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说得是呀!像我们这样的东京小民,吃的都是扬州盐、沧州盐,或者河中盐,西北离我们太远,青白盐虽好,但也只有那些达官贵人吃得起,西北一乱,各处盐价都跟着涨,还不得不买,哎……”
见其长吁短叹,刘旸沉默几许,换了个话题:“在这市内经营,想来也挺辛苦,可有遇到什么麻烦事?可有官府欺压,无赖滋扰?”
“这……”
见其犹豫,不言自明。谈话间,只见两名青年,晃荡而来,头顶幞头,身着绸布,鼻孔朝天,招摇过市。沿街的买卖人家,都主动打招呼,当然,吸引刘旸注意的,是那些商家摊贩,都拿出铜钱,积极地往他们腰间挂着的口袋里塞,并小心翼翼地恭维着。
到了这店家,老汉也赶忙冲刘旸告罪而去,一样的动作,不知掏了几枚铜钱。而那两名青年,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不过,稍微打量了安坐街边的刘旸两眼,迅速收回目光。顺手还拿了两块鹿肉,就那么啃着离开,沿街而过,可以想见,就这么逛过一条街,他们腰间的口袋能被铜钱塞满。
眼睁睁见着这一幕,刘旸的心头百感交集,他当然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待店家老汉归来,问道:“交了多少前?”
“十枚!”
“每日都是这般?”
老汉摇头,看得挺开,或者习以为常:“倒也不是,隔三差五罢了。”
“这二人,是什么身份,我看他们可不像税吏,你们起早贪黑,辛苦所得,一日也没有多少,就这么让他们不劳而获,白吃白拿?”刘旸问道。
问到这儿,老汉没有答话,而是想了想,方拱手道:“这位官人显然身份不凡,自不知我等小民的难处。这条街上,已然算好的了,对我们来说,花些钱,买个平安,能安安稳稳地经营,已然足矣,何必自找麻烦。
何况,他们也是代官府收税……”
这最后一句话,可算是触及到了刘旸敏感处,目光凛冽,盯着老汉:“这是怎么回事,还请细说!”
不过这下,老汉已再不敢胡言乱语了,连连摇头,死活不肯多讲。
第201章 民何以安?
狭窄的街巷,拥挤的屋舍,破烂的篷寮,腐烂的茅顶,污水横流的路面……
牲畜的粪便,人的尿迹,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中心坊街上,有商户,有民舍,有小儿逐闹,也有烟火气息,路人行色匆匆少有停歇,角落处也有乞丐行讨,甚至于一些低矮民房前还有流莺在揽客。
刘旸就这么站在街上,表情略显阴沉,脸色十分难看,甚至于,有些无所适从。放眼四望,所观所见,哪有开宝盛世的光景,贫穷、混乱、肮脏之景象,以一种最直观的模样呈现在他眼前。
这样的情景,不得不说,让刘旸心头有些堵得慌,十分难受。开宝盛世,一贯给他的印象,是河清海晏,物阜民丰,国富民强,但恰恰在这京畿之内,在天子脚下,也有这种贫苦交集的地方。
当年,开封新建之时,是何等的宏伟壮观,光鲜亮丽。作为天下数一数二的雄城,一直以来,开封都是国家强盛、百姓富足的象征,满朝上下都以此为荣,就是刘旸心中,也始终带有一份自豪。
然而,这乐安坊内的情形,使得那散发着大汉荣光的一层伪装,被无情撕碎,血淋淋地把那些被人忽视又或是不愿面对的真实一面,摆在面前,其深刻惨痛,直入骨髓。
大汉的问题,又何止西北胡乱、民乱,也绝不独此一例。让刘旸有些恼怒的,是这些情况,从来没有人向他汇报过。
他主政多年,也自认勤恳,在刘皇帝的影响下,也素来关注民生,但如今看来,还是太少,视野还是太狭窄了,就连天子脚下,尚有如此难看的一面,何论偌大天下。
朝堂之上,倒也不纯是报喜不报忧,然而,大多放在“国家大事”上,实在没有多少人,有多少精力,放在小民疾苦上。
调子唱得再高,政治再正确,对小民的关注,终究是有限的。窥一斑而见全豹,东京尚且如此,其他地方,也实在不必抱有太多乐观。
“爹爹!”
