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殊
黄栋安挟功要赏,这罪名坐实无疑,但他带兵造反,是如何坐实的?
梦境之中再回到尤庄,既然都得生病,不如提前一些,我打来冰凉井水,从头顶浇下去,头晕发作,说病就病。只是这次症状显得尤为凶猛,他来那会儿,我正浑浑噩噩蜷缩在床,身受一会儿极热一会儿极寒之苦。
恍惚间,我似乎说了很多话,我说真是作死,别什么都没查到就回去了。也好,至少知道病死是什么体验。他在我模糊视线里走来走去,我拽住他的手说,覃大夫,你真好看。他挣脱开我的手,继续给我擦拭,他说姑娘国色天香,折煞我了。
我还说反正我要死了,下次你也不记得这次做过什么,覃翡玉你何德何能,你凭什么觉得别人不可能伤到你?你还很脏,你随便让陌生人上你的床!他竟没反驳,嗯了一声。
看来他都想起来了。
我满意地睡着,应该说是昏睡过去。
第二天他刻意回避我,又不得不来给我送药,我察觉到,喝完药把空碗交给他时,在他脸上打了转眼色。他转身欲走,背对着我,“姑娘你的心意,有些突然……我……”
呸、虽然我贴上去过,但我不是什么倒贴女,正想纠正他的错误思想,他已耳根红透地出去了。屋外响起他与仟儿交谈的声音,我忽然改了主意。
在他与仟儿商量在此处落脚,仟儿兴高采烈之际,两人都对我毫无防备,往他身上扑去,双臂环住他的腰。他被撞得脚步后撤,愣神半天,忘了推开。
仟儿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叉腰跺脚,“你这个,你这个,丑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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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叁天,一声尖叫打破清晨宁静,等我出来,院子里哭嚎遍地。
一具尸体悬于院子门上,脚尖离地,空中悠悠打着旋儿。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是梦境。
尹辗比我想的做事狠绝,他像是在警告我什么。
一片草席裹了尸,尸体脸色青黑,不吉利,尤庄要求赶紧处理掉。仟儿伤心完忙于安葬后事,我跟她说没事的,下次他就活过来了。她当我是疯子。
没有覃翡玉,我还是能去到长公主宴,只是事态不知如何走向。椎史带着我,他不必履行尹辗安排的协助覃翡玉计划的任务,便同我坐在马车上。
“赵勐获真不错了,听我的。”他说。
“老秦官不够大,还是个玩得怪的,你别去。张灵诲儿子没啥本事,选他不如攀上张灵诲本人。谢謦寒按耐不住,肯定隔天就给你呈到陛下面前,你想从他那儿捞点好捞不到。赵勐获对喜欢的女人都挺大方,左右都这样了,你选老赵,我们主子送他个人情。”
叹气,“人家长公主在挑面首,我在这儿等着被挑,还自欺欺人有主动权,苦中作乐。”
到了长公主府上,开场表演结束后,谌烟阳退至后方召人去见她,都是一些面貌清俊的公子哥儿。有的回来很快,大抵是她不满意,就让他喝了两口茶,赶走了。
有的多坐了会儿,但也回来了,估计是不如传闻那般,胸无半点墨,多说两句就露馅,或者觉出这人其他方面不行。
谌烟阳也不是只要皮囊,面貌姣好就能看得上,据说她曾最宠爱的一个面首不止清逸俊朗,而且学识教养谈吐举止,面面俱到。她的面首,除了家世或有家道中落,或罪臣之子,各方面堪称人中之杰,冠绝一时。
这是选面首还是招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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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没有覃翡玉,严汜远自己去找魏子缄,全被长公主的耳线听着了。尹辗这边自然不是吃素的,也监视着一举一动,有人进来附在椎史耳边说话,椎史笑了一声,“真是在清水里看鱼嬉戏,看得一清二楚。”
我站起来,他问我去哪儿。我说:“你主子不是只让你保护安危,不干扰行动吗?”
