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没有作话,刘皇帝仔细地打量着安守忠。不得不说,安守忠保养的不错,他年纪与刘皇帝相仿,但明显精神许多,像美酒一般,越陈越香。秋风之中,长须与衣袂齐动,这翩翩风度,可把刘皇帝比下去了。
“许久不见,安卿风采依旧啊!”刘皇帝轻声夸奖道。
闻言,安守忠赶忙道:“臣昏昏老矣,愧不敢当!陛下龙姿凤仪,圣明之光,令人钦慕,臣数十步外,即不敢仰视……”
“听说洛阳被你治理得不错!”刘皇帝又道,语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为免辜负陛下与朝廷信任,臣只是略尽职责,不敢懈怠,如此而已!”安守忠应道。
大概也正是长久地表现出这种低调与谦卑,安守忠方才显得不那么起眼,然而事实上,历数大汉帝国肇基立业的进程,诸多大事中都有他的身影,不论是淮南之战、平南之战,抑或北伐……
当然低调不是没有好处的,那么多公卿贵族之中,安守忠是极少数不受刘皇帝猜忌的人,大概也是安家与宫廷没有牵绊,且不恋权力的缘故。
“这些都是西京留守职吏吧!”刘皇帝又指向安守忠身后的那些人,还不少,足有三十多人跟着到驾前叩见。
“正是!”
在安守忠的示意下,一干人再度诚惶诚恐地行礼,好些人紧张的表现,甚至显得有些不堪,毫无大汉高官的风采。
刘皇帝只是淡淡地扫了一圈,所有人都像受到了压制一般,下意识地把头低下,不敢侧目。
“朕看过你们了,你们也看到朕了,朕就不再另做接见了!”刘皇帝淡漠道。
“是!”
如果说过去的刘皇帝,深沉内敛,让人有莫测敬畏之感的话。那么现如今的刘皇帝,冷漠到近乎纯粹的模样,则能让人恐惧到骨子里。
早年的刘皇帝,为了营造威严,有些冷硬表现太过刻意,露于形迹,那么现在,几乎没有表演痕迹了,然越是这样,越让人心头发寒。
“进城!”
一直到刘皇帝返回车驾,在场众人方才如释重负。
一名官员惊魂甫定,颤着声对安守忠唤了声:“府君!下官等是否有纰漏,陛下这是何意?”
安守忠没有答话,只是拧着眉,望着銮驾方向,良久,方才重重地叹息一声:“话不多说,今后做事,务必仔细些……”
第247章 处置
“东京暂时就不回去了,我要待在洛阳,就当陪你娘了!朝廷迁移之事,就由你来安排!”
在进入紫薇城之前,刘皇帝又特地把刘旸叫到身边,这样吩咐道,一副要远离开封宫城那个伤心地的样子。然而根本原因,还是刘皇帝认为,开封待了十年之久,也该换换,轮到洛阳了。
即便十一年未归,洛阳还是崭新如初,每年内帑在宫室维护保养上的花费巨大,洛阳宫虽新,但由于规模庞大,每年所出几乎不下于开封宫城。
此番,为迎帝驾,宫廷内外,便早早地经过一轮整葺,紧急抢修,因此再见洛阳宫,仍旧给人焕然一新之感。不过,此时的刘皇帝,注意力自然不在宫室情况上。
东京崇政殿,西京垂拱殿,几乎代表着刘皇帝人生的两个阶段,以及执政风格的变化。
只不过,自封禅之后,刘皇帝常住崇政殿,但权力下放,除了个别事务,基本不过问政事,心安理得地当着甩手皇帝。如今,回到西京,再居垂拱殿,却也未必会束手而治了……
太子等人求见,不见,也不需人陪,连近些年最受宠爱的小周宜妃也没得能够侍奉御前的机会。刘皇帝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独眠孤枕。
翌日清晨,暮色深沉,天还未亮开,刘皇帝便早早醒来,在宫娥的侍奉下,洗漱着衣。
符后归葬,似乎也连同着把刘皇帝的悲伤、痛惜等情绪一起埋葬了,这一觉后的刘皇帝,则更加内敛,整个人身上仿佛武装上了一层坚硬的保护壳。
王继恩早早地前来请安,当然主要目的是为了复命。过去的一夜,刘皇帝睡得很沉很安稳,但西京城内却是一片忙碌。
对于驻留西京,很多人都有所预料,但是直接把朝廷迁回洛阳,却有些出乎意料了。当然,真细思之,又没有那么奇怪,当初封禅之后移驻开封的情况是何等相似,只不过这一次,还是有些突兀罢了。
