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问提出之时,刘皇帝脸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神情语气甚至前所未有的平和,只是盯着刘煦的目光之中包含了太多从前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而面对这个问题,刘煦的反应很迅速,几乎不假思索,郑重地道来:“臣在此立誓,子子孙孙,永为大汉藩篱,不欺不叛,尽忠尽诚,守社稷,卫江山,此志不渝,如有违逆,人神共弃!”
刘煦这一番慷慨之言,并没有引得刘皇帝当场的认可,大概是他说得太迅速、太流利的缘故,刘皇帝的老眼中多了少许异样,深深地看了刘煦一眼。
此时的刘煦,已然吩咐了平和,满脸平静,显得格外坦然。这样的表现,反而让刘皇帝莫名地有些心悸。
垂下头,刘皇帝缓缓走到安东的位置上,踩着时下安东都督府治所所在的绥化城(哈尔滨),道:“安东目前辖区很大,必须进行一定的拆分,首先南部的长白山地区需要交由辽东道辖制,率宾州(双城子、海参崴一带)也要从安东脱离,由朝廷遣官直接管理!”
随着刘皇帝对安东的“操刀”,刘煦的眉头是越皱越紧,长白山地区也就罢了,地方虽大,但荒山野岭的,没两座城镇,连当地女直土著都不剩下多少了,给了也就给了。
这率宾州则不同了,可当下安东唯二的出海口,另外一个是驼门江口(图们江口)。拿去一个,还能剩下一个,但偏偏是率宾州,这就让刘煦感到肉疼了,毕竟率宾州还是眼下安东除治所绥化之外发展最好的地方了,作为大汉商民在东北货殖最主要的交通点,这些年的发展是很快,也很喜人。
为了连通率宾府,也参与到海上贸易中去,刘煦还组织劳力开辟出一条连接绥化与率宾的能够走大宗货物的陆上通道,如今业已动工,绥化那边前前后后已经修了两百多里地了……
如今,刘皇帝一句话就要把率宾州给拿掉,刘煦这心里怎能舒服,不过他一时并没有反驳,只是沉着一张脸,心中疯狂盘算着。
而刘皇帝则继续考量着:“至于绥化城,要不要留给安东,朕……”
提到绥化城,刘煦再也绷不住了,有些大胆地打断刘皇帝,满脸严肃道:“陛下,若无绥化,那安东国也无分封必要了!”
这话可说得有些强硬,也有些犯上,但刘煦不得不说,毕竟绥化城可是当下安东最精华的地方,安东都督府六七成的收入都来自于此地,成立安东国之后,恐怕也是这般,其重要性甚至还要拔高。
何况,这还是刘煦苦心孤诣经营了十五年的地盘,命脉所系,是绝不能放弃的。与之相比,率宾州的问题也就无足轻重了,哪怕知道出海口的重要性。
而见刘煦那一脸强硬的表情,刘皇帝却不以为意,笑了笑,道:“朕知道绥化积聚了你十数年之心血,平地起城楼,在安东建设这样一座城池并不容易,朕岂能给你剥夺了!”
听刘皇帝这么说,刘煦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恍过神来,考虑到适才的语气,赶忙躬身一礼,有些“惶恐”地说道:“臣一时心切,言辞不当,冲撞陛下,还乞恕罪!”
刘皇帝摆了摆手,低头继续研究着,嘴里随意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或要求,也一并说出来吧!”
刘皇帝既然开了这个口,刘煦自然也不客气了,按照此前的封国条制,一旦开国,自主性固然增加了,但来自朝廷的支持也必然大幅度减少,眼下恐怕是最后一次提需求、要支援了。
因此,稍加思索,刘煦便开口了:“陛下过去的恩赏已丰,臣不敢贪得无厌。安东若封国,臣只有四点要求。
其一,安东的治理,离不开赴边官吏的辅助,都督府下职吏,臣希望能够保留!”
刘皇帝颔首:“他们本就是你的下属,不过,能留下多少人,就看你的手段了!”
