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臣今何在,向星民若去,朕将更加孤单了……”刘皇帝轻摇着头,语气中还是流露出少许复杂的意味。
向训毕竟不同他人,这可是最早跟随刘皇帝的就旧人了,与张彦威、郭荣、慕容延钊、马全义、韩通、杨业是同一批人,早年更是帝党的中坚将帅,资历之深后,功勋之卓著,随着一个个功臣元勋的故去,在当朝已经无人可比了。
虽然在过去的二十年,向训也和大部分开国将帅一般卸职交权,退居二线,但他也是勋贵及军中的一杆大旗,只是不如赵匡胤那般让人瞩目,也令刘皇帝猜忌罢了。而论亲近程度,不管是前中期,还是现在,在刘皇帝心目中,也只有杨业能与之相比了。
只是,如今这一杆旗帜,也要降落了,以此时刘皇帝的心境,心中如何能没有点感触。
不过,即便是向训,也难以让刘皇帝过于黯然神伤,很快便恢复了些平静。
或许是心思太深,念头太杂,此时反而有些空荡荡的。大概是想要换换心情,刘皇帝注视着小心翼翼侍候着的喦脱,饶有兴趣地问道:“喦脱,朕听说你也收养了一个儿子?”
喦脱闻言微惊,怎么一下子跳跃到此事上了,大脑疯狂思索,猜测不断,莫非官家对此事有意见?还是那孩子犯了什么过错,被人举报给官家了?如果是,会是谁,王继恩那只老狗?还是其他大臣,御史言官?
心思转动间,喦脱面上尽量保持着平静,应道:“回官家,小的乃是无根之人,一心一意,只望伺候官家,别无所求。只是,前几年,乡里有族老来,给小的介绍了一个同宗晚辈,小的见其颇为伶俐,又甚投缘,耐不住族老劝说,不好拂老者之愿,因而收为养子……”
“怎么如此啰嗦!”听喦脱像汇报公务一般絮叨,刘皇帝老眉微蹙,道:“你那养子是什么情况,如今是作何营生?”
闻言,喦脱更加小心了,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些不好的想法,莫非真犯了什么事?
“小的将之安排在安阳,给他置办了一座宅院,几亩薄田,让他用心读书……”喦脱道。
“多少岁了?”
“年十九。”
“倒与刘晅是一般大的年纪!”刘皇帝嘀咕了一句,而后意味深长地问喦脱:“安阳,朕倒也忘记了,你也是安阳老家出身的人!既然就这么一个养子,为何不安排在京中,榻前尽孝?十九岁,也可以安插一个职位了,以你喦大官今时今日之地位,安排一个七品职事,想来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吧……”
刘皇帝这话说得轻松,甚至有几分调侃的意思,但喦脱闻之却不由冷汗直下,不敢怠慢,慌忙表态道:“官家容禀,宦官收养义子,本就是惹人非议的事。小的行此事,也仅为全一点香火延续之私念,因而将之放在安阳,远离是非。
小的得益于官家宠信,固然有些影响,但国家官职,那是公器,岂敢私相授受,有负官家隆恩。
小的对养子,并无厚望,自然不需像皇城使那般,将四大义子都安排到位,引为羽翼臂助……”
一番陈情到最后,喦脱还不忘在刘皇帝面前给皇城使王继恩上上眼药。
不过,对于这两大宦官之间的明争暗斗,刘皇帝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他的注意力,仍在喦脱的那个养子身上。
想了想,刘皇帝淡淡地问道:“上元之夜分封之议你也是在场的,朕有意把刘晅分封到南洋,你那养子与他年纪相仿,让他与刘晅一起出海就国,不知你舍不舍得?”
闻言,喦脱呆了一下,完全没想到刘皇帝竟然存着这样的想法,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在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躬身道:“小的一辈子只为伺候官家,小儿若有幸侍候十五皇子,那也是他的荣幸,传将出去,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官家若有谕旨,小的也无不舍之意……”
听喦脱如此表态,刘皇帝呵呵笑出了声:“观你犹豫之态,便可见言不由衷了!对养子尚且不舍,何况血脉至亲?”
