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乃是国家之基,缺少人口,则空有宝山而无法开掘,有沃土而无法利用,我不怕安东的苦寒,更无惧四面的夷蛮,唯恐人口不丰……”
听刘煦这么说,刘昕顿时精神大振,端起酒杯就是一口闷尽,道:“大哥所言甚是啊!这也正是我最头疼,饶乐当下最窘迫之事。
不瞒大哥,我还没到饶乐就国,便已经有人不断外迁,待我就国,仍未停止,只因寒冬降临,不便出行移居,但对来年开春之后的情形,实难乐观。
若是再不设法留人,用不了多久,我这饶乐国便要空了……”
“那倒不至于!”刘煦又摇摇头,很少“理性”地分析道:“饶乐国土,有周边最为丰美的草场,尤利养殖畜牧,就是冲着这一点,总有人会留下的。
如今的外迁,只是小民庸碌,不变利弊,莽撞行为罢了,待他们清醒了,该回来的,终究会回来。
你当下最需要做的,是要安抚人心,在饶乐臣民心目中树立你的威信……”
刘昕连连点头,紧跟着问道:“正欲请教大哥!”
刘煦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陪座的耿继勋不由冷着一张脸,冲刘昕说道:“饶乐王,大王身体不豫,亟需歇息,有话还是改日再谈吧!”
一句话,说得刘昕尴尬不已,尤其看到刘煦那病态的面色之后。见状,刘煦轻轻地笑了笑,道:“无妨,十四弟远来,我高兴极了,我兄弟之间叙话,勋哥你就不要插嘴了!”
“是!”耿继勋起身,恭敬一礼,随后落座,默默旁听。
见这君臣,见着刘煦这表现,哪怕病中,那股为王的气势也令人心折,轻描淡写间,便压服看起来不那么好相与的耿继勋。刘昕心中暗自羡慕不已,与之相比,自己真像个幼童……
刘煦缓了缓,酝酿了一番,又道:“民,不论胡汉,都是逐利食惠的,若要见效快,还得许之以利!就拿我这安东来说,当年为招徕人口,可是许以五贯一人的安身钱,若再加上屋舍、种子、农具、耕牛上的投入,每一个迁来的老力,需要耗费十贯钱,价值不菲啊,几乎掏空安东财政。朝廷当时给的支援,半数都被我用在移民上……”
听刘煦的介绍,刘昕的表情由兴奋转为黯然,碍于礼貌没有打断刘煦,等他说完了,方才有些郁闷道:“大哥,我这饶乐不比你安东啊,实在拿不出多少钱粮来安抚人心。陛下与朝廷的支援,能够维持着驾下行政之运转,已是勉强,为了支持我这个饶乐王,我娘把她二十多年的积蓄都变卖了,如今在兴国也只是素衣木簪……”
刘昕这话,突出一个穷困潦倒,寒酸凄凉,当然,时下之饶乐,还真就是一穷二白。
与他的兄长们不同,刘昕此前方开府不久,根本就没时间也没机会攒下一些家底。
自然无法像老九刘曙那边,能带着大宗家当就国,钱粮布帛就不提了,仅仅人口,便有仆侍、扈从、工匠、佃农三万余口“追随”,其中甚至还有士林、僧侣、道士,更别提那三千甲兵了。
至于朝廷的支援,也就是一些象征意义的,给人算是积极,但你得留得住,至于钱粮物资,还不如刘皇帝从內帑、少府所拨。毕竟,封国已经建立,再像当年安东那般不计代价的支持,显然是不可能了,也有违封国的初衷。
一无积产,二则不逢时机,因此刘昕的饶乐国,从建立之初便注定了发育不良,与隔壁的安东相比,更是相形见绌,想要有良好得发展,还得靠自己。
念及饶乐的困窘境地,刘昕几乎把郁闷写在了脸上,再度举杯,酒入愁肠,不失羡慕地向刘煦道:“还是大哥才情卓越,令人钦佩,将安东治理得如此昌盛,上下和谐,前途光明……”
刘煦矜持一笑,正欲回答,刘文渊走了进来,给火炉蒸烤下的大堂降了降温。看到刘文渊,刘煦苍白的面容间露出一抹喜色,冲他招招手,道:“文渊,快来拜见你十四叔,然后入席!”
