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陆海之争
“你既然有主意了,这些事情,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我没有意见!”殿台上,刘皇帝以一个慵懒的姿态躺在摇椅上,直接享受着阳光的沐浴,漫不经心地对侍立在旁的太子道。
“是!”刘旸恭敬拜道的同时,也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刘旸请示的,自然是关于最近大汉面临的那些或主动、或被动的战事,对于刘皇帝的心理,他仍旧有些把握不住,也有些担心自己的考虑不为刘皇帝所接受,所幸,从刘皇帝目前的态度来看,并没有什么异样。
刘皇帝穿着一身轻便的绸衣,在并不酷烈的夏阳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手里拿着一柄极不相衬的蒲扇,装模作样地在那里扇着风。
能够感受得到刘旸的小心谨慎,不过,刘皇帝并不在意的样子,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三佛齐的使者,我就不见了,你把他打发掉就行了!
这些异域蛮邦,畏威而不怀德,有小礼而无大义,此为正理。如三佛齐者,不敲打敲打,他们如何能够听话服软?郭良平做得还是不错的!
不过,你们的考虑也有道理,南洋的战事,不宜扩大,既然目标实现了,那就见好就收,不要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只会让大汉陷入没完没了的麻烦之中。
朝廷眼下还无法向南洋投入太多军队,要避免陷入泥潭,得不偿失的事情,还是少做。你与三佛齐使者就南洋的稳定,交涉一番,谈妥了,就让郭良平收兵吧!”
“儿明白!”刘旸颔首。
对南洋之事,他心中的隐忧算是消去一大块了,有刘皇帝这番示训在,也就意味着大局定下了,没人敢违逆,哪怕是远在三佛齐的郭良平也一样。
但同时,刘旸心中又不免叹息,对南洋,刘皇帝如此清醒,知道过犹不及,不愿做得不偿失之事,为何对西域战事,却始终坚持,甚至顽固到不可理喻。
过去一段时间的战争结果已经证明了,黑汗灭之不易,而血战月余,损兵折将,除了拿下一座残破的龟兹城,以及名义上的扩地数百里,根本是入不敷出的。如若仅是为颜面问题,那也实在大可不必。
当然,刘旸感慨的同时,却也没有就西域战事再做劝阻,战端既开,又打到如今这个程度,黑汗尚且不依不饶,大汉又岂能妥协退让,只能继续坚持。
朝廷这边也一样,必须得全力支持,增兵之事另作他论,但战争物资、后勤保障,还需尽力供馈。
刘皇帝自然不知刘旸丰富的心理活动,微眯着眼,仰着头直面阳光,一张老脸若有所思,良久,方才沉声道:“下一道诏令,让郭廷渭、张彦威这些海军老将功侯,都回京吧,既然退下了,就好生休养,安享晚年。半退不退,在幕后指手画脚,名不正言不顺的,让海军的将帅们如何做事?”
听刘皇帝这么说,刘旸心中一凛,不敢怠慢,沉稳应道:“是!”
