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些官僚可就不同了,哪怕对他们再狠,也改变不了他们掠食者的本质,或者说整个统治阶级都是这样的,只是在刘皇帝的劝导与压制下,宗室往往要克制些,也不得不克制。
至于官僚们,能做到哪一步,法律的约束一方面,个人道德节操也是一方面,但是,这是人治的时代的,也是吃人的时代,去考验官僚们的节操,却有些不讲道理了。
至少西北这场动乱,西北军政体系,从上到下,都是有问题,都要担责任的。但是,眼前这个金州指挥使,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压抑着心头的不满,刘昉抬手指着堡外,淡漠道:“这数千难民,冒着身死危险难逃,是为了什么?活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们不愿从贼,他们对朝廷还有信心,也渴望得到庇护。
如今,我们将他们拒之门外,不只大失民心,更会将他们逼到叛匪那边,难道你们想看到,榆林再添加数千叛军吗?”
面对刘昉这番义正辞严的言论,金州指挥使即便心有异议,也不敢表露出来,他本身也没有与刘昉争论的胆子,只是屁股坐在那里,下意识地做对自己对金州有利的选择罢了。
“再者,这难民之事,总是要解决的!朝廷虽有封锁榆林严旨,却也没有对叛乱造成的难民做进一步的指示。从军旅者,除了建功立业,更有保国护民,今生民罹祸,未能及时制难,理应感到惭愧。
面对这些苍生受难,岂能视若无睹?”
说这话的同时,也是刘昉坚定他想法的过程。话说得虽然有些冠冕堂皇,但也确实是他的道德底线,刘昉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刘皇帝孝顺,对国家忠诚,对黎民怜恤。
当然,他的考虑,也是有道理,同时,他也确实有足够的权力。榆林平叛,刘皇帝已经给了他全权,除了在大方向上做了指导,在一些细节问题上,可是任他操作的,这难民之事,自然也包括在其中。
见刘昉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金州指挥使不敢再反对了,即便再不乐意,也只能夸赵王殿下仁慈,忧国忧民。至于即将被斩杀祭旗的两百多叛贼,就不在考虑之内。
“我给你一个任务!”刘昉想了想,盯着金州指挥:“你留在归德堡,这些难民百姓,就交由你负责甄别、救助、安置!”
闻言,其人一愣,有些迟疑道:“大王,末将只恐人手不足……”
刘昉是何人,听他推诿,再也不压制怒气,冷声道:“你要违抗军令?”
迎着刘昉森然的目光,金州指挥使不由打了个寒战,赶忙道:“末将不敢,只是这么多难民,只怕力有不及!”
“偌大的金州,还收容不了这数千难民?我会给金州官府去一道手令,人手、钱粮,由金州官府供应,长安那边亦可协调,再不济,从军粮中调拨一部分!”刘昉越说越严厉,甚至已经怒气腾腾:“你若做不到,我另委他人!”
闻言,金州指挥使心神大震,再不敢诿言推辞,保证道:“末将遵令!”
“既如此,那此时就交给你!事情办好了,有赏,办不好,我就拿你是问!”显然,此人的态度,让刘昉很恼火,甚至不惜口出威胁之语。
当然,对于这样的人,适当的逼迫,是有必要的,也只有干系到他们切身利益之时,才会卖力去做。
看着堡外的那些难民,金州指挥使心中默默叹息一声,当然不是因为可怜他们,甚至把他们当成麻烦,很是无奈。
眼珠子转悠了一下,拱手道:“大王有令,末将自当尽心竭力完成,只是何况,眼下人心浮动,这么多人进入金州,末将实在担忧会给金州带来动荡,还请鉴之!”
对此,刘昉一下子沉默下来,没有再表现出过多的攻击性,他何尝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甚至一定程度能理解这些地方军政官僚的顾虑。
而可以想见的是,这些难民涌入金州,必定会带来治安上的麻烦,别说那些官僚了,就是当地的百姓,恐怕也会持排斥的态度。
又要维持关内道州的稳定,又要救民,实在两难。刘昉陷入了深沉的思考,脑海中无数念头迅速闪过,忽然抓住了什么一般,扭头道:“这些人,暂时安置在金州,提供必要的救助,兵器全部收缴,派人看守。待度过此冬,就将他们尽数转移,发往安西!”