只是,刘皇帝决定了,底下人也只能遵循其意志行事,不敢质疑。洛阳这边,基础设施还是很完善的,搬迁重点还在人事活动上,推进起来虽然繁琐,但绝不困难。
相比之下,对贵族官僚们的影响,就要大得多了。且不提那些隐于表面下的利益纠葛,就一个安置问题,便能让人手忙脚乱。谁能想到,给皇后送殡,出来就不返回了,得跟着搬家,大部分人事前都没有任何准备。
达官贵人们奴仆众多,在西京多有府邸产业,问题倒不大。宫人有宫廷,士卒有营宿,苦的是那些中下层官员职吏,他们也是最困难的,麻烦最多的。
鸡飞狗跳间,皇城司也是最为忙碌的一波人,不过,他们的精力可没有用在搬迁安置上,他们忙着抓人。
刘皇帝给的标准是言行不当,举止不矩,当然具体执行过程中,如何衡量判断,却是看皇城司那些鹰犬了。
仅西京而言,抓的人并不多,只有三十余人,但多少有些身份,不是勋贵子弟,便是官僚衙内。普通的平民百姓,倒没有受什么影响,他们大部分时候还是乖巧的,对官府禁令也不敢贸然触犯。
而皇城司监视的,也往往是那些有一定身份的人,一般人即便有再大的狂行浪举,也没有多少监视价值,不值得皇城司浪费人力,皇城司的资源同样是宝贵的。
垂拱殿内,灯火辉煌,光线虽然明亮,但落在刘皇帝脸上也多少显出些阴沉。王继恩恭敬地侍候在阶下,刘皇帝满面漠然,慢悠悠地阅览着奏报。
不知是反应慢,还是看得仔细,过了许久,刘皇帝方才放下奏章,淡淡问道:“就这些人?”
“回官家!”见刘皇帝似乎有些不满意,王继恩赶忙道:“东京那边,已有专使连夜赶往,即行批捕!”
“怨愤不少吧,就没有不服反抗的?”刘皇帝问道。
王继恩语气中带有淡淡的自信与少许恭维:“陛下授意,他们岂敢反抗,吏卒一至,束手就缚!”
闻言,刘皇帝没什么反应,又浏览了一遍名单,道:“还真没有一个寻常百姓啊!这些人,享受着朝廷的恩泽,家族的福荫,就是如此回报?人若是如此不惜福,天何怜之!”
“敢问官家,如何处置这些人?”王继恩请示道。
一抹子杀意从刘皇帝眼神中闪过,很快消逝无踪,摆手道:“挑几个罪行深重的处决了,以儆效尤,余者,打入刑徒营!”
“是!”王继恩拱手应命。
名单上的人,基本都是些官宦子弟,在国丧期间,触禁犯法,有饮酒的,有跳舞的,有嫖娼的,有赌博的,当然最严重还是那些无所顾忌口吐狂言的……
“这个孙思检是谁?”刘皇帝注意到了一人,疑惑问道。
“禀官家,乃是平原公幼子,年方十三!”王继恩道。
“嗯?”刘皇帝立刻来了点兴趣:“孙立这个老东西,真是不凡啊,老树犹能开花结果……”
“犯了何事?”刘皇帝道。
“国丧期间,饮酒作乐,杀狗食肉……”王继恩禀道。
眉毛稍微挑了挑,瞥向王继恩,意味深长地道:“孙立是个火爆脾气,你上门去拿他爱子,没把你打出府门?”
王继恩脸上闪过少许异样,小心地打量了下刘皇帝表情,想要窥探出什么,但终究失败了。沉吟了下,方道:“平原公性烈,但面对官家意旨,亦不敢相抗!”
“这话,朕倒是相信!”刘皇帝道:“孙立老虽来,但谈不上老糊涂!”
垂首考虑了下,刘皇帝又悠悠道:“孙立这持家之道,实在一言难尽。朕已经杀过他两个子侄了,这孙思检就放过吧!
不过,该当受点教训,小小年纪,便如此不知敬畏,不守规矩,年纪长些还得了?传旨,发配西域戍边,至于孙立,教子无方,罚禄半年!”
“此事就这样吧,待东京事了,不需扩大了……”
“是!”
第248章 质问
“官家,太子、宋相公、赵相公、王相公求见!”红日初升之际,嵒脱又来禀报。
“宣!”这一回,刘皇帝没有拒之殿外。
“臣等参见陛下!”
垂拱殿那方宽大威严的御案下,四人都面色疲惫地恭立着,刘皇帝目光扫视一圈,落在刘旸身上,道:“朕一切皆安,昨夜也睡得安稳。倒是你们,甚是操劳吧,朝廷搬迁情况如何?”
“虽显匆忙,赖诸卿尽力,一切井井有条!”刘旸答道。
刘皇帝点了点头,略作沉吟,道:“朝廷新迁,需有新气象,中枢职权,当应时调整!”
这话一出,几个人顿时肃然,尤其是赵匡义,他对权力变化,格外敏感。
“恳请陛下示下!”刘旸拱手道。
刘皇帝想了想,道:“杨业、潘美、石守信三郡公还朝,具体职掌安排,政事堂先讨论一下,得出初议报朕!”
