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殿内不过点了一盏昏黄的宫灯,长孙曜神色淡漠倚在圈椅,身上随意披着雪色织金大氅。
寒冬腊月的,殿内竟没有烧起地龙,冷得令人打颤。
陈炎步子极轻,犹犹豫豫地在案前二三丈外站定。
长孙曜眸子微掀,冷冷看着陈炎,并未开口。
陈炎躬身,踌躇许久后,终于禀告:“皇后殿下差寒露来东宫,告知太子殿下,韩实之女韩清芫同燕王叫嘉嫔韩夫人等人撞破在昭和宫暖阁……”
在昭和宫怎的,他又说不出,只得极为委婉地说:“两人衣衫不整同榻,韩氏清白没了。”
陈炎说完,久久没听得长孙曜的声音,壮着胆子抬头偷偷去看长孙曜。
长孙曜隐在半明半晦的光影中,微垂的长睫打下一小片阴影,掩住乌黑的眸子,沉沉看着他。
没有一句话,没有一点动静,那乌黑的眸子却瘆得人发慌,陈炎忐忑又低下头,再禀:“并未传出旁的事,燕王现下在正和殿。”
*
长孙明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恍恍惚惚间听得长孙无境的声音,动作迟缓地行礼。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长孙无境径直落座,冷眼看着长孙明。
长孙明脑子还很乱,做这件事的人,必然知道了她的秘密,却还是这样做了。
长孙无境面色黑沉:“哑巴了?!”
长孙明这才恍惚道:“是有人陷害儿臣同韩姑娘,儿臣同韩姑娘是清白的。”
长孙无境哼笑,漠声:“凭你一张嘴说的清白?”
长孙明面色苍白,低下头:“儿臣去同韩姑娘解释。”
长孙无境倚在背靠,挑眉看着长孙明冷冷发笑,眸色沉沉:“同韩姑娘?”
“你是该去同镇北大将军府解释!去同东宫解释!”
这不是一个韩清芫的事,事整个北地的事,是同东宫的事。
长孙明僵僵抬头看他,长孙无境但坐高案,眉眼冰冷,黑眸晦暗不明,又是那种压抑的令人恶寒不适,又掺着不明情绪的眼神。
她避开长孙无境的视线:“儿臣、儿臣、”
她又能怎么做?难道还能告诉韩家,同韩清芫说,她,是个女子,告诉所有人,她是女子,韩清芫同她之间还是清清白白。
长孙无境睥着她,许久后又收了视线,倾身执笔。
长孙明听得长孙无境又一声带着冷笑的轻哼。
却没再听得长孙无境说话。
第103章 春晓图
霍焰在王府花厅等了许久才等得长孙明, 长孙明面色当真难看。
他略默片刻,行一礼:“恭喜殿下。”
长孙无境今早下旨,封韩清芫为德安县主, 为燕王侧妃。给韩清芫县主之位是对韩家的补偿,令韩清芫做侧妃,是霍极的不肯退步, 长孙无境要将霍星眠给长孙明,霍极力争,绝不愿霍星眠为侧妃。
几番争执下, 最后便以韩清芫为燕王侧妃, 封德安县主。
长孙明一愣, 愕然看他:“恭喜?你恭喜什么?”
霍焰淡然道:“韩氏为韩实独女, 既为殿下侧妃,韩实自然会向着殿下。”
得韩清芫便得镇北大将军府,得韩实,便是得北地,此自然为大喜。
长孙明手上还有半个南境,一南一北在手,还有霍家李家,谁敢小看了长孙明, 谁又敢说长孙明没有那个命。
长孙明面色越发难看,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婿多了一个侧妃,他上门恭喜, 恭喜她得了韩家, 真真好笑啊。
她将霍星眠送她的香囊放置案面推与霍焰, 声音愈发地冷漠:“没有什么可喜。我向不收女子家的东西,令妹的香囊还请你代为归还。”
她起身行一二步, 又回身冷淡道:“我不会娶令妹,这个婚约我会想办法解除,你也不必再来燕王府,燕王府同你霍家并无瓜葛。”
她将自己同霍家撇的干干净净,霍焰明白得很,却不恼不怒,只望着她,又将香囊收起,有些无奈地道:“我也送过殿下一份礼物。”
长孙明并不曾收过他的礼,没有一点的情面,冷声唤人送他:“我不记得收过你什么礼,我还有事,不留你。”
霍焰叫住她,说:“殿下忘记了,殿下刚回京时,我曾请殿下赴宴,留了请帖与礼物。”
他至她身前,他个子比她高些,微微垂了眼,有些怅然,又道:“殿下没有赴宴,想来,殿下也不曾看过我送的礼。”
长孙明觉得他神色莫名,未答。
霍焰面有失落之色,但并无半分恼怒,又一礼,道:“殿下不便,那我便不扰殿下了。”
*
长孙明想不起霍焰留下的礼,有气无力地问:“奈奈,霍焰以前留过请帖和什么东西?”