袖脚被拉了拉,刘旸回了神,低头一看,刘文济正掩着鼻子,望着自己,显然有些难以忍受萦绕鼻尖的难闻气味。显然,对于刘文济而言,这样的状况,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把手放下!”不知为何,刘旸心中生出了少许怒气,斥道。
刘文济吓了一跳,只觉此时的爹爹有些可怕,赶忙把手放下,话也不敢说了。见状,刘旸深吸一口气,有些语重心长地道:“你闻贯了家中的花蜜芬芳,自然受不了这些污秽气息。但是,这些气味,你必须得闻一闻,你只是难受一时,忍忍也就过去,而生活在这坊内街上的百姓呢,他们去要长年累月地忍受……”
刘旸说的这些,刘文济自然不大明白,但见父亲说得严肃,还是乖巧地点点头,接下来,只是被刘旸牵着手,默默地跟着,即便臭味挥之不去,鞋袍都弄脏了,也再无怨言。
穿街而过,又在坊内兜转几圈,刘旸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一栋民房前。炊烟正袅袅上升,稻米的香气稍稍冲淡了空气中异味,透过敞开的门户,能够望见里边拥塞的布局,人不少,但活动着的多为老弱妇孺,丁壮男人,大抵都出去赚钱谋生了。
正欲开动脚步,入内拜访一番,体察民情,街巷拐角处传来一阵动静。远远望去,那是一场斗殴,准确地来讲,那是三个人正在殴打一名青年,拳打脚踢,下手极狠,嘴上谩骂不断,被打之人,除了发出几声惨叫哀嚎之外,就是抱头缩身,忍受这欺凌。
跟着父亲身旁,刘文济也不免受这动静吸引,好奇地张望,看清情况,下意识地缩到刘旸背后。刘旸则轻轻摸了下刘文济脑袋以作安抚,面色严肃依旧,对于这样的情况,已经没有多少怒火,只是平静地看着。
街巷两边,也有不少居民探出头来,但也只是张望,并没有人站出来阻止,这种泼皮斗殴,无赖欺人,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小民自有生存之道,事不关己,难以承受的麻烦,也绝不轻易招惹。
身边的护卫,早早地围了上来,王约早察觉到太子败坏的心情,此时终于开口道:“殿下,此地鱼龙混杂,为免不测,还是暂且离开吧,小的派人去解决此事!”
“解决?”闻言,刘旸顿时反问道:“你要怎么解决,救得了那一人,救得了这整坊的百姓?”
“这是大汉所有,开封府所辖的里坊?”
显然,刘旸是在自问,也是在自省。
不过,刘旸终究是心慈之人,没有一直沉浸在伤怀之中,见那些人还不罢手,仍在拳脚相向,还是派卫士上前阻止。
未及成行,又有几个人冒了出来,黑色制服打扮,是巡街的差役。领头的是一名看起来就比较粗豪的汉子,显然,闻声而来。
差役的反应也很干脆,也不叫止,几个人冲上去,便把打人的三人击打,紧跟着就是一顿毒打,不只拳脚,手中的佩刀也用上了,刀鞘也不敢部位,狠狠地冲那三人身上招呼。
更凄厉的惨叫声在这街巷间响起,一直到打累了,领头的差官方才踩着其中一人,气喘吁吁,恶狠狠地道:“为何闹事打人?”
身上那层黑皮,就是权力的象征,极具威慑。不敢与差役对视,畏惧地道:“这小子,欠债不还……”
闻言,差官顿时冲头先被打人之人道:“为什么不还钱?”
那人已然鼻青脸肿,气息也显得十分微弱,却不敢不答话,小声道:“小的没钱!”
差官又粗暴地踹了带头的无赖一脚,冷冷地道:“官府的规矩,尔等是不放在眼里了?我早早地告诉过你们,不要惹麻烦,尔等是想去大牢里,还是想充入刑徒营?”
