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绥跟着所有人打了个寒战。
她没见过这样子的皇帝。
她也没见过如此肃杀颓败的宫廷。
走出建章殿,天已经快要亮了,月亮沉下去,天边泛起森森的淡青。
站在台基上高高眺望内宫城,随处可见散落的折戟与箭矢,死伤者已经被拖走了,只有塌了房檐的殿宇与烧焦的树木矗立在狼藉中。
绥绥看着侍从们簇拥太子而去,忽然就想起来,方才她跪在李重骏身边,站起来的时候,他曾不经意般碰了碰她的手。
他的手指好凉,冰冷瘦长,简直像玉骨筷子。绥绥抖了抖,下意识地收回了手来。
待她反应过来,忙想回握他,他却已经走开了。她抬头,只瞥见他眼底一痕幽暗的落寞。
绥绥知道,李重骏绝不无辜。
他一定是做了什么。
绥绥甚至觉得,就连那天拉着她睡觉,亦是他有意为之。
可那已经无从考证了。绥绥想,皇帝和贤妃盘问她,也许就是怀疑太子在事发的时候去做了什么,才会消失那么久。可他们睡觉人证物证俱在,除了纵溺女色,李重骏似乎也没有大的错处。
这场人祸史称上苑之变,彻查历经一月有余,牵扯上万人口,数千人送命。
后世史书上盖棺论定,乃是之前诛杀王萧时漏网的残党买通了掌管官奴婢的掖庭官员,让逆贼混入了官中,又分派到了宫廷各处伺机而动。
皇帝不仅震怒,更害怕起来,充了一批掖庭官员的三族,又让宫人们相互检举,稍有些可疑的立即诛杀,闹得宫中风雨飘摇,人人自危。
兵符是曹王传下去的;
反贼是世族余孽混入的;
赵将军是被狮子咬死的。
而太子清清白白,临危受命,护驾安民,进退有度,忽然在深宫中威望大涨。
曹王则成了众矢之的。
尽管他哭诉是手下的一个幕宾向他献计开放军械库,可他那口中幕宾早已在动荡中不知所终。他被百官弹劾,羞愤之下在紫宸殿前撞柱而死。
神武卫中都是跟随皇帝多年的神箭手,或是武功高手,也在这场动荡中死伤大半;
还有赵将军,看得出皇帝为他的死大恸,赠他金吾卫上将军,追武郡公,还赐了谥号。绥绥那时才知道,赵将军不仅是禁军的统领,更是皇帝最亲近的心腹。
绥绥还听说了皇帝的许多事情,譬如皇帝年轻时也曾为人迫害,不得不逃到淮南外祖家躲避。
赵将军,还有贤妃,他们都是淮南人士。也许因为是微贱时相识的交情,就连皇帝这样狠毒的人,也会对他们多些信任。
淮南,听到这地方,绥绥就想起了淮南王妃。皇帝分明是认得淮南王妃的,可绥绥从没听过宫中任何一个人提起她。
皇宫之中似乎容不下任何同淮南王妃有关的事情,就连那块玉佩,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绥绥不敢去问任何一个人。
她只觉得脊背生凉。
这皇宫的一切,甚至包括李重骏,都让她害怕。
出事的时候,她曾愤愤不平,觉得李重骏好可怜,哪怕做了太子,也不过是皇帝手里的一枚棋子,可以被随意地抛弃。
然而后来,这场灾难声势之浩大,牵扯之众多,远远超过了绥绥的想象。
她亲眼见过了曹王惨死,见过了那成千上万的冤魂,见过了那一夜大雨过后,御沟里滔滔淌过血色的水流。
他们何尝不是无辜的生命。
那一切若真是李重骏的手笔,他又如何洗得清。
曹王是自戕,死时仍是亲王身份,皇帝非但没有追贬他,还为他大办特办了葬礼。曹王有自己的府邸,皇帝却把停灵之处设在了宫中的宝庆观,命宫里所有人都去吊唁。
绥绥想,若不是皇帝特别喜欢这个儿子,便是怀疑曹王原是枉死,又没有证据,便特意做给那个幕后真凶看。
那天晚上,绥绥随贤妃到宝庆观去。
她又看到了李重骏。
李重骏身上倒看不出半分心虚。
那已经是八月的夜,在那阴洞洞的灵堂深处,李重骏是太子,又是哥哥,位份比曹王要高,因此只是坐在一张胡床上,有黄门代他供茶烧纸。
铜盆中腾腾火焰跳起来,李重骏皱了皱眉,从黄门手中抽出些纸钱,躬身投进了火中,跳跃的赤光映亮了他的脸。他穿着寻常的夏袍,只是额间系上了素白的锦带,澄黄的火光下,更衬得面如润玉。
他眉目淡漠而凝肃,不知在想什么。
然而绥绥心乱如麻,简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光去看他。
他们隔着人来人往,夤夜里翻飞的白帐,绥绥很巧妙地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可一个小黄门找到了她,悄悄对她说,
“太子殿下想请娘娘到后堂南角门相见。”
绥绥没有赴约。
不仅没有赴约,她给曹王烧了纸,请示了贤妃说自己不大舒服,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去了北边,打算从那里逃回明义殿。
穿过了几重柳叶门,还没走上夹道呢,她就被拦住了。
果然,李重骏!
她怎么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呢。绥绥叹了口气,抬头道:“听说殿下寻我有事?”
李重骏抬了抬眉毛:“我找你唱戏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