“其二,安东这些年整体虽然稳定,但小乱难已,骚扰不断,尤其是北方的室韦人,屡屡骚扰犯边,虽属疥癣之疾,但不得不防。因此,安东驻军,臣希望能划属安东国下!”刘煦又道。
不论任何时候,涉及到军队、军权事务总是敏感的,听刘煦这么说,刘皇帝立刻皱起了眉头,不过既然开了封国的口子,在这方面终究是放开的。
眼下安东的近万驻军,虽然已经有朝廷、都督府双重领导、调配的趋势,但其供养仍以兵部为主,其军令仍受枢密院节制。
这些兵马,还是朝廷的“财产”,还是带有暴力及权威的财产,即便安东开国了,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送给刘煦的,别的且不提,那一千轮戍的禁军就不是刘煦所能染指的。
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刘皇帝道:“安东需要保留一定的军事力量,但安东驻军具体如何设置,还需由枢密院进行切分调配,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枢密院商量!”
“是!”虽然没有得到刘皇帝一口的馈赠,但刘煦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倒也不失望。
紧接着,刘煦又继续道:“其三,安东的发展,始终受限于人口,尤其是汉民人口,臣希望即便安东开国,朝廷对安东移民也要继续放开,各地官府不得设阻!”
听刘煦这么说,刘皇帝深深地看了眼微垂着脑袋的刘煦,缓缓道:“关于移民之事,朕还是一贯的态度,不得强制强迫。在此基本原则之上,你若能像当年那般吸引百姓前往,朝廷又岂有设阻的理由?安东纵然开国,那也是汉土,大义上仍需受朝廷节制,至于人在哪里,并不是最要紧的事……”
“谢陛下!”听刘皇帝如此表态,刘煦当即表示感谢。
“还有一条是什么,一并说了吧!”看刘煦挤牙膏式的提要求,刘皇帝隐隐有些不耐烦了,说道。
刘煦再拜道:“安东的发展,既离不开官民的辛苦经营垦殖,也离不开与各地的贸易交流,这最后一条,臣希望能永久保持开边开市,鼓励商旅往来。
臣此前规划了一条连接绥化、率宾州的道路,已然动工,兴筑两百里,率宾州虽然划归朝廷直辖,但这条道路联通陆海,仍旧具备极大价值,希望可以继续修建,也希望朝廷能够分担一部分筑路之资……”
刘煦言罢,刘皇帝思考一阵,终究还是吐出一个字:“可!”
再度看了刘煦一眼,刘皇帝也不得不感慨这个儿子的眼光,所提四条,对于安东国来说,都是最为根本之事情,也是最实际之事。
而这样的表现,也不免再次引起刘皇帝的感慨,别的素质且不说,至少在做事上,这个长子的才干还是十分出挑的。
只是,宝座只有这么一张,刘皇帝也没有办法,除非,皇帝也能够轮值……
第362章 新齐与新楚
“虽然夺了安东一些城镇土地,但在安东之北,未受掌控的土地还有的是,一条黑水绵延数千里,实际控制的才有多大,扩展的余地很大。
朕过去听安东汇报最多的,便是内乱外扰,一干不开化的野人土著,能让你如此忧惮,你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朕不信!只见室韦之无尽骚扰,怎么不见你反攻出去,若有能耐,把那些土著蛮夷都给铲平了,把那些未归化的地方都插上汉旗,立上石碑!
朕不管过去你存在怎样的心思,但如今封国给你了,今后的路怎么走,好自为之!”
刘皇帝又对刘煦说出这样一番话,言语间已然带着一股警告的意味。一股压力铺面而来,刘煦的脸色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以一种谨慎的姿态应道:“是!”
说完“壹号”地区,自然而然轮到“贰号”了,并且就在安东旁边。刘皇帝的右脚从安东跨国鲸海(日本海),踩在与大陆隔海相望的两片大岛上,冲站在另外一边的齐王刘昀道:“刘昀,你曾出使国高丽、日本两国,对于日本北方的这两片岛屿多少有些了解吧,这两片大岛,朕有意赐给你作为封国,你意下如何?”
这就轮到自己了?刘昀心中暗道,不过目光落在刘皇帝脚下那两块地盘,心中哀叹,这也实在太偏了,虽说与大哥做邻居,但也隔着那么一大片海,与发配何异?当然,对刘昀而言,更要紧的是,接受了这个封国,就彻底远离中原的花花世界了,这如何让他刘昀逍遥人间。
安东虽然偏僻苦海,却也与帝国接壤相连,能闻乡音,能见乡人……当初出使南洋、大食,除了初期的新奇之外,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枯燥与乏味了,若是今后永远待在鲸海以东,终日与那些虾夷为伍,那日子,想想都让人绝望!
见刘昀面露纠结,刘皇帝又淡淡道:“当然,朕再提一点分封原则,朕不逼迫你们,不愿意去的,朕绝不勉强,听其自愿!”