“不敢,小人不敢!”听此言,领头的无赖连连摇头告饶。
见状,差官这才挪开踩在他胸膛的脚,冷冷道:“你们有什么恩怨,我不管。但我再警告你们,都给我安分些,不要自找麻烦!”
“是!是!”
“热闹都看够了?都给我散了!”环视一圈,差官又朝周边呵斥道,探出的脑袋像触电一般迅速地缩了回去,并且关门闭户。
教训了一顿,逞足了威风,差官似乎也满意了,招呼着下属,慢悠悠而去。几名手下,还松了松手腕,似乎没打过瘾。
那几名无赖,狼狈起身,哪怕身上疼痛难止,也还不忘摆出卑微的姿态,恭恭敬敬地送行。待差官走远后,领头之人,又用力地踹了还躺在地上的“欠债者”一脚:“都是你这厮,害我挨一顿打!把他带走!”
两名手下,也不解气地各自给了其人一脚,将之架起,四道人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刘旸站在远处,将事情的经过尽收眼底,一直到街巷间空无一人,仍旧站在那儿,不懂分毫,随从们都下意识地低头,不敢多嘴。
刘旸并不是个易怒的人,但此时此刻,胸膛之中却充斥着一股怒火,良久,问王约:“此地是安民坊吧!”
“回殿下,正是!”王约几乎缩着脖子答道。
“民何以安?”
第202章 府尹正纳妾
经过几十年几十年的建设,东京出现了大量地标性建筑,如皇城广场、昭烈庙、上清宫、大相国寺、南市、泰和楼等等。
东京是水流交错纵横之地,以汴河为核心的干支水脉带来了充沛的水路运力,汴水穿城而过,横跨两岸的十余座虹桥,作为城市内便民交通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成为了开封的标志。
前前后后,官府在开封内外,修建了七十二座大小桥梁,号称“东京七十二桥”。三十六座为当年开封新建时整体规划建造而成,后三十六座则是后续几任府尹,根据实际需要修筑,到如今,已是蔚然壮观。当然,整个东京并不只七十二桥,只是这些桥名气较大罢了。
同庆桥在罗城之外,南北走向,长二十四丈三尺有余,联通着南北二城,是城内人流量最大的一个交通枢纽,向南笔直的道路直插南市,向东则是城内最大的货运码头。
与诸多木制结构的桥梁不同,同庆桥完全由砖石搭建,拱形结构,有如长虹卧波,长年装扮着绿树红花彩灯,壮丽多资,吸引了大量游人驻足观赏。
汴河两岸本是人烟辐辏之地,春暖花开之际,同庆桥上也正处于一片忙碌的状态,行人车马交错通过,喧嚣之声不绝于耳。
刘旸此时站在桥顶,两手微撑在白石栏杆上,望着脚下的汴水出神。柱头上,雕刻着形态各异的狮虎头像,临近的一狮一虎此时仿佛正对着刘旸笑。
繁荣的景象,总能带来喜悦,驱散了不少刘旸内心积聚的阴霾。同庆桥下空间极大,可通两千石大船,不过由于季节的缘故,水位尚低,此时通行于河上的,大多是小型汴船,即便有大船,吃水也极浅。
在富有节奏的号子声中,刘旸的思绪逐渐飘远,两眼也略显迷离。日中已过,金乌潜隐,收敛了大量光芒,日头看起来也暗淡许多,矗立桥头的刘旸,显得有些孤独。当然,在护卫们的戒备下,也无人能够打扰到他。
刘文济有些百无聊赖,在一名卫士的看护下,于桥上跑跑跳跳。桥面是平整的,但夹道两侧是供行人通行的石阶,刘文济就那么数阶级,着从南桥头跑到北桥头,又从北桥头跑到南桥头,兴致完全被吸引了,仿佛发现了什么十分有意思的事。
“殿下,打听到了,刘府尹正在泰和楼宴请宾客。”内侍王约匆匆跑上桥身,恭敬一礼,禀道。
“哦?”刘旸回了神,眼睛微眯,随口问道:“宴客!什么名义?”
