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皇帝打断了赵普套娃一般的说辞,直接问:“你所持阴谋论,其策划者,会是谁?”
闻问,赵普犹豫得更加明显了,考虑了下,道:“此为老臣凭空猜测,至于究竟是何人阴谋,老臣就真不好说!”
“不好说也要说!”刘皇帝不管。
沉默了一会人,赵普吐露出一些人:“甘州回鹘余孽、因该制移风易俗而不满的诸胡、那些丢了权力、损了财产的蛮酋乃是那些强徙西北的汉民豪强,以及徙边服刑的罪犯、官吏、刑徒……”
赵普这话一说,刘皇帝也沉默了,高坐在御案后,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带给人的也是阴霾一般的感受。
“都是一群宵小之辈!”良久,刘皇帝冷冷地说了句。
赵普表情大概有许久没有这般严肃了,认真地道:“陛下,倘若这些宵小之徒,有朝一日被人引导,联合起来,那对朝廷来说,可就是大患了!”
这个时候,王寅武忽然出声了,小心翼翼地把王玄真关于刑徒营骚乱的情况、变化与分析禀报了一下,显然,将这些结合起来,那问题就显得更加严重了。
刘皇帝紧蹙着眉头诉说着他内心的纠结,显然,他有些不愿意去相信,一些被他视若面饼、任意揉捏的货色,能对他的大汉帝国产生什么威胁。
但是,多疑的性子,又让他不得不加以重视,喃喃道:“朕知道,地方上出现了一些问题,积压了一些矛盾,但已到如此地步了?”
赵普还是个明白人,在某些方向,这个长久把持大汉相权的宰相,要比刘皇帝更了解他的帝国。
“查!一查到底!”刘皇帝也不是反应迟钝的人,在短暂的迷茫之后,整个人再度恢复了锐利,目光像刀子一样盯着王寅武:“倘若真有什么叛逆贼子,有一个,给朕揪出来一个!”
“是!”王寅武回答地很干脆,他知道自己不能有任何其他态度。
刘皇帝此刻的怀疑,已经被赵普更进一步了,犹豫之后,就是肯定,双倍肯定,西北已经存在一些反叛大汉的乱臣贼子了。
“你来,可也是为河西之事?”刘皇帝这才问张德钧。
张德钧来时所有的小心思此时也都收起来了,恭敬应道:“回官家!正是,皇城司也收到了消息!”
“你们也一并调查,朝廷、河西、皇城、武德两司,四方齐动,务必给朕查出个水落石出!”刘皇帝吩咐道。
“是!”
深吸一口气,刘皇帝又瞧向刘旸,稍微有那么点“不好意思”,酝酿了下,释然一般吩咐道:“你方才提的那三条建议,与我补充的意思,综合一下,执行善后!”
刘皇帝还是接受了赵普“和稀泥”的建议,太子的见解,还是有道理的,至少比起刘皇帝那唯我独尊、直来直去,要显得聪明些。
第104章 暗通款曲
带着少许后怕的心情,脚步沉重,王寅武朝宫外走去,满脸凝思之态。
“王司使留步!”身后传来的张德钧那熟悉的令其厌恶的声音。
回身一看,只见张德钧笑眯眯走了上来:“何故如此急切?”
面对张德钧,王寅武回之以笑,所有凝重消散一空,面态恢复自信,目光也犀利起来,拱手应道:“河西大案,在下使命在身,责任重大,自然不如张大官悠闲!”
“我老了,不似王司使年轻力壮,精力旺盛,自然乐得悠闲!”张德钧的笑容就透着虚伪两个字,两眼几乎眯成一条线:“不过,此番官家同样授以君命,想闲也闲不下来了。
皇城、武德两司过往虽然有些龃龉,但此番官家使你我协同办差,为不负使命,我以为,还当捐弃前嫌,同舟共济,并力侦破此案,揪出那些叛匪逆贼才是啊!”
王寅武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答应地很快,但心中显是不以为然,同时还提高了警惕,这老家伙得防着,以这阉人的尿性,笑里藏刀,说不准就在哪里使绊子了。
就拿河西案来说,幸好他速度够快,要是动作稍微慢点,让这老阉抢了先,那他在刘皇帝面前就更不好交代了。
眨眨眼,王寅武语露机锋:“不得不说,皇城司好灵通的消息,张大官好麻利的手脚!”
“作为官家的耳目,怎能不灵通些,否则闭目塞听,官家是要生气的,我们这些做奴臣的,也无颜面存世了!”张德钧道。
“张大官真是陛下的忠仆,事事为陛下着想啊!”
“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莫非王司使不是如此,另怀机心?”
两个人言语入刀,话里带刺,较量了一番,王寅武就没耐心了,直接问道:“张大官叫住在下,不会就只是向我表示合作之意吧!”
张德钧笑的有些阴险,幽幽然道:“官家下令彻查,显然有整饬河西军政的意思。不过,王司使是出自河西,难免有些牵碍,其中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人或事,还请提前打个招呼,我这边也可以给个方便,以免失了回旋的余地……”
一听这话,王寅武眉毛一跳,果断拒绝:“不用,该查该办,一切依朝制规矩,何需留什么余地?”