言罢,刘皇帝便陷入自己的思索中了,不再多言,也不再对此事有进一步的定论,让深为关切此事的喦脱心悬着,颇为不安。
……
夜下,温国公府,门前灯火通明,几道影子映照在地面。刘皇帝缓缓地走出府门,他已经见完向训了,喦脱并没有一点欺瞒,向训确实不行了,形容枯槁,气息微弱,已至弥留。口不能言,只是那双老眼在看到刘皇帝亲至之后,方才表现出一种激动之情。
面对将去的老人,刘皇帝也是一个老人的表现,忘却了君臣的身份,握着向训的手,说着一些体己话,也再度回忆起与向训有关的峥嵘岁月、乾祐往事,心平气和地给向训送着行,直到他入眠,这种待遇,就连符皇后当年都没能享受到……
不过,今夜之后,刘皇帝恐怕再也摆脱不了“老臣杀手”这一个称号了,当然,值得他亲自出宫登门慰问看望的人也是凤毛麟角了。
第372章 正常说话!
府门前,向训的几个子孙都在,不过人数并不多,子子孙孙加起来,也就五个,与那些枝繁叶茂的勋贵之家相比,向训一家算是血脉单薄了,并且都略显平庸,除了长子向德明之外,再无什么出众者了。
向德明此时仍在安西任职,担任安西军的后勤大管家,因此刘皇帝将目光放在向训的次子向昱身上,问道:“你现在官居何职?”
向昱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是向训老来得子,一向宠爱,教养也还好,看起来比较温和,文人气质浓厚。
有些未经世事磨炼的模样,面对刘皇帝问话,有那么些局促,不过哀伤的情绪能够掩盖些许表现的不足,只见向昱红着眼眶应道:“得蒙家父荫庇,陛下赐福,臣现居朝请郎!”
朝请郎是文散官,正七品上,虽然是虚职,但级别不算低了,对于这些功臣勋贵子弟,看在他们父辈功劳的面子上,朝廷都会酌情给予一些恩典,但想要有更大的成就、更高的权势地位,还得靠自身的素质与本事,至少在当下大汉的政治生态中是这样的。
向昱,显然不如他的兄长。不过,此时的刘皇帝就表现得有些感情用事了,又或者为了表示对向训的尊重与惋惜,当即说道:“低了!大好男儿,怎能满足区区七品虚衔!明日去吏部报到,让吕端给你安排一个实缺!”
闻言,向昱愣愣地望着刘皇帝,待喦脱给他使了个眼色之后,方才反应过来,赶忙谢恩。
刘皇帝看着他,语气严重地道:“朕听说你是向星民最喜爱的儿子,好好干,不要堕了你爹英名!还有,好生照顾你爹!”
“臣遵命!”听刘皇帝这么说,向昱又不禁梗咽道,他不算精明,却能感受到,刘皇帝这已经在帮向训安排后事了……
“二十四臣……”踩着脚凳登上銮驾,刘皇帝再度念叨了一句,停在车辕上思索几许,而后扭头对喦脱吩咐道:“即刻派人去一趟江宁,面见寿国公,替朕带一句话,就说,让他好好保重身体,好好给朕活着,待朕六十大寿之时,还要与他把酒言欢!”
“是!”喦脱立刻应道。
刘皇帝的话,有的时候是需要反着听的,不过以喦脱多年对刘皇帝心思的揣摩经验,此时这番关怀寿国公李少游的话,定然是真切的,是发自肺腑的。
毕竟,向训若一去,那曾经朝野羡慕、举国瞩目的乾祐二十四臣,就剩寿国公李少游一根独枝了。
……
即便阳光明媚了,初春的晨风依旧寒着,春日高起,雍王刘承勋进宫觐见。垂拱殿前,被刘皇帝赶到殿外侍候着喦脱见了,殷勤地迎了上去,面带焦色地拜道:“小的参见大王!”
刘承勋向喦脱点头示意了下,下意识地向大开着殿门内望了眼,习惯性地问道:“陛下可在?”
“在!”喦脱迅速地点点头,然后道:“大王来得正好,还请好生劝劝官家,官家已经一日夜不曾进食了!”