“据说,是刘府尹纳妾……”王约小声禀道。
闻言,刘旸不由得笑了笑:“真是喜事啊!既闻喜讯,正有闲暇,岂能不去凑个热闹?带路!”
“是!”
转身之际,正瞧见还在“征服”同庆桥的刘文济,刘旸的脸上露出点慈爱的表情,低声吩咐道:“派人,护送文济先回宫!”
“是!”
“我若没有记错,泰和楼是东平王家的产业吧!”刘旸突然又问道。
“回殿下,正是!”
泰和楼,如今乃是东京城内最豪华档次最高的酒楼,二十多年的经营,积累了巨大的名气,服务越来越完善丰富,格调别致,门槛也越来越高,普通人根本不在招待范围之内,当然,一般人也消费不起。
其明面上的主人,名叫赵仙,也是东京城内,甚至整个大汉都有名气的大商人,但稍微有点地位的人都知道,泰和楼背后站着的,就是东平王府。
而那赵仙,当初可是东平王赵匡赞的家将,在赵匡赞还是燕王、坐镇幽州之时,就追随于他了。背靠东平王府这棵参天大树,赵仙在经商上,自然是无往而不利,涉及各行各业,就是盐铁茶酒这类稳固财源生意,都有插手,籍积攒下大量财富,不说百万,腰缠五十万贯总是有的。
当然,泰和楼,仍旧是赵仙经营的主业,乃是核心产业,也是与东平王府联系最为紧密的一道桥梁,酒楼的作用,显然并不仅止于迎来送往。
当初,赵匡赞在乾祐北伐之后随刘皇帝入京,其后便大力发展产业,经营财帛,本有以此明志、打消刘皇帝猜忌的心思在其中。
却也没曾想,二十多年下来,这家产得到了爆发式增长,不知翻了多少倍。大汉的这些功勋贵胄,每个都是豪富之家,即便那有些守着朝廷俸禄恩赐的人,日子也能过得滋润,何况赵匡赞这样经营良好的家族。
如今的泰和楼,比起当年,看起来要更加豪华,突出一个“贵”字,钱贵,人贵。设施也更加完善,为了提供来往客人车马驻泊的地方,向北扩充,圈了一大片地,在坊市界限崩溃的进程中,是率先把坊壁推倒的那批人。
刘旸赶到泰和楼时,酒楼中正张灯结彩,一派欢乐喜庆的景象。酒楼背后停泊的车辆极多,华盖云集,显然,与宴的宾客极多,都是身份不凡之人。
而在今日,泰和楼最重要的客人,便是开封府尹了,即便只是纳妾,也是放下身段,极尽尊重,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当然,这份尊重,来源于开封府尹的权力,毕竟这是天下唯二级别的知府,地位比大多数的道司主官还要高。同时,开封府尹的出身,也是泰和楼不得不重视的。
如今的开封府尹姓刘,讳继昌。姓刘的不一定是皇室宗亲,但刘继昌这个开封府尹恰恰就是,并且身份很显贵,虽属旁系,却是徐王刘诚赟的嫡长子。
而徐王刘承赟,乃是如今的宗室之长,素来得到刘皇帝的尊重与信任,把宗室事务相托。在徐王已迟暮的当下,刘继昌作为王爵名正言顺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其所能享受的尊崇可想而知。
刘继昌如今还不满四十岁,比刘旸也大不了几岁,却能成为开封府尹,其个人有些才干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在于其身份的加成。
在大汉,自魏孝王刘承训以及刘皇帝之后,便没有皇子兼开封府尹,即为皇位继承人的传统,因而,历任府尹,有不少外姓大臣。
像魏仁溥、吕端等宰臣,都有此任的履历,但是,皇室宗亲,在这个职位上的竞争优势,也是明显的,比如慕容彦超,以及如今的刘继昌。
吕端被刘皇帝提拔进入中枢,登堂入室后,在继任者的考量上,刘皇帝也有所犹豫,最终,在“刘氏天下”的观念影响下,选中了刘继昌这个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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