他被呛了一下,拿起糕点,“得得得,好心没好报。”
公主亭外,许多人求见,谌暄坐在里面,隔着层纱若隐若现,朦朦胧胧。她一个一个宣进,初步了解过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
公主身边侍女在亭外,我说我有要紧的事求见,请她帮忙通报一声。公主不见,她道,姑姑说择婿是头等大事,“再者小姐并非殿下闺中密友。”
也许是提防小姐间相互打探,加害彼此,早就听说后宫复杂,嫉妒心重,不止嫔妃间动辄互相陷害,公主间为了争宠也会使些手段。
“是真的很重要的事,还请再通报一声。”我跪下道,“到公主肯见我为止,见不到就不起来。”
等待的时间里,我仰头看见公主亭角挂的宫灯,像萤火虫发的光。
她同意见我,但她仍有可能什么都不告诉我。
“民女拜见公主殿下。”
“殿下,”我摘下幂篱,行叩首大礼,“您不久后将死于一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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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应我的只有侍从一句“休得胡言!”
她静静看着我,不说话。我戴着面具,并无惊人之貌,她视我如常。忽道,“我们今日是择驸马一事,你能帮我看看,有什么好的可许之人吗?”
停顿片刻,“陆均。”
如果她自己最后选的陆均,一定是综合多方面考虑定的最佳人选。我这么说了,她可能觉得我跟她心意相通。
她笑道:“你说说,为什么是他?”
“陆均年少有为,资政通史,晓天下大局,虽出身不太好,却能看清形势,好谋善断,得圣上,尹大人赏识提拔,短短一年时间,必能一路从刑部侍郎,升任御史台,御史台中丞,太子少傅。”
我说的是以后会发生的事,仅仅陈述了一遍事实。她最后也没能和陆均终成眷属,或结成盟约。
再者,驸马这官不能挑得太大,不能挑高门显贵,势必会引起皇帝的顾忌和不悦。要挑看上去不如何,实际也不如何,但听上去可以被理解的。放权给她的人何尝不是在试探,她会怎么选。
“起来吧,姑娘一定累了。”她道。
“谢殿下。”她命人为我赐座,“姑姑教我,礼贤下士,既有心投诚,不分男女。”
这话她说错了,我不是什么下士,我是个滥竽充数的滥竽。我宁愿遵着我的本心简单地救下她,即使她并不感谢我,也不想违心地说着复杂的谋术,更何况是欺骗她的。
这时有人进来,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她定定地看向我,随后大方地将刚听到的消息告知于我,“刚在后花园,严大人把一份信给了魏大人,你能在今日宴会结束之前告诉我信里写了什么吗?”
这是考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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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那人说鱼上钩了,后来才知道上的什么钩。这是场没有面具的宴会,在场的人一览无余,严庭艾还是来了,在哪儿一目了然。他想见宣霁公主,纠结一番还是赴宴,但又没有勇气主动出击,就郁郁寡欢地坐在自家亭子里。
谌烟阳命人将他叫走,带到后厢房。随后就是污蔑他抵不住诱惑,已与长公主发生过关系,她便顺理成章把人扣下来。魏子缄与严汜远所谋之事,掉底只是时间问题。
谌烟阳的手段,虽肮脏无耻,但她本就是那样一个人,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原来没有覃翡玉,这个阵营走到这一步就会分崩离析。
在已知失败结局的前提下,看到另一个走向的可能,只剩嗟叹。她的运筹帷幄,掌权断事,志在必得,与那日从城门坠落犹如蝴蝶轻鸿一般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
谌暄正在喝茶,看来她谁都没选中,所有候选者败兴而归,也有可能,她选中了我。她纤纤玉指提着茶壶,看了看天边日头,“宴席快结束了,还有半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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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记忆没出错,覃翡玉身上没有信,也没有转递信或信物,我根本不知道有信的存在,严汜远不认识我,魏子缄更不认识我,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我都丝毫没有机会接近他们。
严汜远正为找不到爱子忧心烦恼,他接见了我:“姑娘说是你家小姐带走了小儿,敢问是哪家的小姐?”
我道:“魏子缄魏大人家。”
他立马警觉:“可是,魏大人并无……”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住口不言。
“大人是个聪明的,魏大人派我来传话,您信上所言,曹裎之事,不可大意,他若萌生退意,我们也无路可走。”
这下他彻底信了,“那魏大人此番是要?”