一听这话,刘承勋的脸色立刻变了,严厉地斥责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是小的们罪过,只是,官家这两日心情不佳,实在劝不动啊……”喦脱道。
听喦脱这么说,刘承勋没有再理会他,也不待通报,径直往里去了。倒也不是逾越不守规矩,只是雍王刘承勋拥有不经通报而面见刘皇帝的特权,只是寻常时候他不用罢了,但眼下可不是平时,皇帝都那么久不进食了,坏了身体怎么办……
至于刘皇帝为什么心情不佳,刘承勋心里自然是有数的,他又没闭目塞听,身处京中,对最近的分封风波以及温国公病重的事情,也有所耳闻。不过,在刘承勋看来,恐怕还是前者更让刘皇帝心烦。
殿内,刘皇帝正盘着双腿,以一个瑟缩的姿态靠在御座内,手里翻阅着公文。与一般臣工上呈的奏章不同,刘皇帝手里的属于密报,乃是皇城司以及武德司汇报给刘皇帝的西京朝野舆情观测。
相比于单纯地依靠猜疑揣测,如今的刘皇帝也越发依赖于这两大特务机构的情报消息了,而结果,更加让刘皇帝心头郁结了。
就汇报所呈现的结果来看,朝野之间对刘皇帝分封提议,看衰者多,看戏者众,且随着时间的发酵,趋势越发明显,只有少数人在赞叹刘皇帝的开拓进取之外,而这少数人中,也未必有多少人是真心拥护的,至少在刘皇帝看来,其中谋求幸进的投机分子恐怕要占大多数……
“陛下!”隔着十步远,刘承勋郑重地向刘皇帝一礼。
抬眼看到自家兄弟,刘皇帝阴沉的表情释然了些,露出笑容,冲刘承勋道:“你来了,坐!”
刘承勋谢恩,不过并没有入座,看着刘皇帝带有菜色的面庞,关心道:“听闻陛下已有一日夜未进食了?”
闻问,刘皇帝摆摆手,有些无所谓地道:“没心情,没胃口!”
闻言,刘承勋摇摇头,劝慰道:“这可不行,膳食还是要定时享用的!什么事,也不比您的身体更重要,还望陛下早些用膳,保重御体,朝廷可离不开您……”
“呵呵!”刘皇帝笑了笑,淡淡道:“朕可没有那么重要,朕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没了朕,朝政就无法正常运转了?百姓就无法生活了?
何况,每个人都在劝朕保重身体,但难知机心如何!这宫里朝内,只怕盼着朕早死,好解开给他们的限制与约束者,恐怕不在少数吧……”
刘皇帝淡淡然的一番话,让刘承勋面色大变,几乎本能地低下头去,这话可不敢乱接,哪怕他是雍王,刘皇帝的亲兄弟。
不见刘成勋反馈,刘皇帝回过神来看向他,注意到他鹌鹑一般的姿态,不由道:“你这是什么反应?”
刘承勋深吸了一口气,埋头作揖道:“陛下这番话,让臣诚惶诚恐!”
“你怕什么!”对此,刘皇帝有些不耐地说道:“朕说的又不是你!”
大概是自觉反应过激,有些严厉失态了,刘皇帝平复了下心情,以一种平缓的语气道:“你是朕的亲兄弟,是朕的体己人,和外人不一样,也无话不可说!”
对刘皇帝此言,刘承勋此时心中是半个字都不信,他这一生,可都是照耀于刘皇帝光芒之下,也笼罩于其阴影之中,如此几十年了,到今时今日,他哪里还敢真把刘皇帝当哥哥看待?连二哥都有好些年没叫过了……
“陛下信任与厚遇,臣万分感激!”刘承勋只能这么表态。
显然,刘承勋在刘皇帝面前也是不可能再向少时那般放开了,刘皇帝心中稍微感慨了下,转移话题问道:“你也多日未进宫了,今日来见朕,所为何事?”
“多日未见,前来看望一下陛下。”
“不见得吧!朕如今在你们眼中,恐怕早已视为恶虎了吧,避之犹恐不及……”
“陛下!”刘承勋实在有些难以承受刘皇帝如此尖刻的言辞以及谈话方式,不由得大声了些,格外郑重地道:“不论陛下怎么想,不论管他人如何想,至少臣无愧于心,也无愧于陛下!”
刘承勋这番表明心迹的话,说得是斩钉截铁,甭管是否事实如此,至少气势做足了,而刘皇帝还真被震了下。
看着一脸严肃的皇弟,刘皇帝轻舒了一口气:“朕近来,心情一直不畅,说话有些冲,莫见怪!”
