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令颐顺着王叔的手指望去,后院柴门内躺着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此时已经清醒,盘坐在地上谨慎地与她对望。
他单手被绑在铁栏上,身上也灰扑扑的,穿着一套已经水洗发旧的粗布衣服,看起来长久没有换新,无论是手臂还是腿都短一截,露出清瘦的骨骼。
“见过孺人。”这少年说话时倒瞧着机灵。
嵇令颐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着的是谢家的小厮服装。
“你是谢老太太院子里的?”嵇令颐打量着他询问,“为何不打招呼就私闯他人后院?”
“我叫程清淮。”他摇头,“我不是老太太院子里的,只是偶然在孺人上门诊治时见到过您。”
程清淮俯下身将额头磕上覆盖着稻草灰尘的地,那只被绑起来的右手拉扯着反扭至背后。
他语气低迷:“求孺人收留,我什么都会做。”
“既然是谢家的,那就回到你主人那儿去。”嵇令颐上前去为他解开绳索,“你的卖身契也在谢家手里捏着吧?我收留不了你。”
程清淮保持着以头抢地的姿势不动,嵇令颐为他解开绳索时裙摆下沿荡过他的手背,像是短暂地开了朵花。
他盯着自己的手背,坚定道:“我已经赎回了自己的卖身契,现在是自由身了。”
嵇令颐一顿,他已经双手举过头顶,呈上了那张皱巴巴的纸。
“那你归家去吧。”嵇令颐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身契,又折好还给他。
“我的家在王都。”程清淮终于直入主题了,“能否请孺人回王都时顺带捎上我?”
他见嵇令颐微微蹙起了眉,立刻恳求道:“我什么都会做,不怕吃苦。”
“你是王都本地人,怎么会孤身一人来到蜀地?”嵇令颐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问道。
程清淮沉默了下去。
他长相清秀,也许是吃了不少苦,身板也薄,要不是身量在那儿,蒙起脸便有些雌雄莫辨了。
他一声不吭地卷起袖子,一直卷到了顶。
看得出原本细腻的肤色,此刻横七竖八交错着新旧伤痕,斑驳狰狞。
程清淮又转过身开始解袍子,三两下脱掉了衣服,背上是更密集的鞭伤,有些陈年旧伤已经发白。
王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是被卖过来的。”程清淮低声说。
嵇令颐指着其中一道疤说:“这一道疤起码有七八年了,你几岁被卖的?”
“大约是七八岁时。”
“这么久过去了,即使回到王都,你还能找到家人吗?”
程清淮从衣裳暗袋中摸出一块冰透莹润的晴水色玉石,是一小童端坐于莲花之上,色泽清爽均匀,禅意十足,雕工细致精湛,每一笔都勾刻出灵秀淡雅之美。
瞧着像是哪家世家才能赏玩的品相。
可若是大家,怎么会这么多年对他不闻不……
“我被卖时身边只跟着乳母和丫鬟,不过是等了一根糖画的时间就被人抱走了,辗转几手到了蜀地。”程清淮像是知道她的怀疑,一五一十地解释道,“不听话就挨打,打到服了为止。”
嵇令颐又问:“你是如何攒够钱为自己赎身的?”
程清淮默了默,小声说:“来钱快的法子,也就那几样,贵人不会想知道的。”
又是沉默。
后院堂中有两只花斑鸠闯了进来,在地上蹦跳了几步后开始互相梳理羽毛。
程清淮恳切道:“我会拳脚功夫,孺人既然学医,必然心善,求孺人收留。”
那两只鸟被说话声一吵,扑腾着翅膀又飞走了。
“罢了,药铺里是缺个看门防闹事的。”嵇令颐一松口,程清淮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追着她磕了几个头。
“去洗漱下换身衣裳,吃了饭再去前厅干活吧。”嵇令颐把人交给王叔。
这边刚解决,偃刀匆匆回来了,两人进了柴房说话。
“夫人看过了信,把属下好一顿责骂。”
“怪我,你是被牵连的。”嵇令颐叹道。
“能瞒多久是多久,今年山上收成不错,属下已经通知了大家储存准备好,不要心急着往西域卖掉。”
“此外,西域白苑芋倒是能收,可是价格给的太高,她们不一定能承受得了,徐娘还在与她们商量。”
嵇令颐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嵇令颐照常去馒头铺问了价格:“又涨价啦?”
热腾腾的雪白大馒头散发出清甜的麦香,用手一撕边能撕出一层层的纹理,紧实耐嚼。
“米面涨价喽,没得办法。”老板装好一袋给她,“外头涨价更厉害。”
“怎么说?”嵇令颐靠着小摊询问。
“听说魏国那儿这一季收成不好,原本一亩地的产量这回连五分之一都没有。现在老天还算给饭吃,要是天气再差点,那可真是颗粒无收。”
“怎么会收成这么差?”嵇令颐撕了点馒头慢慢嚼。
“一开始是因为种的人少,都种白苑芋去了;后来是农税太高,粮食越来越贵,自己也要吃不饱了,只能再种,可是那地成了盐碱地,那还能种什么?”老板扯过肩上的毛巾擦了把汗。
“老百姓吃不饱,农税怎么反而高了呢?”嵇令颐疑问道,“魏国不补贴吗?”
“补什么?”老板摆摆手,“种白苑芋的时候提高商税,种稻谷了就提高农税,总之再饿肚子也饿不到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