说到这儿,刘昉越发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行,喃喃道:“魏王那边正缺人,榆林未知何时能定,即便定了,想来也是残破不堪,安西虽远,却能提供一个栖身之地,也算对得起这些难民了!”
听刘昉的决定,金州指挥也是两眼一亮,不论如何,只要别把这些麻烦留在金州,还是可以接受的。
“若要转移这些难民,仅以金州之力,恐怕难以成行!”
“这些不用你们考虑!”刘昉当即道:“西北转运使、河西我会安排好,你们做好分内之事即可,总之,我不希望难民问题,继续恶化下去!”
“是!”
做好了决定,刘昉便派人出堡,向堡外的难民宣布救济安置之事,很快,已经近乎麻木的盐州难民又重新恢复了些生气,希望意外的来临,让他们情绪彻底地释放出来,归德堡前的山岭之间,爆发出一阵“赵王千岁”的呼声。
呼喊声借着风声传入堡,刘昉正在回营途中,闻此高呼,他也不由心头大动,刘昉终究是带有一些感性的,此时,眼眶竟不自觉地有些泛红。
“大王,整个榆林,难民何止这数千人,归德堡的情况,也绝非个例,难道所有难免,都照此处置吗?”跟在刘昉身边的赵王长史,轻声问道。
“我不求他们的欢呼,只求问心无愧!这些汉民,大部分都是当年朝廷移民政策所致,原本希望靠他们稳固边陲,如今,却闹出了这么大乱子。对于这些百姓,朝廷是有负他们,如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刘昉叹道。
“如你所言,其余地方,也照此办理!”想了想,刘昉咬咬牙,道:“东京那边,代我拟一道奏章,将难民之事以及我的处理意见上报!
还有,派人盯着金州,盯着此事,对于这些人,我已经不放心了!”
“是!”
经难民一事,刘昉的心头难免多了些沉重,回首北望,目光中带着坚决,表情中透着坚定,榆林,必须得严厉戡治!
第191章 共治时代
冬至日刚过,这个冬季最重要的节日,比起往年,多了几许沉闷,原因自然是榆林叛乱,当然,仅仅针对于朝廷上层,或者说政事堂以及与平叛事宜相关的部门职官,忙碌之下,节日也没什么滋味了。
至于那些中下层阶级,日子照过,歌照唱,舞照跳,榆林叛乱的消息朝廷虽然有所控制,但终究难免传扬出去,但要说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实在还看不出来。
至少对东京士民而言,就更事不关己了,榆林太远,即便乱了,还能蔓延到东京来吗?何况,这些年,从南至北,叛贼动乱何尝少过,又有哪一次成功过,这一次,顶多是闹腾得剧烈些,迟早为朝廷所平。
三十多的时间,由乱而治,“大汉”二字早已深入人心,不只是建立了百姓对当今天下朝廷的认同,也建立了足够强大的信心。
更何况,在刘皇帝还当国之时,谁也不会认为世上有大汉这艘巨轮闯不过的风浪。当然,天子脚下,市井之间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难免生出些传言,但多作为调侃的谈资。
各酒楼书馆中,那些说书人,也难免谈及此事,不过都很识趣地按照宣慰司官报发文的中心思想来,痛斥榆林叛贼,同时对党项、对拓跋李氏进行一定的抹黑普及,去年那场对李氏的族灭,更拿出来鞭尸,显得津津乐道。
“赵王此事办得不错,榆林叛贼自当坚决铲除,却也不当一概而论,对于那些逃难的普通百姓,应当加以甄别,予以救助!”政事堂内传出太子刘旸爽朗的笑声,话语中满是对赵王刘昉的赞许。
放下手中由赵王刘昉提交上来的榆林难民处置办法,刘旸脸上露出的是许久不曾见过的释然的笑容,显然,对于刘昉的救民举措,他是打心底认可,并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
“不过,根据各地舆情汇报来看,关内地方官府,对于赵王此议,多有排斥!”赵匡义站在一旁,平静地向刘旸汇报道。
而一闻此言,刘旸表情立时便沉了下来,顿了下,发作道:“有些人,实在可恶!想来,他们甚至拿朝廷的剿贼策略,来做推搪的理由吧!”
赵匡义面无表情,应道:“殿下明鉴!”
沉默了下,刘旸抬头看向赵匡义:“此事,赵相以为如何?”