诸相对视了一眼,应道:“是!”
原来指的是此事,虽然涉及到高官众臣的委任,从来都需经过刘皇帝,由他钦命,但是此番,三人都感受到了发生在刘皇帝身上的变化,说不清道不明,但心中都不禁生出少许紧迫感。
“朕发现,朝廷中如今都是些老面孔了,但青俊们却在不断的历练中成长,需要给年轻后生们多一些表现的机会了!”刘皇帝平静地说道:“朝廷是池,人才是水,只有流动起来,新水换旧水,方显活力!”
“陛下所言有理!”不管认不认同刘皇帝所言,臣子们态度还是端正的。
见状,刘皇帝也不再啰嗦,继续道:“安守忠治洛阳有功,朝廷该当予以褒奖,另外,调任京畿都指挥使。至于洛阳府,刑部侍郎吕蒙正,忠于王事,踏实勤干,历练多年,可以提拔,接任洛阳尹,卿等以为如何?”
此言落,三相公面色各异,还是赵匡义略带迟疑道:“陛下,襄阳王文武双全,履历充实,调任畿帅,深孚人望,臣等自无异议。
只是,吕蒙正虽有才名,但过于年轻,也无多少地方职司经验,西京重任如山,就怕他难以承担……”
从话锋里不难听出,对吕蒙正破格提拔,赵匡义不怎么赞同,虽然只是提出一些“担忧”,但反对的意思很明确。
洛阳尹可是与开封尹相提并论的职任,虽属是非之职,但上下里外盯着的人可不少,甚至于,政事堂里的角力平衡,有时也会落到二职上。
当然,最为关键的是,一直以来,担任开封、洛阳二府尹之职的,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勋贵重臣,从无例外。如当下的洛阳尹安守忠,开封尹刘继昌。
如今刘皇帝却要提拔一个不名一文的后进吕蒙正,薄有才名,但在勋贵眼中,进士出身的庶族罢了,实在不值一提。倘若诏旨下达,那就是打破惯例了,作为勋贵集团的代言人之一,赵匡义几乎本能地反对。
在乾祐时代,刘皇帝仰仗军事贵族们治国平天下,开宝年以后,则对功臣勋贵们多方压制,在乾祐时代的基础上,进一步提拔士林出身的人才,抬升庶族官僚集团的实力,以求达到政治平衡。
由此,大汉迎来了十多年庶族当政的时期,算是一段庶族当政的黄金时期。不过,随着官僚腐败,弊病丛生,而勋贵的力量被牢牢压制的情况下,刘皇帝又开始对庶族官僚们不满了。
于是,赵普罢相,官场整肃,政局动荡,最显著的标志,便是西北四道的官僚被换了近七成。虽然被定罪为腐败的那些人,并不能单纯以庶族官僚视之,但刘皇帝的严厉整饬,也确实大大削弱了朝中普通官僚的力量。
与之相对的,便是勋贵集团的重新抬头,赵匡义越发受重用,他可是根红苗正的勋贵子弟,本身又负有爵位,还与东宫有那么层关系,代表性极强。
屁股决定脑袋,勋贵的出身,政事堂中最年轻的宰相,这些都让赵匡义对庶族出身的吕蒙正有所排斥。
而刘皇帝听其言,观察其反应,说道:“年轻?四十上下,正当大展其长之时。朕记得,赵卿当初任洛阳府时,还不满四十,如今为何小觑吕蒙正?”
刘皇帝这么说,赵匡义脸上浮现出少许尴尬,当然,内心实则有些不以为然,吕蒙正哪里能和他赵相公相比?
刘皇帝则没管他,继续道:“至于治政经验,不与其机会尝试,如何展示其能?”
只是这个机会,给得太隆重,拿堂堂的洛阳府尹去培养一个庶族官僚,这件事,怎么看,怎么透着怪异,听着都荒唐,区区一个吕蒙正,何德何能?
因此,赵匡义心中怀疑,刘皇帝必然另有用意,而且是对他这样勋贵大臣不友好的用意。当然,这些猜测与疑忌,赵匡义在刘皇帝面前还不敢表现出来。
甚至,在刘皇帝说出这番话后,立刻改口,一脸歉然地道:“陛下雅量,非臣所能比拟,是臣见识狭隘了……恩遇如此,也是吕蒙正的福分!”
“你们以为如何?”见赵匡义“熄火”了,刘皇帝又瞧向刘旸与宋琪。
刘旸若有所思,但还是点头认可,宋琪更不会有意见,他向来也是看好吕蒙正的。如此,三言两语,洛阳府将迎来一位新的府尹,一个贫贱庶民出身的府尹。
这边议定,刘皇帝心情似乎好转了一些,老脸上的阴沉之色仿佛都瓦解了许多。这时,宋琪犹豫片刻,一脸凝沉,拱手道:“陛下,臣有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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