“是!”
刘文渊看着刘昕,刘昕也打量着刘文渊,论年纪,刘昕还要比这个侄子小上一岁。不过辈分在那里,倒也没有多少尴尬,只是生疏是明显的,毕竟过去叔侄俩也仅仅是在宫廷宴会上有碰面,清醒得讲,点头之交罢了。
“你方才说安东和谐,这不,你侄儿才平了一桩不和谐之事!”刘煦指着刘文渊,对刘昕道。
然后问刘文渊:“一场小骚乱,值得你大动干戈,还要亲自上阵?”
刘文渊收回刘昕身上的目光,饮了口热酒,方才道:“安东封国建制不久,湄沱州蛮乱,是对安东的挑衅,必须严厉镇压!”
“收拾好了?”刘煦又问。
刘文渊顿了下,实话实说:“在儿领军抵达之前,湄沱州官民,已将其杀败击退,遁返山林。”
刘煦:“听说你杀了当地一千多蛮民,是何考虑?挽颜泄愤?还是报复?”
“报复!”刘文渊丝毫不掩饰,直接答来。
刘煦叹息一声,以一种提醒的语气道:“你这一动作,整个安东都震动了啊!人皆言,你这个太子是田钦袏第二……”
“与田将军相比,儿远远不如!”刘文渊道:“此次情形不同,破我城镇,杀我子民,与造反何异,必须给予这些蛮夷一场深刻教训,否则安东难安。为安东长治久安,儿这区区薄名,又算得了什么?”
听刘文渊这么说,刘煦不置可否,不过晦色眼神中流露出少许满意,没有再多问,手一伸:“喝酒!”
“十四弟,这场宴席本是你的接风酒,你是贵宾,顺便拿来给我儿洗尘庆功,如何?”刘煦又瞧向刘昕。
“客随主便!”
第428章 用心
王府正堂,宴席仍在继续,刘煦突然吃了一杯酒,这引起了在座人的注意,毕竟刘煦从开场起,便滴酒未沾。
“大王!”知道刘煦身体状况耿继勋关切地唤了声。
刘煦还是同样的反应,抬手示意了下,道:“滴酒不进,有失待客之道!”
“大哥,不必如此,身体要紧啊!”刘昕当即表示道。
刘煦则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看着刘昕,缓缓道:“十四弟,为兄痴长你十八年,今日酒已至此,话也至此,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如有不当之处,还请见谅!”
“大哥言重了!”见刘煦这般说,刘昕也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拱手道:“小弟此来绥化,本为讨教,还请大哥直陈利害,弟感激不已!”
刘煦沉吟了下,方娓娓道来:“十四弟,饶乐国如今面临的困境,只是暂时的,封国初建,虽有旧例,但在大汉却无成制,一切都还需充实完善。你要明白陛下封国的用意,更需知道封国特殊之处!”
“封国之于大汉区别在哪里?最大之自主权,行政、律法、乃至军事,皆可依王之意志而决,作为饶乐的王,对这一点,你需要有一个清晰而准确的认识!”
