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帝到官僚,往往只看得到城市的繁荣,却总是忽略农民的贫苦,并且也习惯了向他们索取,当然用压榨要更合适些。
而过去的这些年,城镇士民,之所以能过得那般滋润,也是建立在朝廷想方设法提供充足的价格低廉物资的基础上。
此前,朝廷痛下决心,推动物价上涨,也是因为终于发觉了其中的问题,感受到了供养那么多城镇居民的压力,通过此法,施恩农民,缓解过去大造铜钱带来的币值问题,同时也有赶人的想法在里边。
对于绝大多数在城镇中讨生活的平民而言,生活成本提高,生计艰难,待不下去,回农村便成了一条出路。
在朝廷的勉力维持下,轰轰烈烈的价格闯关,基本算是成功了,但是时间尚短,具体效果如何,还有待检验。
不过,有些问题,已然显露出来了。就眼下看来,赶人的目的并未达成,以东京为例,生活成本的提高给绝大多数士民带来的生计上的难题,但是,因此而逃离京城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对于在城市中待久了的人,想要让他们重回乡里,从地里刨食,显然也不那么容易。且不论如何,在城市中,机会更多,赚钱更多,也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物价的提高,也只是生活水平下降罢了,而城市的繁荣,也不是乡野农间能够比拟的,这种差距,也能让许多人忍受城市中的贫苦。
而大汉百姓们的忍耐能力,从来都是惊人的,不只是农民,城市中的那些士民、商贾及手工业者,也是如此。
但是,生活的压力,不可避免地会产生问题,过去的几个月间,各地城市的治安情况明显下降了,犯罪活动明显增多,就是东京城,也屡发恶性案件,开封府的差役判官们,都陷入了一片忙碌之中。
同时,此前太子刘旸巡视时察觉到的贫民坊问题,非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加剧了。开封府尹刘继昌花了些力气整治,但效果十分微弱,并且,随着治安问题频发,他的精力也被转移了。
过去的几个月,开封府受到的弹劾与责难,也增多了,刘继昌一度压力巨大的。所幸,由他倡议并实施的开封府“惠农新政”,终于推行开来。
这与朝廷目前重点关注的“三农”问题十分契合,而由开封府拨款,再加上东京“名流贤达”们踊跃捐资,足足筹集近三百万贯钱,用以给开封府辖下诸县的农民农业进行补助,同时修路、通渠、铺桥、建水库,也暂时分流了一批城市劳力。
有这项功绩打底,朝廷中给刘继昌站台的人也就多了,从太子到政事堂的大佬们,对开封府的表现,都挺满意,再加上刘继昌的身份在那儿,他这个开封府尹的位置,坐的还算稳。
历来,首善之区的主官都不好做,但刘继昌自觉,他这个开封府尹,是历任之中最难做的,遇到的问题也最多。几十年发展积累下的矛盾,似乎都在他的任上,慢慢爆发出来了。
凡事矫枉忌讳过正,但在事实的处置上,往往都是过正的,因为只有过正了,效果才能显著。在朝廷开始重视农业生产,关心农民问题,施政重心转移到发展农业生产,缓解城市与农民供应需求矛盾之后,朝廷之中,又不可避免抬头一种声音。
有不少官员,陆续上奏,希望朝廷能打压商业贸易,让朝廷回到“重农抑商”的正道上来。对于这种因噎废食,想开历史倒车的行为,中枢自然是要打压的。
无商不活的道理,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已然得到了充分验证,而商税的大笔进项,也足以坚定朝中权臣们的意志。
重农是根本的,但兴商也是必要的,这也是基本国策。然而,里里外外的杂音,来自各方面不那么良好的情况,也让朝廷纷扰不断。