“魏大人让您,把信交于我,转交给曹裎。”
正当日头西沉,谌暄收起了严汜远的信,她看完了,也就看完了,什么也没说。
我跪坐在旁,等着她开口。
“你可以成为我的朋友。”她笑道。
她赐我的茶,喝过一口,一阵急剧的疼痛袭来,腹中翻涌,嘴边溢出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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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隐
蒋昭从字画拍卖行抱了一堆苏氏墨宝,真品赝品混在一起,我叫他先不管真假一律买回来,这些画作将会以某种方式被发现在某处地方,同刺杀我的人的尸体一道,大理寺司以匪徒内斗,互相厮杀结案,收卷尘封。
暮昏时分,刚从地室上来,不速之客就已等在屋内。灯焰影影幢幢,我不推门,就预见了那人。他持一柄长刀,黑衣,蒙面,束发,不用说都知道是来取我性命。
但我很累,先过去给自己倒了杯水解渴,至于他喝不喝,懒得管。
他声音朴实的阴暗沉静:“为什么要替我掩盖行刺痕迹?”
我端着茶杯道:“晏谙,若你有你主人一半聪明,就不会被尹辗放走。”
听我提起崇任东,他像是被刺激到了,刀一横,到我颈边,“闭嘴!”
尹辗的人就在附近,伺机而动。若我不替他掩盖这桩刺杀痕迹明显的罪案,崇剩下的旧部都要被揪出来一网打尽。果然,帮他一次后,他学聪明了一点,独自前来。
我说:“就是今天等你来啊。”
即使他没杀我,我放他走,他也绝对走不出这个宅子,全身而退。
残破片月碎阴满地,窈窱虚空,宵光冷彻寒夜。
再倒一碗,我看着倒影清朗的茶水,忽感可怜又可悲:“崇任东是想让后人担起复仇大业,因为他知道他难逃一死,可没有这样的后人存在,有能力完成大业的人。”
他想推翻这罪,就得推翻尹辗,但尹辗褫夺他的生死,在他羽翼未丰之前,易如反掌。
晏谙慢慢放下刀,他的手在微不可察地颤抖,那次行刺杀大抵是他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尝试,只想向害死崇任东的直接凶手报仇,却没想过这罪魁祸首,该如何进行下去。
他的问话里已没有多少气力,让人嗅到绝望。
“崇任东还没死,对吧?”
白鬼站在屋顶,他的身形在漆黑夜幕下似一张冥纸。
“死了。”我说。那丝希望残存断念。
“尸体就在我的地室。”
钟鼓寒,楼阁暝,人在大悲之时薄得像一块纤冰。
他嘴唇抖动,双眼溢出痛楚泪水:“你为什么杀他,他那么信任你?”
“这哪里需要理由。”说起来有点残忍。
“为什么杀他?!”
他的声音嘶吼,就快仰天恸哭。
“人心易变,事者,难成而易败也。 ”
仅仅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人亲口说出。
他跪倒在地,用刀支撑住身体。
双目猩红染上血迹,他用那样的眼睛瞪着我。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我有担心过,担心吵醒老曹,担心庭院里的血迹不好洗,清亮会很头痛。
“我知道你有埋伏,”他说,“我活着走不出去了,你也休想活着离开。”
他转动刀柄,那是发动攻击前的起手式。
“我不会离开的,这里有地室,地室阴干尸体的条件得天独厚。”转了转脖颈,“你不是问崇任东在哪里吗,在地室,跟昨天刚死的一样。”
他站起来,把刀架在我的脖颈间。
“带我去你的地室,有什么不对,立刻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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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来时,我一个人上来的。
清亮早就听到响动,只不过他不敢出来。
烛火忽明忽暗,我坐在房间里沉思,他无意打扰我,可还是打扰。
“公子,”他轻声细气地唤我,“你今天叫我送到陆府的书,夹层里掉出来一页纸。我回来之后才发现,夹在《寒蜇夏虫录》里。”
他把那张折迭起来的纸递给我,展开一看,好像见过。
是在蒋宅躲避采花大盗那些天我去见她,她把绘有昆虫图案的画册倒过来,指给我看过。后来这张纸,她坐在我身上嘤咛时,突然从书页上撕下来,迭好放进我手中。
她说:“你要敢弄丢,下次就别来见我。”
那天直到回家,我都捏在手心,汗把纸浸湿。
但我从未想过这有何深意。
“之前不是替公子找了许多有关昆虫的书,我大大小小粗略浏览过一遍,这虫我有点印象。”清亮说完,我让他把有这种昆虫的书那页找出来。
他听我语气不对,连忙去找了。
白蜡虫。