赵普去职之后,政事堂的人员并没有太明显变动,人还是那些人,但在平静的表面下,那些深刻的变动确实难以避免的。
一个接近二十年的宰相卸任,会给朝廷中枢造成怎样的影响,仅冲着这个年限,就该给个尊重。之所以能够平稳过渡,一是刘皇帝在上边盯着,二是太子在中间看着,三则是下边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所预料。
不得不说,榆林乱事正酣,朝廷中枢却发生了巨大的权力变动,还是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的。至少,有一大波官僚,在上面没了赵普之后,竟有些不习惯,甚至造成了一些政务处置的迟误。
当然,官僚们的适应能力是极强的,短暂的混乱之后,一切又迅速回到正轨,朝廷的各项典章制度还是很完善的,人的因素固然很重要,但规矩同样重要,如今的大汉,也不会因为少了任何一个人,就出现大问题,嗯,刘皇帝与太子例外。
同时,赵普的去职,也不仅仅干系到他本身,还代表着他那一派的政治势力也将受到影响,他二十年积攒政治资源也相应地发生着不为人知的变化。
说得大点,甚至能影响到整个庶族政治阶级的利益,毕竟,在过去的二十年,在对勋贵的限制与打压上,赵普可是被放在台面上的一面旗帜。
而在赵普离任的之后,也让朝廷内部太多人,包括勋贵与官僚,同时看到了更多的机会,蛋糕就这么大,过去赵普强势,又有皇帝与太子的支持,自然享用不尽。
如今,人走茶凉,影响固然还在,但逐渐减弱,是必然的趋势。都是食肉的饕餮,也该轮到其他人了。
在这一个多月间,政事堂的氛围也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碧海起波澜,静潭生涟漪,很关键的一点,赵普之后,谁能继之?
首相的位置,谁不想做?至少太子刘旸就知道,眼前的赵匡义就十分渴求这个位置,赵普在时,众臣蛰伏,卢多逊死后,更无人敢亮明旗帜与之作对。
但是,时代变了,刘皇帝把一座大山搬开了,死水也能起微澜,更何况是朝廷这种是非之地。
关于新首相的人选,刘旸不可能不关注,甚至做些考虑,为此还直接询问过刘皇帝的意见。而刘皇帝的回答,却有些耐人寻味。
刘皇帝的原话是:赵普只有一个,大汉也不需要一个新的赵普,你也不需要。
刘旸若有所得,但初时仍旧不解,但在萧妃的帮忙分析下,方才慢慢回过味来。经过辉煌却颇不平静的开宝二十载之后,不论是刘皇帝还是朝廷,都已经不需要一个赵普式的权相了,这并不是一个健康的状态,权久必生比弊端,刘皇帝也老了,他在能压得住,他若不在,刘旸也尚可,但刘旸之后呢,那一切就未知了。
因此,赵普的治政,只能成为一种特例,赵普之后,绝不容许再出现一位,这甚至是可以写入宗法皇典的。
当然,宰相的存在是有必要的,刘皇帝也不会像朱老八那样因噎废食,彻底废除宰相制度。相反,对于政事堂,对于宰相的权力,当有更进一步的划分。
或许不会像乾祐时代那样,三两年换一个,但宰相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会是一个基本原则,稳定也是一个必要前提。
而即便后知后觉,刘旸也意识到了,朝廷确实要翻开新一页的篇章了,赵普的“专权”时代,彻底结束,迎来的,将是宰相共治时代。
同时,刘旸也有种不可明言的感触,那就是刘皇帝已经开始在为后事做铺垫了……
对此,刘旸也是心生感慨,他此前,还在考虑,如今政事堂中的诸多宰臣,谁能担当那千钧重担。由于赵妃的关系,刘旸心里自然属意赵匡义的,他年富力强,且政务练达,勤勉认真,几乎是个完美的宰相模板。
但是,刘旸也清楚,赵匡义上位的希望并不大,别说他心中有几分顾忌,就是刘皇帝那边,就不会同意,相反,论资历、论能力、论威望,宋琪的机会要大些。
不过,这些思考,随着刘皇帝的态度摆出来,只形成一个结论,刘旸想多了。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好处,那就是谁都没得做,这样还能更平衡些。
当然,蛇无头不行,在政事堂亦然,总需要一个能够拍板做主,抑或协调平衡的角色,这个角色,最适合的莫过于皇帝的,但如今,落在了太子刘旸身上。
这是开国帝王时代的特殊政治形势造成的,换作任何一个帝王,在正常情况下,可能都不会给太子放偌大的权力。
因此,在赵普卸任的这段时间内,刘旸饱受压力,也更加小心谨慎了。同时,也更加忙碌了,过去,赵普在时,刘旸就不轻松,如今,把赵普那份职责接过来,才真正发现,赵普这个宰相,也实在不容易。
只有设身处地去经历过,体会才更加深刻。
政事堂内,回到榆林难民的问题,赵匡义也适时地表明他的态度:“容臣斗胆直言,朝廷此前在制定平叛策略之时,对于叛乱造成的诸多问题,包括难民,确实没有细致的考量。
如今,问题已然出现,自当因时制宜,及时调整,只要大方向不改,具体执行方面可作适当修正。更何况,赵王殿下已经提出了一个可行办法,戡乱与救民,本是相辅相成,在此事上,不当迟疑,地方上有异议者,当以怠政害民之罪处置!