为此,在七月份,赵王刘昉携平叛功将还朝,进行榆林平叛总结,做完定论之后,太子刘旸便召集群臣,就农与商的问题,进行了一场大讨论,以此统一思想,坚定农商并重的基本国策。
治国就是这样,矛盾不断,问题丛生,往往是按下葫芦浮起瓢。庞大的帝国,问题就更多了,但不论如何,大局还是在掌控中的,帝国的基本统治依旧是稳固的。
第237章 契丹政变
和东京城中相似,汉宫之中也是喜悦一片,各处张灯结彩,显得隆重无比,显然,今年中秋,是要好好庆祝一番,刘皇帝也打算与民同乐。
崇政殿的情况也是一样,完全融入在宫廷内外的氛围之中。殿内,刘皇帝盘腿坐在御案后,天气渐凉了,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未加任何修饰的袍服,精神看起来很好,脸上带着笑意。
御前侍候着几人,太子刘旸,武德使李崇矩,皇城使王继恩以及理藩使萧思温。
自从榆林叛乱平定后,在关内坐镇半年多的李崇矩,也终于回到东京,复命述职。在关内的那段时间,李崇矩实际上干着坐镇后方的差事,为榆林平叛保驾护航,当然,过程中杀得是人头滚滚,也让很多人,见识到了老郡公的狠辣,事实上,当武德使的,又岂有真正的善人。
李崇矩在关内,究竟抓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有罪者几人,冤屈者又有几人,恐怕连武德司自己都难清楚,非常之时,大局为重,也顾不得那许多。
当然,李崇矩本质上并不是那种纯粹的鹰犬式人物,事照做,人照杀,但完之后,难免道德负担沉重,而过去的一年岁月,也实在辛苦,因此老郡公给人的感觉,也越发苍老迟暮了,不复当初的矍铄。
“差事办得不错,漠北如今的状况,才像样嘛,甚合我意!”高高在上,刘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报,看着萧思温,笑眯眯地道。
见刘皇帝心情不错,在场众人也觉轻松不少,被点到的萧思温,更是顾不得年迈,老腰躬下九十度,谦虚道:“陛下,臣实不敢居功,漠北之变,终究是武德、皇城两司探事能吏的辛苦功劳,臣实不敢僭领!”
“哎!萧卿谦虚了!”听其言,刘皇帝顿时摆摆手,道:“若无你居中协调,岂有如此效果!你的几封书信,或许比下边人奔波数月还有用!”
“陛下谬赞了!”萧思温还是低调着,不敢与人争功的样子。
“二司探事,此番也颇尽力,有功之人,厚赏之!”刘皇帝又朝李崇矩以及王继恩道。
“谢陛下!”二人齐齐应道。
前不久,在大汉有司的多方串连挑动下,充分发挥了搅屎棍一般的作用,在漠北契丹内部的的掀起了一起政变。这是一场以契丹宗室、贵族为主,发起的对汉族掌权大臣的反攻倒算,当然,主要就是针对以二韩为主的两大家族,事实上,这就是一场夺权行动。
在发动政变的那些契丹贵族来说,这是拨乱反正,还政于君,同时,他们也不怕引起国家的动乱危亡,毕竟得到了大汉的许诺与支持。
虽然不满韩德让等汉臣掌权,但他们对韩德让的一些政策,尤其是缓和与大汉关系的想法还是比较认同的,至少就过去十多年的发展情况来看,背靠大汉,他们这些贵族才能活得更滋润。如今不比当年了,一味地沉浸在过去,也于国于民都非好事。
“耶律末只,耶律普宁,这二者,都是契丹宗室吧!”刘皇帝问道。
李崇矩操着一口苍老的声音,答道:“回陛下,正是,耶律末只为枢密副使,有干才,平叛抚民有功,协助耶律休哥主持漠北军事。
耶律普宁为宣徽使,此前从讨室韦,功劳甚大,颇受亲重……契丹此番政变,若无这二者出力,未必能成!”
“那耶律休哥呢?就没有镇压?”刘皇帝有些好奇道。
李崇矩摇摇头,应道:“从始至终,耶律休哥都稳居其庭,寸步未移,任其变动,不闻不问!”