盯着张德钧,王寅武淡淡道:“官家的耳目,可不该有多余的心思!”
见王寅武那一脸“正气”的模样,张德钧心中暗骂一句,笑眯眯道:“王司使如此觉悟,令人佩服啊!”
王寅武:“为陛下尽忠,为朝廷效力而已!”
“呵呵……”
“事情紧迫,有这闲谈的功夫,还是想想如何办好官家交待的差事吧!”王寅武一副话不投机的模样的:“张大官留步,在下先告辞了!”
“请便!”张德钧伸了伸手。
宫墙外,王寅武保持着风度,步伐稳健地离开回衙,张德钧从后看了一会儿那远去的背影,方才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嘴里则恨恨地嘀咕道:“这个匹夫,却是越发骄横,不知所以了,看你还能猖獗到几时!”
另外一边,王寅武也在口吐芬芳:“断子绝孙的老阉,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回到武德司,司衙内,王寅武在京的心腹干将们以及重要职吏早已齐聚一堂,就等着他发号施令。
没有任何耽搁,王寅武把事情通报了一下,最重要的,是传达皇帝陛下的指示精神,并对接下的武德司的工作任务做了细致安排。
重点,毫无疑问是放在河西,他专门抽调了两队探事吏协同的三百武德营士兵远赴西北侦办此案。
同时,随着东京这边的反应,不只是河西,整个西北的武德司力量也都动员起来了。河西案或许是一个侦查的一个重要突破口,但武德司针对的,却是整个西北乱象的根源。
刘皇帝都说了,西北恐怕存在一些阴谋叛乱分子,不管如何,都得查出个所以然来。倘若没有,那么可以轻松地汇报,倘若真有,那就是立功的机会。
夜幕下的东京城,被万家灯火点缀着,其喧嚣繁华,比之日间更胜,黑夜笼罩下的京城,似乎也更加真实一些。
汴河之上,仍旧帆樯林立,两岸有游人,河上有彩灯,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漂泊水上,顺流而下的那些装饰精美的花船画舫,隔着数百丈,都能让人感受到的奢靡与浮华。
夜色掩护下,王寅武在两名随从的护卫下,低调地乘着一叶扁舟,登上河中一艘画舫。
与其他热闹的花船相比,这艘船不算大,也没有那么嘈杂,静谧之中突出格调,有种大隐闹市的意思。
船上伺候的人,显然都说精心培训过后,很守规矩,不问,不闻,甚至不多看,王寅武也比较朴实地走进其中一个房间。
空气中已然弥漫着些许茶香,一位华服中年,正安静地等待着,看到王寅武,起身相迎:“王兄!”
“卢兄!”
请客的,自然是中枢宰臣卢多逊了。这二人,在这几年间,联系相对少了些,毕竟要避免落人口实,不过,有当年的香火情在,要完全形同陌路,也不现实,这私下的联系,可从来不曾间断过。而这种秘密私会,就更不一般了。
王寅武解去外袍,露出真容,撩起袍脚与卢多逊对面而坐,嗅了嗅空中的茶香,露出一点笑容:“久等了!”
“不妨事,王兄公务繁忙,能抽出闲暇赴会,已经是卢某的荣幸!”卢多逊态度很好,亲自给王寅武倒上一杯茶水,伸手示意:“请,这可是福建的贡茶,陛下也只赐了我一罐!”
“多谢!”
卢多逊与王寅武这二人,关系也是在不断变化之中的。当年一道出使西域时,王寅武还是一个不名一文的武德司下吏,除了司衙给的任务之外,甚至还秘密监视着卢多逊。
而卢多逊,是正使,又是榜眼,官宦出身,还亲自接受皇帝的委派,两个人之间的差距,虽然不如鸿沟之深,却也是显著。
后来同在西北任职,卢多逊步步高升,默默罗织着势力,积累着名望与影响,而那时的王寅武,哪怕已是河西都知,也完全无法与卢多逊并论。
即便在王寅武被提拔为武德使之后,在面对卢多逊时,仍旧谦虚卑敬。但是,权力与地位确实容易使人成长,时至如今,两个人终于能够同等对话了。
论在朝廷中的地位,王寅武当然无法同卢多逊这个宰臣相比,但论实权,可一点都不低。因此,二十多年后,两个人对面而谈之时,王寅武已再无一丝的自卑,而卢多逊也不敢再像过去那样托大占强,而以平等地位待之。
王寅武这些年很风光,足以让天下下绝大部分人羡慕,但卢多逊并无一丝嫉妒,因为王寅武的上限也如此了。
相反,因为二十多年的交情,反而为他欣喜,也为自己欣喜,因为这是一个难得的盟友,试想一下,当都察院、武德司这两个机构联合起来的时候,那是怎样一股势力,怎样一股力量。
当然,也是为了顾及影响,二者方才不像当初那般,往从甚密。对王寅武,在交往的过程中,卢多逊也能顾及其心情,给足尊重,这在早年是不可想象的。谁说卢多逊不会做人?那只是针对的人不同罢了。
不过,要说这二者之间的关系,有多么地如钢似铁,那也不尽然,说到底,还是利益使然罢了。
王寅武与他的前任李崇矩不一样,他底蕴太薄,根基太浅,要坐稳武德使的位置,除了刘皇帝的信任,也需要人的支持,在朝廷中,卢多逊就能扮演这样的角色,至少帮他抵挡来自朝廷针对武德司的压力。
没有这个前提,再牢靠的关系,也容易被打破。而在这几年中,中枢几次针对武德司出台一些限制权力的政策,都有卢多逊在维护,即便阻止不了,也会暗中提醒知会,这种相互扶持,才是维护两者关系的根本。
但同样的,武德司这边也给卢多逊提供了许多帮助,卢多逊在主管都察院的这些年中,出了不少政绩,其中的情报来源,有多少来自武德司的助力,也是算不清楚的,都察院的监察系统,终究不如武德司这般细致的。
第105章 卢多逊急了
称兄道弟地寒暄两句,王寅武拾起茶杯饮了一口,悠然放下,轻声问道:“卢兄连夜邀我至此,不只是为了请我饮一盏茶吧!”