然而,刘皇帝此言落,刘昀心中压力反倒大增。刘皇帝这话能信?只怕他顺口答应,用不了几日,他在大汉的日子也将不好过了。
唉,怎么想当个逍遥王公,都难如意……刘昀心中哀叹。
在刘皇帝与众兄弟的目光下,刘昀有些不自在地冲刘皇帝道:“陛下所赐,臣不敢辞,只是不知能否提一点小小的要求!”
“但说无妨!”刘皇帝嘴角露出了点笑容。
闻言,刘昀思索了下,道:“二岛远隔陆地,道途甚远,交通不便,能够给臣多一些准备时间,再多调配一些船只及造船工匠,允许多招募一些沿海渔民。”
“可以!”
“另外,就国的时间能否延长一些?”刘昀又问。
刘皇帝:“你打算准备多长时间,又打算何时就国?”
对此,刘昀小心翼翼地道:“臣时年三十又六,若能活到五十岁,届时再东渡海就国如何?”
刘昀这个请求,可是颇具“建设性”,让满堂惊愕,在场众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他。刘皇帝同样也愣了下,好生打量了刘昀两眼,嗤笑道:“你还真敢提,你小子隐藏得很深啊,荒唐起来,只怕不比刘曙差!”
听刘皇帝点到自己,一旁的刘曙愣,有些委屈地望向刘皇帝,怎么什么事都能扯上他,自己在刘皇帝的心目中就如此不堪吗?
“朕看你是舍不得中原浮浮华啊!”刘皇帝训斥着刘昀,语气已经有几分严厉了。
刘昀有些尴尬:“臣只是想,此一去海阔天高,再难得回归,更舍不得父母,只愿再多些时日,好侍奉双亲,略尽孝心。”
听他这么说,刘皇帝淡淡一笑:“你如此关怀于朕,朕就更不能阻止你了奋进努力,更不能眼看你在京中荒废了大好年华!你若真有心,好生闯荡,经营封国,做出一番事业,就是对朕最大的孝顺!”
刘皇帝这般讲,刘昀还能说什么,有些无奈道:“是!”
就国的准备都还没做,封赏的诏书也还没下,但此时刘昀的双眼中,已尽是依依不舍的目光……
刘皇帝见状,沉吟了下,终究道:“你若不嫌辛苦麻烦,每三年,允许你回京一次!”
“谢陛下!”刘昀立刻拜谢,不过这份恩典,对他而言,也只是聊以自慰了。
“你今后就是大汉的新齐王,封国就叫新齐国!”商定刘昀的封地,刘皇帝看着刘昀,严肃地道。
对此,不管刘昀心中有多少个不乐意,还是十分郑重地拜谢道:“臣谢恩!”
虽然刘昀此时表现出一副老实的模样,但刘皇帝心中却还是忍不住泛起些嘀咕。对于老五,刘皇帝还是抱有不少期望的,只是这个儿子,实在是太滑溜。
他并不是不能担事,不管是朝中的一些差事,还是出使外藩,表现得都很得体,只是所有的差事,都是刘皇帝强加的,很少能从他身上看到一些积极主动。
或许真的志不在此吧,此番封国,又是刘皇帝的一次逼迫。这个儿子,不逼一逼,永远不知道他究竟隐藏着多少才干与能量。
看刘昀依旧不大乐意的模样,刘皇帝又不禁语重心长地道:“朕知道你不乐意,但既然应允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给朕好好干!新齐虽然荒僻,但气候条件,比起安东而言,却也好上不少。你不是一向对日本国很感兴趣吗,今后,可就是你的邻居了!”
“是!”当刘皇帝如此认真的时候,刘昀也不好再苦着一张脸了。
“启禀陛下!”这个时候,刘曙突然开口了,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刘皇帝看向他,不免好奇:“你有什么想说的。”
刘曙嘿嘿一笑道:“大哥是安东王,五哥是新齐王,臣却是个什么林邑王,实在是不中听。臣的封国,能否改为新楚国?”
不得不说,刘曙这个建议,还是挺有些道理的。刘皇帝也不由多看了刘曙一眼,然后摆摆手道:“可以!不过,你也要给朕记住,封号叫什么,好不好听,这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就国之后,如何治理发展,如何传播大汉文明荣光,如何巩固我刘氏基业,这些才是最为根本的!”