“想来,耶律休哥也是知道民意不可违的道理,韩氏家族虽然可用,但比起宗室贵族的利益,就不足为道了!即便他耶律休哥功高望重,也难以弹压整个宗室贵族的反噬!”刘皇帝淡淡道。
“陛下英明!”
“二韩家族都被夷灭了?”刘皇帝又问。
王继恩插嘴道:“回官家,二韩家族数百口,除少数人走脱,逃亡天涯之外,余者尽数被诛杀,王庭韩氏族人扈从,无一活口!”
“可惜了!”闻言,刘皇帝不咸不淡地说道:“这就是数祖忘典者的下场,不离不弃,远赴漠北,同甘共苦,但人家可不把你当自己人,屠刀举起来之时,可不见丝毫留情!”
“陛下所言甚是,二韩家族,也不过咎由自取罢了!”王继恩答道。
当初,在辽国强盛时期,有几大汉臣家族,其中最有名的,末过于二韩。玉田韩知古家族,幽州韩延徽家族,二家族是契丹汉化成果的象征,鼎盛之时二家几乎分掌辽国汉臣民大权力。
而韩氏家族中,也确实是人才辈出,过去的几十年,完全呈现出一种井喷的状态,韩德让能在漠北掌权,可不只他一人的能力,他的那些兄弟叔侄们,同样是鼎力之基础。
只是,时移世易,曾经的辉煌不再,到如今,甚至沦落到身死族灭的地步。
刘皇帝对二韩家族,多少是有些了解的,对其下场,要说感到大快人心,则没到那个地步,要说可惜,也仅仅是嘴上说说而已。至少,二韩家族的灭亡,也有大汉在里边推动。
事实上,他让人往漠北传达罢黜韩德让的意思之后,就已经预想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权力的斗争,岂能是温情脉脉的,尤其对游牧政权来讲,不杀个血流成河,如何能够确保胜利果实。
“陛下,如今契丹主再度遣使南下,意图与大汉修和!”刘旸也开口了,汇报他了解的消息。
“哦?”刘皇帝微笑道:“此一回,何人为使?”
刘旸道:“据报,乃是皮室军将领,萧排押!”
“萧排押?”刘皇帝目光顿时转向萧思温,问道:“萧卿,此人当与你是同族吧!”
萧思温禀道:“回陛下,契丹萧氏,基本为国舅部人,与臣确属同宗。这萧排押,臣有耳闻,乃是萧挞凛长子!”
闻言,刘皇帝也反应过来,扭头看向刘旸:“韩德让及萧挞凛,还在京中吧!”
“仍在,未得诏旨,不敢放行!”刘旸答道。
嘴角上扬,刘皇帝道:“如今,漠北韩氏灭亡了,不知这韩德让又当何去何从?”
刘旸闻声色动,他可知道刘皇帝对韩德让的看重,想了想,道:“陛下,韩德让家族覆灭,现在就有如孤魂野鬼,无处安身,且与契丹有家族血仇,此时招揽,可放心使用,大汉得一干臣啊!”
“放心?以韩德让的才智,看不出漠北变乱背后的手脚?”刘皇帝闻言,冷冷一笑,想了想,悠悠然道:“杀了韩德让,如何?”
第238章 二度卸任
“此事,你去办!”刘皇帝目光冷淡地看向王继恩,声音很平静:“斩草,自当除根吧!”
“是!小的立刻去办!”王继恩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立刻应道。
“至于那萧挞凛嘛,就不与之计较了,可留其一命!”刘皇帝又转向萧思温,脸上也流露出少许笑意:“至少,也要给萧卿一个面子嘛!”