“再说说你当下的困难,在我看来,只是一叶障目罢了!身份、名位乃是你治饶乐最牢靠的凭仗,耶律妃乃是契丹王族,你身上流着一般契丹王族的血脉,这一点在京师或许被另眼相看,乃至为人所鄙,但在这边陲,契丹故地,却是招抚人心的利器。
契丹虽然在过去几十年,被大汉打击得厉害,沉沦至斯,但其犹能立足漠北,甚至得到了朝廷的封号,在这漠北诸族中,依旧具有不俗影响力,这是不可否认的。
朝廷派萧继远来辅助你,其中想来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提到血缘关系,刘昕的脸上明显闪过一道不自然,刘煦这话语气平和,但却隐隐说到了刘昕的痛处,自小而大,每每看到母亲苦守深宫,忧愁落泪,他便忍不住去探究其中的原因,而结果往往指向一点,契丹。
虽然刘昕养成了低调、深沉的性格,从不张扬表现,甚至面上云淡风轻,但不意味着他心里不在意。此番,见刘煦直接谈及此事,刘昕不免有些被刺激到,有种被冒犯的感觉,席案上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刘煦依旧平静地观察着刘昕的表现,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又继续说道:“当然,更为重要的,是你是大汉的皇子,是当今天子的儿子,身上流淌着这世间最珍贵的血脉。
陛下以子孙就国,镇抚诸夷,发扬文化,这是对周遭诸族的恩赐。背靠天家与朝廷,不论是地方道州,还是边陲夷蛮,都会小心侍奉,行事自然无往而不利。
过去有不少人夸我治安东之功,然而,惭愧地讲,我虽有薄劳,却仍有多仰仗陛下与朝廷天威之处……
王饶乐,你只需考虑那一隅之地,驾驭治下那数万丁口,在施政上自有诸多灵活便利之处,甚至少有顾忌。
其中窍门,还需你细细体会,不是我三言两语所能讲明……”
刘煦这番话中,是充满了暗示,刘昕若有所得,但由于见识的缘故,总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感。说了这么多,刘煦的消耗明显有些大,微微撑着桌案,疲惫道:“十四弟,为兄话说得有些多了,借着酒兴,也说了些不当讲之话,但愿对你能有用处!”
“今日就到这里吧!难得来一趟,气候又如此严寒,就在绥化多待些日子吧!”刘煦道。
“多谢大哥指教!”刘昕郑重道:“对安东之治早有闻名,此番正欲仔细观察学习,用心体会大哥治政之智慧……”
闻言,刘煦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问下坐的耿继勋:“安东境内有一些人是饶乐那边迁来的,前前后后,有多少人,安置在何处?”
听这口风,耿继勋立刻敏感了起来,瞟了的刘煦一眼,沉声应道:“回大王,约一千户,暂时安置在鸭子河东畔。”
闻言,刘煦不由深深地看了耿继勋一眼,就他所知,可不止这么多人,不过,对于耿继勋的想法他也心知肚明。
顺着话头说下去,吩咐道:“十四弟既然亲自来绥化,为兄也不能没有表示,这样吧,这一千户民,届时就由你领回去吧,国相府差官吏做好安抚工作!”
“大王……”
“我意已决,不必多劝!”
刘煦的大方,显然有些让人惊讶,刘昕顾不得揣测这个大哥的用意,立刻感动兼欣喜地应道:“谢大哥!大哥如此盛情厚爱,小弟,小弟……”
看刘昕这番卖力表演的模样,刘煦心中微微感叹,就冲这表现,他便知道,这个十四弟,怕也是个腹黑之人。此番找上门来,还不是想讨要些好处。
……
夜深了,王府内院,刘文渊丝毫不顾回城的辛苦,亲自在病榻前伺候着刘煦。用药毕,刘煦的脸色还是那般难看,缩在榻上,平静地注释着刘文渊的动作。
“你心中有疑问!”刘煦声音沙哑地道。
刘文渊手下动作微顿,轻颔首,道:“爹与十四叔,虽有兄弟之名,却无兄弟之情,爹何故如此热情?即便来访,礼遇即可,何必还他千户百姓,那可是数千口啊!安东同样缺人,饶乐留不住,是他们的事,百姓心向安东来归,下令遣返,岂不伤民殷殷之望?”
“一千户来,一千户往,这来往之间,可是有所区别的,也能做些文章!”见刘文渊那副舍不得的模样,刘煦笑了笑,倒没责他小气,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如何看待饶乐国?”
闻问,刘文渊没有贸然开口,他感受到了一些言外之意,看了看刘煦,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方才疑问道:“饶乐可有不小一部分土地,是从我安东强行划出去的。爹不会真打算,使安东与饶乐守望相助吧?”