显然,对于海军的一些情况,刘皇帝是心知肚明的。大汉海军,从无到有,从内河水师到横海舰队,虽然脱胎于早期的靖江军,但其飞速发展壮大,还是多仰赖南方将士。
北人善马,南人善船,这是客观条件,不得不面对。在发展的过程中,以郭廷渭、张彦威为首的一批南方将领,自然起到了巨大作用,话语权也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然而,由于降将出身的缘故,始终要被人低看一等,很多文武,都保持着一定的戒备,几十年下来,哪怕已经彻底融入大汉体制,但那种警惕竟成为了一种习惯。
当然,根本原因还在于,海军的崛起,侵犯到了太多人的利益。仅从陆海之争来说,此消彼长,海军的话语权提升了,陆军自然就下降了。
大汉基本实行军功授爵的准则,从刘皇帝建立起严格且待遇优厚的爵禄体系开始,大汉军队对于爵位的饥渴度就变得极高。
而从海军中,出现的十几名侯伯贵族,一定程度上来说,是陆军那里抢来的,向来以陆军为尊的马步军将帅们,怎能甘心。
在海上贸易兴起的过程中,凭借着先天的优势,通过各种的便利与手段,攫取了大量利益,这又如何能不让人眼红。海军的日子,比陆军过得好,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又岂能不遭人嫉恨。
在诸多陆军的军功贵族们看来,天下是他们打下来的,功劳他们最多,牺牲他们最大,海军不过是仰附他们羽翼的辅助角色,因此在地位待遇上,自然看得极重。
虽然大汉仍旧是大陆权盛行,马步军仍旧是军队的主流,在军队乃至朝廷内部仍旧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但海军这些年抬头的趋势,仍旧让他们感到警惕与难受。
毕竟,通过海外的扩张与贸易,通过对南洋土著的掠夺,确实给朝廷带来了大量利益,这是陆军难以做到的,也恰恰是最让人难受的。
因此,这些年,军队内部,尤其是马步军体系内,针对海军的言论与措施,屡见不鲜。若不是刘皇帝的维护,当初对海军编制的压缩,军力的裁撤,就被推行了。
陆海之争,严重之时,甚至有把海军那些耗费维护巨大的巨舰大船拆毁,仅保留内河水师的提议,而这种言论,竟然得到了一大批陆军将校的拥护。
迫于此情,刘皇帝也不得不插手,否决那些荒唐言论,连消带打,处置了一些愤愤不平的马步军将校。
但或许是为了安抚国家军队的基石,对于海军,同样也采取了一定的措施,比如郭廷渭、张彦威,乃至刘光义这样半路出家的陆海军将帅,都被去职,如此,方才勉强弥合了矛盾重重的陆海军,平息了一些陆军对海军的怨气。
再加上海外扩张的巨大收益,这才让海军这些年的日子,好过了一些,处境改善了许多。
但根本问题,并没有得道解决,而海军内部,同样也不太平,山头林立竟成常态,南北之争,更是主要矛盾。
势力庞大,影响深厚的南方派系,把北方出身的一些海军将士压制得死死的,北方将士则与南方将士格格不入,而这些年,大势所趋之下,南方的海军将士人才,则是喷涌而出,结派成党,实力势力越发根深蒂固。
刘皇帝让郭廷渭、张彦威这些海军老臣大将退居幕后,也未尝没有削山头的想法在里面。
然而,事实上则是,人虽不在其职,但影响力却没有多少削弱,郭、张、刘三家,在海军内部就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其子弟也多充任要职,郭良平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个。
而随着郭良平这些年在南方的诸多建树,甚至拼出了个致远伯的爵位,就更加引人瞩目了。近些时日,非议流言不断,枢密院那边屡次下令约束郭良平在三佛齐战事上的动作,同样有着打压的意味。
否则,真让郭良平灭了三佛齐,拓地数千里,那海军岂不是又要新增一个功侯了?而战事扩大,负责流血牺牲的,还得是南方的步军,用陆军的血,去染海军的功勋章,自然不乐意。
当然,也有人支持扩大战事,但战争指挥的权力得握在陆军手中,但这样的声音并不大,不论是当权者还是一些有识之士,都认为不宜过火。
同样,海军跋扈自专的一些行为,也引起了诸多非议。郭廷渭、张彦威这些海军军头半隐退的情况,也让人不爽,至少林仁肇这个饱受掣肘、里外受气的副枢密使,私下里就愤慨颇多。
对于这些,刘皇帝看得很清楚,心中也积攒了一些不满,此番,让郭廷渭、张彦威等人回京,就是一种警告。
刘皇帝虽然欢喜海军的积极进取,也支持他们的扩张壮大,但一切的前提,是要听从朝廷的指挥,要牢牢地掌控在朝廷手中。
倘若跋扈张狂,而不自知,那么一场清洗,也就不可避免。没有朝廷做后盾,海军终究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一点得让他们清醒清醒。
第157章 治本之法
“关于西域战事,必要的支持,不能短缺,尤其是军需供给,要保障到位,至于其他……看形势发展而变吧!”刘皇帝又对西域战事,简单地做出交待。
话说得不多,但态度很明确,然而从其语按气来看,西域战事的进展,还是未能尽其意,黑汗这颗硬骨头的硬度,也有些出乎刘皇帝的意料,没有再顽固激进地做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指示。
“至于榆林之乱,再给王侁去一道制书,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一个李继迁,剿了半年多,还让贼首逍遥法外,他若自觉能力不足,那就趁早让贤!”刘皇帝冷冷道。
虽然嘴里说着,一切让太子去操持,然而,每一事,每一务,刘皇帝都毫无自觉地做着指示,发出他的声音,强调他的意志。对于儿臣而言,这每一道指示,都是束缚,都是不肯放下权力的表现。
“是!”刘旸则早已习惯,默默记录着刘皇帝的指示,沉稳地应道。
而从刘皇帝话语中,他也听出了少许异样,对于王侁的剿贼不力,未能根除李继迁那祸害,刘皇帝的不满情绪显然加重了。
再联系到他听闻的,关于王侁在榆林任上的一些蜚短流长,刘旸这心头难免再添隐忧。
迟疑了下,刘旸道:“爹,日前四弟上表,希望能前往榆林剿贼!”