榆林叛乱,自有朝廷解决,关内地方地顾虑,自私小我,应当予以纠弹,如陛下所言,西北也确实需要更为深彻的整改,仅仅依靠纠治贪腐,犹有不足,或可就此事,对西北官员进行一次考核……”
听赵匡义这番论调,即便以刘旸如今的城府,脸上也不禁再度露出笑容。如今政事堂,仍旧难免有地位高下、权力轻重之分,平衡永远只是相对的。
宋琪这名经世老臣,他的职权侧重于整个大汉及朝政的运转,基本取代过去赵普大部分的实务权柄,赵匡义则主要协助刘旸处理国事,有点“内阁秘书”的意思。
“如你所言,就照此办理,发一道明诏,通报关内道及关内北部州县,就难民救助之事,做出安排,这民,必需得救!”刘旸恢复了严肃,乃至严厉:“让都察院好生盯着!”
犹豫了下,刘旸又道:“给武德使李公也去一道制书!”
对于武德司,刘旸始终保持着一份谨慎,但是,用起来,是真好用。
“赵王在榆林平叛,我们却不可让此等事务,去分薄他精力!”刘旸叹道。
第192章 郭威终于走了
铁骑开道,仪仗随行,在距离开宝二十一年过去只剩三日的时间里,刘皇帝再度出宫,銮驾缓缓而行,停在邢国公府前。
卤簿仪仗,还是那般威严肃穆,只是在这隆冬季节,多了几分肉眼可见的凝沉与压抑。直到銮驾停下,喦脱从外出声提醒,刘皇帝才恍过神,在郭宁妃的搀扶下,二人一道下车。
今岁确实很冷,森寒刺骨,黄河冰封千里,可通车马,南边的淮河、长江也同样出现大面积冰封,就是在两广也出现了大雪,多日不绝,显然气候正在发生着一些不好的变化。
下得銮驾,寒风便迎面袭来,刘皇帝即便从头到脚武装全身,那不耐寒的身体仍旧不免打了个剧烈的哆嗦。依他过往的习惯,这个时节是要待在宫中,待在那温暖如春的殿室内,轻易不会动弹,一直熬到春暖花开。
但此番不行,他有不得不出的理由,邢国公郭威辞世了,无疾而终,享年八十,也算高寿了。这些年,郭威一直待在京城,安享晚年,不时还会被刘皇帝召进宫饮宴谈天,如今也算有一个善终了。
至少比起正史上郭威的妻子沦丧,中年早逝,在刘皇帝的时代,或许没法达到那难以企及的高度,尝到那方宝座的滋味,但也不能就此说郭威的际遇不好,再者,即便是正史,他郭家也不是最后的胜利者。
生前既享显贵,死后犹有荣光,这哀荣,刘皇帝给得很足,亲自过府吊唁,只是第一步,神道碑文王禹偁正在写,追赠郭威邢王的诏书也早就拟好了,对其盖棺定论,评价也相当高。
冬日暗淡的天光下,寒风袭面,刘皇帝抬头看着“敕建邢国公府”那张鎏有金丝的牌匾,那些张挂的素绸,树立的白幡,竟有些晃眼。
脑海中浮现着诸多往事,面上带有无限感慨,对身边双目泛红的郭宁妃轻声道:“走吧,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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