“是!臣谨记陛下教诲!”这似乎是头一次刘皇帝接受自己的提议,刘曙心中有种异样的欣喜感,赶忙向刘皇帝表示道。
三言两语间,又一个封国被刘皇帝定下了,刘皇帝心情也随着安排的宣告,变得开怀许多。
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以一种格外严肃的语气,冲刘煦、刘昀、刘曙三兄弟道:“封国之后,你们自在外是国王,在内是臣子,这一点,朕希望你们永远记住!”
“你们也一样!”刘皇帝又冲其他皇子道。
第363章 安西缓封
谈完刘昀的安排,刘皇帝再度沉默了下来,转身缓缓走了几步,至舆图西北角,那里正是“叁号”地区所在。对于此处的处置,刘皇帝一时并没有直接道出,低头注视了许久,面露凝思,似乎没有考虑好,又仿佛考虑得太多。
见刘皇帝这副模样,所有人也都安静下来,默默地站在周边,等待刘皇帝考虑结束。
仅从图上呈现可知,刘皇帝标记的“叁号”地区,囊括了整个安西,并没有更为细致的划分。
自从当年刘皇帝把安西拆分,天山以南的广大土地自都督府下独立出来,单设高昌道后,安西都督府所辖土地是直线缩水。甚至于在ysl联军东征之初,沮蹙到只掌控亦息渴儿湖(伊塞克湖)南部地区,数得上的城池仅碎叶、郭城(巴尔思汗,因郭仪领兵攻克而更名)二地罢了。
不过,经过这两年多的战事,得到补充的汉军卷土再经,尤其是去年连克杨城、怛罗斯,使得安西军的伸展空间再度得到扩充,到目前,安西所控地区已扩张至怛罗斯西南八百里,只待拿下萨末建(撒马尔罕)这座河中重镇,便能彻底巩固西征将士奋战之成果。
不只彻底击溃了这一波大食联军,还拓地千里,连夺萨曼王朝大小十余座城池,战果斐然。然而,像气球一样膨胀的安西眼下并不算稳当,步子大了尚能扯着蛋,何况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东西扩张两千里。
到目前为止,被安西军真正掌控的,只有那些丝路沿线的关卡城市,连一些地图上有标注的城镇都没有彻底控制,比扩张更难的,永远是善后治安。
而都督府所能仰仗的可靠力量,也只有三万出头的安西大军,其中核心力量只有不到两万,这些将士,分驻在各城,能做的也仅仅是军事控制,大汉那一套政治、经济管理体系的建立还只起了个头。
就是如此,治安情况也不好,屡有反复,动乱丛生,最让人厌恶的毫无疑问是那些ysl教徒,屡屡有不怕死的冲击汉军、偷袭巡逻队伍。当初刘旻在碎叶实行的那一系列“灭教”政策,可是让他“恶名远扬”,攻入萨曼王朝之后,自然引起了来自民间的强烈反弹。
如果只是治安战也就罢了,来自萨曼王朝的反扑也近在眼前,整场东征,就属他们最灰头土脸,损失巨大,兵马折损也就罢了,关键丢失了太多城池土地,连萨末建都受到威胁了。
萨末建都危险了,那布哈拉还远吗?因此,即便国内不稳,地方势力膨胀,突厥军事将领割据诸省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布哈拉还是只能将仅剩的近卫力量东调,以抵御安西军,同时紧急征召军队备战,安西的战事还远未到停歇的地步,甚至会面临更加混乱的局面。
当然,以萨曼王朝如今衰败不堪、内忧外患的国情,并不足惧,但那些ysl化的波斯、突厥人却不得不警惕,第一次ysl联军被击溃了,但以其狂热程度,难料不会有第二次。
别的不提,就那些伽色尼军队,看起来战斗力就还不错,凝聚力也较强,在历次作战中给安西军造成的伤亡也最大,当然,怛罗斯被攻克后,逃得也最快……
因此,即便取得了辉煌战果,但安西的形势并不容乐观,随时可能面临敌人的反扑,安西都督府的压力其实并不轻,甚至由于兵力的分散薄弱,使情势更加凶险。
当然,都督府是组织了一些仆从军队的,但这些仆从军,除了那些自国内征召的各族番兵之外,基本没有能打的,就是能打,也难以让人放心,毕竟不敢保证其中是否隐藏着ysl邪教份子,连维持治安、收取钱粮赋税都得谨慎着用。
追根究底,还在于安西的局势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安西都督府所拥有的实力已经严重不足,而来自朝廷的支援与力量投放又是有限的,越往西打,这样的尴尬就越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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