听到这则消息,刘皇帝脸上终于有了些变化,拾起了些兴趣,嘴角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看来刘昉也是有些坐不住了!你是什么想法?”
刘旸毫不迟疑道:“四弟熟谙兵事,颇有威望,宗室之中,驭兵遣将之能,无出其右者。若能以四弟赴榆林,主持剿贼事务,必能克定地方,还民治安!”
对此,刘皇帝一边点着头,嘴上却否决道:“一个小小的李继迁,又遭新创,用得着他一个亲王披挂上阵吗?杀鸡焉用牛刀?告诉刘昉,他的使命是坐镇西北,不要只盯着一个榆林!”
刘皇帝都这么说了,刘旸又哪里又辩驳的余地,哪怕他心里也更相信刘昉能够迅速平息动乱。
王侁虽然出身名门,功勋之后,也读了些兵书,但过去的履历向来以镇定治安为主,并没有打过什么硬仗,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因而,对李继迁剿而不尽,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他能力难副,就是刘旸,也有这样的想法。
稍稍一偏头,刘皇帝目光投向刘旸身上,见他面露迟疑,问道:“你似乎有什么顾虑?”
刘旸回过神,头低下,轻声道:“既然爹认为杀鸡不用牛刀,那就暂时让王侁继续努力,以求事成。
不过,无论如何,榆林道前番进剿,终是有所收获,重创匪军,俘获数千人,连李继迁巢穴都已摧毁。即便没能尽全功,不便褒奖,也当有所犒劳,若是一味以严令督促,恐生佗变?”
听刘旸这么说,刘皇帝眉毛上挑,悠悠道:“你倒是仁厚,这是在替王侁说话啊!”
刘旸沉声道:“儿只就事论事罢了!”
刘皇帝笑了笑,沉吟少许,叹了口气,道:“此事,是我心切,考虑不周了。对于榆林剿贼有功将士,让兵部录功,予以犒劳赏赐,让他们再接再厉。至于王侁,就看他接下来的表现了!”
“是,儿稍后即办!”见刘皇帝接受了自己的意见,刘旸微喜,赶忙应道。
“去岁李继迁初叛时,贼众不过千余,加上被其裹挟的刑徒,也不满两千。这才半年多,竟俘获贼众数千!这剿贼,贼越剿越多了?”刘皇帝语气恢复了冷淡。
提及此,刘旸似乎也有些伤神,禀道:“开春以来,李继迁四处出击袭扰,蛊惑人心,裹挟了一批党项部众,也有不少人举家离群,追随于他。此番官军突袭地斤泽,俘获的都是那些追随他的党项部众!”
“榆林官府官军又在做什么?”刘皇帝当即面露厉色:“戒严管控,就起到这样的效果?戒而不严,管而不控,要之何用?糊弄朝廷吗?