“臣不敢!”见刘皇帝有正常说话的趋势,刘承勋立刻伏低,态度再度恢复了平日的谦恭温顺。
“你也是为分封之事,前来劝朕的吧!”刘皇帝悠悠道。
刘承勋略作沉吟,应道:“陛下英明!”
看着刘承勋,刘皇帝也郑重地说道:“朕不管是谁找了你,也不管你究竟是作何考虑,但是朕,不需要你们来劝,朕脑子清醒得很,还没老糊涂!”
第373章 被逼无奈
面对愁眉苦展的刘承勋,刘皇帝也在舒了口气后,缓缓道:“臣子们都不乐意,朕再倔强,岂不是强人所难。与朕一条心的,朕鼎力支持,至于其他,任其自由!不过,有舍有得,有得有失……”
刘皇帝话里透着点禅机,同样也带着那么些微妥协的意味。刘承勋此来,本也只是感舆情之汹涌,出于一份关怀,想要开解一下刘皇帝,但打好的腹稿还没说出口,刘皇帝已然一副彻悟释然的模样,这反倒让刘承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刘承勋一时没话说,刘皇帝则不然,看着这个弟弟,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表情,兴致盎然地问道:“三郎,你与朕可是一条心?”
这话问的,刘承勋能说不是吗?脑中闪过诸多念头,刘承勋垂首谦恭地道:“陛下若令,臣在所不辞!”
“又是在所不辞!”嘴里念叨了一下这个几乎听出耳茧的词,刘皇帝调整了一下姿势,身体都前倾了,老眼格外有神地看着他:“你是、渡海出使,亲眼见识过外洋风光的人,你对海外分封,该是另外一番感触,至少不会那般排斥吧!”
刘皇帝这话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然而刘承勋真的很想回答刘皇帝,正是因为出去见识过,才对刘皇帝的分封议案不太认可,才觉得刘皇帝的想法太不成熟。
刘承勋当然不会像那些没见过真正世面的市井愚民一般,对宣慰司乃至那些出海归来的商民宣扬的那一套信以为真。海外开拓垦殖,哪里是容易的,或许有良田沃土,黄金珍奇也确有其事,但那些都是需要用命去挣的。
就刘承勋的了解,这二十多年,前前后后有大几十万人南下来了,但活下来,生存下来的,不足一半,死亡率大汉过去发动的任何一次战争都高。
面对此时的刘皇帝,心里话自然不敢照实了说,但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一番:“海外确实别有一番天地,大可作为,但却需要足够的时间与耐心,难以一蹴而就,秦征百越,至前汉五帝三越方为中国固有之领土,何况远悬海外的那些岛屿、雨林。
臣子们的担忧也非杞人忧天,而是结合实际的考量,陛下高瞻远睹之余,或可听取一些下情,毕竟兼听则明嘛……”
刘承勋这一番话,让刘皇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有些意兴阑珊地道:“说来说去,连你也觉得外面那些臣子反对得有道理!我此前还在顾虑,上元之夜所议分封,只考虑到皇子,而忽略了你这个兄弟,怕你以及宗室子弟们觉得朕偏心,如今看来,却是朕有些自作多情了!”
刘皇帝这么说,刘承勋哪能继续绷着,立刻变了脸色,赶忙道:“陛下言重了!”
“那你回答朕,若给你一个封国,是否愿去?”刘皇帝不管其他,直勾勾地盯着刘承勋。
刘承勋很想给这个难缠的皇帝哥哥一个干脆的答案,但当真做不到,犹豫几许,方才咬牙应道:“但凭吩咐!”
与刘承勋对视了一会儿,见其情绪逐渐平静,目光逐渐坦然,刘皇帝终于别过头,笑了笑:“罢了!朕说了,不强人所难,连那些不肖子都不苛求了,何况你这个唯一的兄弟?”
大概是感受到了刘皇帝内心的失望乃至不满,而刘承勋显然并不愿如此,在考虑几许后,突然开口道:“若陛下需要一个为王前驱者,臣愿往!”
“当真?”刘皇帝有些惊疑,然后道:“你若是为了迎合朕,大可不必!这几日的风波,朕已经想开了,去则去,留则留,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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