“陛下抬举了,臣不敢当!”听这话,萧思温有少许的尴尬,略显局促地应道。
在场的几人,大概就属萧思温最为尴尬了,那层几乎已经被遗忘的的隔阂似乎又显露出来了,汉夷之别,不是不提就可以了的,界限始终存在。
萧思温心头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有那么刹那,他感觉自己就是“大汉版”的韩德让。五味杂陈,一时让萧思温竟有些恍惚。
“萧卿在想什么,怎如此入神?”注意到萧思温的异样,刘皇帝略带好奇地道。
“臣一时失神,请陛下恕罪!”萧思温面色一惊,迅速恢复肃容。
“你呀,还是太拘谨了!”刘皇帝摆摆手。
时至如今,对于这些臣下的心理、情绪乃至忠奸善恶,刘皇帝都已经看得不那么清楚了,或者说不那么时刻在意这些了,一切随心。
至于给萧思温面子的说法,自然属戏言了,毕竟契丹新来使者乃是萧排押,若是在其抵达之前,先把他爹杀了,不太适合,也不方便谈判。
“漠北的事,你们再继续盯着!”刘皇帝环视一圈,又道:“那些契丹贵族,当善加联系,多加支持,他们新掌权,想来不只想要那点微薄的权力吧!他们要是能把漠北草原那些操场、牛羊、部民都给瓜分了,朕也支持!”
“陛下英明!”此言一出,刘旸两眼一亮,顿时恭维道。
“太子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刘皇帝摆摆手,吩咐道。
“臣等告退!”
王继恩与萧思温拱手告退,李崇矩却留了下来,恭敬地站在那儿。见状,刘皇帝不由问道:“守则呀,你还有何事?”
闻问,李崇矩上前一步,佝身一礼,苍老的声音拖着迟缓的调子,缓缓道来:“禀陛下,臣年高体弱,近来越感不支,精力难继,难堪武德司重任,恳请陛下宽恩怜悯,准臣告老……”
听其请求,刘皇帝眉头就是一耸,有些不愉,道:“你呀,究竟是怎么了,为朝廷办差做事,就这么难吗?那么多人,无不是挖空心思,向朝廷要官升职,你想去职,竟成乞恩了,这是何道理?”
感受到刘皇帝不满,李崇矩老腰弯得更低了,语气恳切:“陛下,老臣今年,已然六十又一,实在不比当初。为陛下效命,刀山火海,亦敢趟之,只恐昏聩,耽误了大事,请陛下审之!”
其实,李崇矩很想提醒刘皇帝,当初请他重新出山掌权时,可允诺过,一两年的时间,将武德司整顿理顺之后,便放他归养。但以刘皇帝此时的态度来看,他也不敢说了,只是郑重而恭谨地表明求退之意,至于刘皇帝允不允,就不是他所能把握的了,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而刘皇帝想了想,身体微微前屈,盯着李崇矩,似乎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些。打量了李崇矩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道:“你确实苍老了许多啊,西北之事,你辛苦了!看来,你是去意已决,不肯再陪朕走下去了……”
李崇矩闻言大惊,倏地跪倒在地,表情动容,语气激动:“陛下此言,老臣实在承受不起啊!老臣……”
看李崇矩急忙解释的模样,刘皇帝扬扬手,道:“罢了,去自去矣!朕也不为难你,当初,让你出山,就答应过,会与你晚年,朕自然不会食言!你我君臣几十年,你为人如何,朕是知道的,也相信你!”
“多谢陛下!”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感动,李崇矩竟然老泪纵横,言语凝噎。
见其姿态,刘皇帝反倒开怀地笑了笑:“你这是做什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效妇人垂泪!朕同意你卸任去职,不过,谁能接任武德使,你要替朕把把关!”
闻言,李崇矩麻利地擦了擦眼泪,郑重应道:“陛下,此事还当听凭圣断,老臣不敢置言!”
刘皇帝眉头微蹙,顿时道:“朕现在是要听你的意见!”
在刘皇帝有些压迫的目光下,李崇矩呼吸微滞,犹豫片刻,埋头咬牙道:“臣斗胆提一人,不只陛下是否敢用!”
“这天下,还有朕不敢用的人?”刘皇帝嘴角上扬,淡然道。
“王玄真!”
听其举荐,刘皇帝脸上却无意外之色,只是多少有些好奇地看着李崇矩,对他说道:“王玄真能得你举荐,想来确实不凡。否则,以你守则的谨慎,哪怕推荐一庸人,也不会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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