闻言,卢多逊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沉吟了下,说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河西的事情,还请王兄指教!”
王寅武暗道果然,这几乎一个白日过去了,河西之事也应该传得差不多了,朝廷的上层权贵们,该知道的恐怕都已经知道,不知道也只能说地位不够或耳目不清,而卢多逊显然是不可能没有耳闻的。
心念微转,王寅武知道,卢多逊关心的,恐怕不是黑汗国使团如何,也不关心到底是谁犯下的案子,他顾虑的恐怕还是河西的问题。
迎着卢多逊的目光,王寅武平静地回道:“卢兄乃朝廷宰相,具体情况,早晚得知,既然问起,在下自不必隐瞒!”
“多谢!”对王寅武的态度,卢多逊感到满意,拱手示意道。
王寅武微微颔首,当即把武德司这边收到的河西密报抽出重点给他讲述了一遍,而随着他的叙说,卢多逊的表情迅速变得凝重,甚至有些难看。
“这些年贼匪,真是好大的胆子,真该千刀万剐!”卢多逊语气严厉地骂道。
不过,虽然表情有些凶狠,但王寅武总感觉,卢多逊不是针对使团被劫杀这件事。
看他在那里思虑,仿佛在权衡利弊得失,王寅武又饮了一口茶,微微叹道:“此事很严重,影响极其恶劣,陛下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并且,对河西军政,陛下也有看法了,接下来,不管是武德司、皇城司、还是西赴凉州的专使,其侦查目标恐怕不只是那些犯事的贼匪!”
卢多逊深吸一口气,看着王寅武,道:“我担心的也恰是如此啊!西北之重,首在关内,次在河西,若论戍防安全,河西更甚于关内。河西不能乱啊!”
卢多逊这一副忧国忧民的表现,让王寅武有些别扭,他怎会不了解卢多逊真正忧心之处,因而淡淡地提醒道:“然而,眼下西北,已有乱象!武德司这边,也已经察觉到一些征兆,陛下悉之,也十分重视,依我看来,陛下整饬究治之心,十分坚决啊!”
卢多逊脸色微变,凝眉沉思少许,有些无奈地叹道:“正因如此,才当慎思笃行,倘若河西军政都乱了,岂不能更容易让人有机可趁!”
见卢多逊总是意有所指,王寅武的耐心似乎也不足了,看着他,说道:“事涉国计民生、军政大事,卢兄既然真知灼见,当向陛下进言才是!”
卢多逊有少许的尴尬,显然,若真能直接向刘皇帝劝说,那里需要专门找王寅武来掰扯。
注意到他神色变化,王寅武也单刀直入,问:“卢兄且直言,需要我做什么?”
见王寅武如此干脆,卢多逊也不再尴尬,脸上又露出些笑容,酝酿了一下,有些语重心长说道:“这十年来,你我二人在朝中,虽然时时受到奸臣打压,却也称得上是风光无限。我们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地位与尊荣,除了来自上面陛下的信任,同样也得益于下面故旧的支持。
没有这上下两面合力,我们今时的地位也不会稳固。你我都是出自西北,大部分的故旧也都在西北。
我在西北任职二十载,王兄在河西都知的位置上也待了十余年,当初的打拼固然辛苦,却也得益于同僚们的有力臂助。
如今,我们二人是富贵了,高居庙堂,却也不能忘了当年的故人啊!”
卢多逊这番话,说得够真诚,突出一个情真意切,然而从那话里流露出的私心,也是不加掩饰,这家伙搞起朋党来,是真的有些不知收敛,并且引以为豪,或许就如其言,这是他所依仗的在朝中的立身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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