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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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尹辗次日便召见我,问审得如何。
“不肯开口吗?”他笑道,“他们这些人都自以为嘴硬得很。”
我确实没有本事,在刑问这方面。我说崇任东的余党不过是苟延残喘,垂死挣扎,抓住他们是瓮中捉鳖,关门打狗。他不置可否,笑我眼下青黑很重。
他再看向我所呈上贡物,那是几张人脸上剥下来的皮,封在陶罐里。
“也不算毫无所成,至少你有了很大的进展。”他笑意不减,“原先我制的做工粗糙,也只能维持一个月左右,而你的刀法精湛,细致得多,也可以做到叁月不腐。”
叁月不腐,这就足够了吗。我在心底冷笑。
“大人,其实我有一个猜测。”
那不是一个可以被轻易实践的猜测,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已身处地狱。
他听我说完,笑意慢慢减淡褪尽,变成一种如痴的狂态,目中洞如明火。
“就照你说的办,你去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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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幽明纷杂,人鬼相残。赵勐获在前去东邡搬救兵时,车马掉下山崖,他还在垂死挣扎,留着他也没什么用。他的尸体摆在我的地室中,我下刀从他身上剜了一块肉,判断尸体的新鲜程度,他的皮肤太老,没什么弹性,这张脸也太丑陋。
司马滉被张灵诲所杀,他还是对他下了狠手,扳倒老对家后,用过的棋子就如同黏手的水蛭,弃之如敝屣。张巧工这中书监位置坐得太轻易,他不会珍惜的。
清亮下来找我时,我正靠着玉台坐在地上,这玉台是尹辗按我的要求从常年覆盖积雪的边境为我找的,不论周遭温度多少,其上犹如寒冰。尸体就放在玉台上,我还未开始对他动刀,但我突然感到失去意义,就靠坐在它旁边,短暂放空。
“公子,”他站在阶梯上轻声道,好像总怕吵醒我那般小心,“来客人了。”
我嗯了一声,站起来,拍拍身上,活动脚踝,“准备一下,见客。”
他应是,退下为我准备干净衣物和洗手的水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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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见我的是御史大夫,魏子缄,按理说这种朝堂重臣除了我跑腿传话时见过,不会得见,更不会来见我们这种小民,若看病也是找去府上,之前从没有这样身份高的人登门过。
他还站着,负手而立,转过身看到我,面色凝重。
他为张灵诲而来,严肃道:“听说公子预言了司马滉会来争尚书令之位,还预言了他的死亡。现如今张灵诲一人把持朝政,独断专行,老夫实在走投无路之下,前来问问,万一有独到见解,也可听上一言。”
先前有赵勐获互相掣肘,两人捏着对方把柄,都不敢有大动作,张灵诲利用司马滉搞掉了赵勐获,那么张家就成了朝廷最大掌权者——除尹辗以外,尹辗为何放任这样的局面出现,他分明该维系朝堂平衡,难道他们也有利益关系?
这些朝臣之间斗来斗去,总有利益勾结,数落或栽赃给对方的罪名,或出于私心或出于公理,以大义之名都装饰得好听。我无意卷入这些,也不想站队。
何况我哪有资格或有必要站队,居庙堂之高的是他们,我处江湖之远。
我道:“当年那件事,只有你的选择是对的。若被他查出,严大人,曹大人会被以这件事为由头针对。曹大人生性懦弱,易退缩,他会是最先的突破口。”
魏子缄听我这样说很惊讶,“那两位大人该当如何,还有法自保吗?”
“曹大人趁早辞官归乡吧,严大人,小心行事,他以书信的方式传递的消息很容易留下证据,书信切不可保留。”我想起当年他让我转交的信,我看过后毁了原件,口头传递消息,其实也是变相入局,使他们不得不信任我,把我看作自己人。
“翡玉公子,”他放下茶杯,“你与尹辗的关系,瞒得十分之巧妙。”
夜里寂静无声,在这段沉默中我思考了许多,照他说的,如此隐蔽的联系他如何得知。
以及,他想通过我逼尹辗出手吗?
难道这才是他的目的?
但我已经很久没有有求于他过了,我不会为此说一个字的。
“我与尹大人早就没有什么联系,我只是一个偶尔看病的风流浪荡公子。”
“听说尹辗向宁还珏推荐,有意举任你入朝为官,公子既无青云志,何攀高府门?”
这不是落选了嘛。我答:“若有青云志,何故落第归?”
“看来,公子是无心且无意管朝堂之事了。”
本来就不归我管,也管不着,你这逻辑,强盗一样,还道德绑架。
“魏大人,此事找尹大人最为合适。”我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