“难道还要相互敌视?”刘煦淡淡地反问了句。
刘文渊摇摇头:“儿非此意!”
见其状,刘煦怅然道:“我知道你心怀块垒!”
“但是!”刘煦语气转厉:“亏你自诩懂兵,连饶乐地处之要害都看不到吗?契丹、燕山北道、辽东以及安东,倘有事,饶乐对哪方的威胁最大,你可曾想过?”
刘煦此言一出,刘文渊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得凝重了,深思几许,看着卧在病榻上的父亲,恭恭敬敬地拜道:“儿明白,今后定然善加注意饶乐!”
“不要小看你这个同龄的十四叔……”
第429章 向南!
“你代理军政也有段时间了,当有些心得,对安东未来发展,你有何打算?”刘煦一如既往,以一口平和的语气,冲刘文渊道。
大概是从洛阳启程返回开始,刘煦父子俩之间谈话就变成考校式的,所谈尽是些治国之政、安民之策、文武韬略,考校的同时伴随着教诲,刘煦则是一边不厌其烦,一边又迫不及待地希望刘文渊能尽快成长成熟起来。
到如今,刘文渊也习惯了,面对刘煦问话,垂头思吟几许,方道:“儿打算经营东南地区,尤其是湄沱州!”
“哦?”刘煦暗淡的双眼闪过一抹亮色,道:“为何?说说看!”
刘文渊侃侃而谈:“从进军东北,驱逐契丹,镇抚开始,安东便一直是缘河发展扩张,从纳河至鸭子河、黑水,安东的城镇、土地、子民都分散在这数千里流域间。”
“然而,整个安东,即便加上诸部族胡人,再把那些山林野人算上,也未必有两百万人。莫说上游之河,下游汇流之黑水,就鸭子河流域,人口翻倍都填不满,又何必费时费力费钱,去开发湄沱州这等偏鄙之地?
再者,安东从官至军再到民,都习惯了沿河生计发展,即便有所扩张,何不溯黑水而上。过去都督府也在黑水上游,修建了几座戍堡,派驻军民,总算是有些基础,开发的同时,还能戍防不臣之山外室卫,一举两得……”刘煦针对性地说道,似乎对刘文渊的想法并不支持。
不过,刘文渊对此显然已经有过仔细考量,拱手说道:“爹所言甚是,但儿思考的,是安东未来的出路究竟在何处!
安东本属苦寒之地,且越往北,则越偏越寒,儿也跨过山岭,进入北境,虽只粗窥其貌,也见识到其贫瘠、荒凉。
北境室韦,实力薄弱,武器简陋,但为何屡屡侵略犯境,究其原因,还是生存环境太过恶劣,不得不西进南下,求得生机。
若是向北,占再多土地又如何,皆是些不毛之地,贫瘠无用,徒耗官储人力,将士戍之辛苦,官民也不乐意开拓,如此逆安东人心民意之策,实不可取。
安东封国,皇祖父曾言目的在二,其一为守备边陲、永固大汉,二则为解朝廷供馈负担。如今安东,经过爹十数年苦心经营,局面已然稳固,虽外有室韦之扰、内存诸夷之乱,但都只是疥癣之疾。
朝廷既断了以往支援,令粮饷自负,我们就需审慎思量安东情势,一切自然以安东为先,围绕着安东的繁荣壮大进行。”
“这些,与东南地区,又有何干系?”听刘文渊说着他的想法,刘煦苍白的面容间回转了些红晕,低声道。
对于此问,刘文渊整个人都一顿,见刘煦虽然虚弱,但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深吸一口气,道:“北面没有前途,自然要向南。安东在爹治理下,各方面都取得了长足之进步,卓越之成果,堪称繁荣,然而儿每去一次西京,每思一次东京……”
说到这儿,刘文渊两眼格外有神,道:“绥化自然没有资格与两京相比,但辽阳近在邻榻,总能追赶一二吧……”
“你还是没说到湄沱州!向南,你难道还欲图谋辽东不成?”刘煦忽然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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