顾奈奈仔细想了,点头,确实有这么回事,就在长孙明刚回京不久时,不过长孙明那时没管没收,她便先收起了。
“留了帖子和一个锦盒。”
长孙明心烦仰躺在软靠,冷淡道:“把霍焰送的帖和东西找出来,让人送回肃国公府。”
顾奈奈应是。
半刻钟后,顾奈奈拿着那锦盒面色古怪地慌张跑回来:“殿下,是、是凤钗。”
长孙明疑惑偏脸看过去,暗红色缎面锦盒里头是一支凤凰衔珠金钗,顾奈奈又叫长孙明看凤钗上头的字——明。
纂刻明字的衔珠凤钗。
长孙明愣住。
“殿下,霍公子为什么送这样的凤钗给你?难不成还是要你送去给霍姑娘,哄霍姑娘开心的?”顾奈奈语无伦次道,再看霍焰先头留下的请帖也不过是诗会帖子。
长孙明脑中忽地闪现一个可能,心底发寒,抓起锦盒跑出去。
雪落了一个日夜未停,霍焰手执青伞立在红墙之下,看着一株还挂着几个红柿的枯木,闻得身后的声响,回身看向自院门处冲出来的暗红色身影。
隔着风雪,霍焰微微笑了一笑,立在大雪中未动,仍寒风割裂般地落在面上。
“我看到上头有只觅食的鸟,很是可爱。”霍焰像是同长孙明解释,他为什么迟迟没有离开,在这看了半个时辰的柿子。
长孙明紧抿着无甚雪色的唇,将锦盒抵在霍焰灰蓝色大氅前。
霍焰垂眼,十六骨的水墨青伞微斜,挡去长孙明头顶风雪,未待她说,道:“臣觉得这只钗很适合殿下。”
长孙明面色白得瘆人,所以他……
前夜的事在这一瞬间清晰起来,所有的事都有了解释,她颤抖折断凤钗,压着怒气,不敢置信地质问:“昭和宫的事,是你做的?”
霍焰看埋入雪地的凤钗,略顿了顿,声音微变,却是道:“是我选的不好,殿下不喜欢这支钗,我选过一支送与殿下。”
“霍焰!”长孙明冰冷的手倏然扼住霍焰的颈。
霍焰后背重抵红墙,吃痛闷哼一声,好半晌后,才勉强出声:“殿下救过我三次,我这条命合该是殿下的,殿下想要就拿去,今日我来王府,避了所有人,不会有王府外的人知道,我来了王府。”
长孙明身子发颤:“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霍焰面上青紫,喘不上气,眼底却并无惧色与后悔,她平日便是淡漠的模样,却也是狠得起来的,她不狠,又怎从南境回来,又怎能镇压下南境暴-军。
他早便知道了,她是心狠的,她可以争,也能去拼,只要她愿。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霍家上下只有我知,我不是要要挟殿下。”霍焰的声音越发痛苦,青紫的脸又变得发灰。
长孙明冻得发僵的手越发收紧。
霍焰望着她,艰难道:“我希望殿下能成为大周最尊贵的人,与霍家无上荣华,与我无上情谊。”
“闭嘴!”长孙明身子愈发地颤,彻底明白了这一切。
“长孙曜做得,你凭甚做不得?!我要你做这大周之主!”
霍焰刚碰到长孙明锢在脖颈的手,身子猛地往旁摔下。
长孙明收了掌,雪吱吱呀呀地响。
霍焰艰难喘了口气,酱紫的脸还很难看,他抬眼,银黑色长剑撞入眼底,他仰头看长孙明,长孙明浅琥珀色的眸半掩着,高束的墨发叫风吹得凌乱,一身傲骨立于大雪之中。
他又慢慢阖了眸。
鹅羽般的雪落在他早就冻得发僵的面上,许久没有利剑刺穿身体的痛。
雪又吱吱呀呀的响,他慢慢睁眸,那道单薄高挑的暗红色身影已经不见。
他摸出埋入雪的凤钗,仰躺雪中,看到又飞回来啄柿的鸟,笑了。
*
年前除了韩清芫被封为德安县主,为燕王侧妃外,还出了一件不大不小,但已经无甚人关注的事。
先前枇子山幸存的三名黑矿工,身亡,据检,是冬日里头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毒死的,一块死的还有几个大理寺的,还有在意此事的人,现在都大抵知道了。
此事到底过去久了,并没有闹大。
长孙无境放下枇子山案密折,百无聊赖,看着青烟自案上的鎏金九龙香炉钻出,挑眉又看粉壁悬挂的南境布防图。
高范奉了热茶来,见长孙无境在看南境布防图,心下莫名一紧。
山河图被撕坏后便换了南境布防图,他不是不懂,他多少也是有点明白的,在长孙无境看南境布防图时,必然是同那个人有关的。
哪个人呢,他心底又不敢想了,生怕令长孙无境看出些什么。
“高范。”长孙无境冷声。
高范一颤,躬着身,压着尖细的声:“陛下。”
“朕想换一幅画,你说来听听,这适合挂什么。”长孙无境一把细长刀刺进南境炆州的位置。
高范小心翼翼地去看,又不敢贸然开口,请罪道:“奴婢粗人一个,实在不懂这些,请陛下饶了奴婢。”
长孙无境冷笑,看着他凛声:“要你说就说。”
高范后背冷汗直冒,哪里敢猜长孙无境的心思,小心道:“陛下觉春晓图是否还算应景一二?元日在即,春日也不远了。”
长孙无境冷着没眼看南境布防图,未答,显是不太满意。
高范也不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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