去,派人查一查,看看有无怠慢失职者,有无不尽力者!想来,应该是有的吧,否则,何以让逆贼猖獗至今!”
“还请爹息怒!”见刘皇帝怒意浮面,连气息都不稳了,刘旸赶忙劝道。
略作沉吟,刘旸沉稳叙来:“爹,关于李继迁叛,这段时间来,儿也在反复思考,听取了不少朝臣建议。臣等认为,李继迁之乱不在李继迁,而在党项,若无党项聚众支持,无有李继迁反复。
时下榆林骚乱,党项离心,若党项不宁,则李继迁之害难除。党项之于李继迁,如源如根,此前朝廷剿贼,目标直指李继迁叛军,而今看来,有舍本逐末之意。
如欲根除李逆,还当从党项处着手,倘能断绝党项人与李逆联系,使其无法获取党项人马粮钱支持,纵李逆挣扎为祸,也有如离水之鱼,徒等死而已!”
刘旸这番话讲完,便垂首倾身,静静等着刘皇帝的品鉴。而刘皇帝琢磨了下,颇为惊奇地看着他,感慨道:“你能有此见识,我心甚慰,不负我期,确是费了些心思。
你所言,实为治本之法,如无党项人聚众裹乱,李继迁何足为道,此人也正是看中了此点,方敢为乱,其欲以党项为凭罢了。”
“多些爹夸奖,只是,此为群臣之智,非儿见解,儿只是觉得有理,采而纳之罢了!”刘旸道。
“哦?”刘皇帝兴趣盎然地问道:“都有那些臣僚持此看法?”
刘旸轻声道:“赵相、宋相(宋琪),另有工部侍郎张齐贤!”
“张齐贤!”没有在意两个宰相,刘皇帝的注意放在了张齐贤身上,轻笑道:“此人是个能吏,怎么会想着让他当工部侍郎,可以去榆林道任布政使!”
刘旸闻言微愣,有些把不准刘皇帝是戏言还是真有此意,谨慎地提醒道:“张齐贤自江宁府任上奉调入京还不足一年。”
“那就先放一放!”刘皇帝摆摆手,浑不在意地说道。
沉吟片刻,收起来慵懒的姿态,抬眼直勾勾地盯着刘旸:“你们的考虑,方向是对的,然而如何隔绝党项人与李逆的联系?
戒严管控,似乎都难如其意,难以阻止党项部众受其蛊惑,襄聚为乱。这治根之策,如何施行,才是最为关键之处!”
“爹说得是,可谓一言中的!”刘旸小小地恭维一句。
正欲开言进谏,却闻刘皇帝声音幽冷地说道:“若是没有党项人,竭其泽,涸其源,把李逆为乱之根源熬干了,何忧其乱?”
听刘皇帝这么说,哪怕以刘旸此时的城府,也不由面露惊色。
刘皇帝话里透露的意思,可有些惊悚了,刘旸下意识地认为,刘皇帝有尽诛党项人之意。
他之所以向刘皇帝进言,所求者不过是恩威并施,安抚党项人的同时,消灭解其反抗之心,从根本上消灭李逆。
然而,目的相同,但在手段上的考虑可就大相径庭了。虽然刘皇帝并未直言,但既然开口了,那就必然有那个意思,而以刘旸对刘皇帝的了解,他是真做得出来的。
察觉到刘旸的异样,刘皇帝微微一笑:“怎么,为那些党项人担忧了?”
刘旸摇摇头:“对于逆贼,自然当杀之剿尽,然而,党项数十万……”
不待其说完,刘皇帝便淡淡道:“若数十万党项,尽成叛贼,朝廷当如何应对?难道要妥协?”
刘旸道:“事态远未至如此深重!”
刘皇帝:“若让李继迁再猖獗些时日,那就不好说了!”
说着,刘皇帝又慢悠悠地缩回了躺椅中,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事犹可追,那就先看看局势发展吧!”
显然,此时的刘皇帝,对榆林之乱,还抱有一丝耐心,然而,倘若这一丝仅有的耐心也消磨干净后,那后果会是严重而恐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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