她,碎嘴子地说个不停。
王婆子小心探她的口风:“安姑娘,这么多年就在那馆内抚琴,没想过到哪个贵人身边伺候啊?”她往常给人说媒,自然知道这遭了罪的次等货色值几个银子。
“我伺候过贵人呐,”安篱堂堂正正地说,“贵人放火烧了我的屋子,说要叫我插翅难飞,无路可逃,还说谁敢给我说媒,腿给她打断,牙给她打歪。”
王婆子怵了一下。曲甲第一脸狐疑:“……哥哥说过这种话?”
但是安篱是曲家表妹的事,给曲娘子惹了不少麻烦,经常有几个地痞流氓,在家附近转悠,等着看这烧毁半边脸的小娘子。曲娘子跟她说:“要不你换张脸,回来住吧,琴弹得也不如安姑娘,在那问柳馆待着该遭人嫌弃了。”
这倒是没错,翡玉公子跟尹辗从未登临过问柳馆——他们来过,只是跟她一样,不以真容来罢了——柳风叶由开始的和善客气都变得横眉竖眼了。
曲娘子又说:“我打听好了,齐老爷府上小女儿缺婢女,活儿轻松不累,你要不先去?你说你,宫里好好的娘娘不当,被人赶出来了。”
“那是冷宫。”颐殊把水盆放好,走到坐榻旁给婶子捏肩,这句话她强调过无数遍,“我是特殊情况才可以跑出来,正常在冷宫的女人,被人欺负死了都没人知道。”
“真的?”曲娘子是那种以为宫里拿金碗吃饭的人,“有过人伺候了,哪能回去再干伺候人的活儿呢?小姐就寝之前,你要拿香膏给人抹脚,套上棉袜子,再擦香露,一个步骤都不能错……”她顿了顿,“你只是生错了家庭,这脸蛋儿,该一辈子被人伺候的。”
她莫名难受,曲娘子接着道:“非要说,是家人对不起你,空有一副美貌,没给你承接这福分的家世,若是国公府的女儿,当朝公主,还不养得身娇肉贵……”-
尹府,介书斋内,尹辗提着笔,半天没落下一个字。
“……他说他没认出我来。”似在自言自语,笑了一声。
季愁端着砚台侍奉在旁,不理解这话什么意思,但他也不问,安静地听着。
“小白,他说他没认出来,所以跟我说的那些话,不可笑吗?”
白鬼道:“翡玉公子向来心若比干,七窍玲珑,不大可能认不出您来……此外,他还很讨人喜欢,从不说得罪您的话,做忤逆您的事。”
尹辗搁下笔,命他取过挂在墙上的鹤氅,“走,去看看颐殊,妙语解烦。”
冬天的街道积雪被清扫至两旁,入了戊时之后街上就没什么人。家家户户都亮着灯,马车在曲家院子前停下,曲甲第是最先看到季愁下来的,在他印象中,见到这个人就没好事。
他连忙回身去通知母亲和堂姐,颐殊正与兄弟姐妹几个打牌九。她出来,见到季愁搀扶尹辗下马车,身旁弟妹都好奇地问那是谁啊。她道:“沉公子。回去睡觉!”
尹辗走到她面前,白雪覆了他的头顶,犹如白发魔头。
她不知道他找到这里的目的,见到他还是有几分本能的恐惧,心乱如麻。
尹辗抬起手,他口中的妙语解烦就变成了扼住她的咽喉,在她耳畔低声道:“去搞清楚,覃隐手上到底有多少张不腐面具,以及,他是不是一眼就能看穿面具。”
他放开手,她摸着脖颈踉跄倒退两步,又咳又喘。
“他是你弟弟,你直接去问他不就行了?!”
她竟然敢顶撞。尹辗向前逼近,她怕得后退,差点跌倒在台阶上。
“你都说了,他是我弟弟。”他哂笑,“怎么能让他觉得我不信任他,伤他的心?”
“你可以不怕死,不要命。”他环视一周,“但这院子……”
颐殊立即跪在他面前,眼中噙泪:“我去问,我去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