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皇帝话里,李继隆听出了少许警告的意思,李继隆身体一绷,赶忙起身拜道:“陛下教训的是,是臣多嘴了!”
刘皇帝却摇了摇头,示意他坐下,自个儿则再度陷入了凝思。
朝廷对边军后勤的供给,为什么要分批分部,搞得那么复杂,其根本原因,还在于把边军的后勤牢牢地掌握在朝廷手中,也保证对军队的控制。
但也造成了一个问题,那就供给上的大量损耗,李继隆的话是没说错的,这个过程中,有很多损耗都是无谓的,是可以避免的,只要采取一个就近调派的原则。
早年的时候,在大汉还没有一统天下,国土还没有扩张到如此广阔之时,哪怕从京城调派军需,也是足以支撑,并显得没有那么地靡费。
但如今显然不同了,在转运上的损耗支出,以大汉的体量,都会肉疼的。就说西南的云南、安南两道,如果所有的军需都从京城调拨,就根本不现实。
朝廷也是早就考虑到了这些,再加上两次北伐、几次对外扩张,早就对后勤供给做过大的调整,在靠近边陲的道州进行物资屯储中转。
比如山阳一线的边军,到如今,就有半数的物资,是从太原调拨,实际由山阳道直接供应的,只占一小部分。
但这些改变,于本质上,并没有根本性的扭转,因为太原的军需仓储,其中也有不少是从两京中转的。
归根溯源,又得落到大汉的财税转运制度上了。早年,因为藩镇割据,为了削平地方的山头,集大权于中枢,刘皇帝曾对地方大动刀子,军权、财权是动得最狠的。
从一开始不断削减每年各地的留存钱粮税收,从五成到三成,到两成,到最后干脆全部上缴,再有朝廷统一分配,进行统筹调用。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矫枉过正的问题,结果是朝廷牢牢地掌控了全国的财政大权,实现了对地方的控制,但同样的,在那一进一出的过程中,大量无谓的损耗便产生了。
并且,地方留存全部上缴朝廷,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到两年,就被废弃,朝廷又开始放松限制,松脱绳索了。
到如今,地方每年财税,能够留存两成进行地方建设、行政运转以及日常开支,已经成为定制了。这还是朝廷税收,全面转入以铜钱计数的情况下。
当初,那是连粮食、绢帛、布匹都要如数上缴的,那个时候所产生的浪费,才是令人咋舌的,举全国之力,供养一个开封城,就是那时的现状。
但不论中枢与地方在财税上的分配制度如何变化,对于军需供给,却始终没有根本上的变化,哪怕到开宝十五年了,仍旧是由兵部主导,对全国的军队后勤,进行统筹的调度安排,有大量的粮食军械,也确实是从两京发出的。这是朝廷掌控军队最有力有效的办法,尤其在边军规模庞大的情况下。
李继隆的建言不是没有道理,至少按照一个就近调派的原则,有些看起来比较冗费的做法是可以避免的。比如河北的军粮,不用先输送京城,再由京城发往太原,最后转运到山阳,再派发各军、戍堡,而是,可以直接从河北往太原,往山阳输送。在其中,可改进的余地很大。
至于于边地兴建军需仓储,首先在刘皇帝这里,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不说其他,当边军能够就近支取粮食、军械之时,倘若有一日生出什么变故,造起反来,岂不是更加方便,只要攻破了那些仓场就能获取叛乱军需……
有鉴于此,刘皇帝是宁愿供馈的过程中多谢损耗,也不愿意放松管控。以山阳一线的边军为例,有云中、太原两大后勤基地供给维持,就足够了,不需要再多建其他军仓。
这一场父子、翁婿之间的夜谈,持了很久,几乎到夜半时分,方才结束,酒喝了三壶,下酒菜也消灭了五盘,另外还赏足了湖光夜色。
从边地轰轰烈烈展开的部族政策,到北疆的安全问题,引申到军力、戍防,再到军需供给、后勤体系。
蓦然发现,自己的大汉帝国,似乎处处都是问题,仿佛哪里都需要调整改革,以应对新时期下的发展,这让刘皇帝郁闷难解的同时,也不得不打起精神。
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刘皇帝是有了更加深彻的感触,而越到太平时候,则越需要小心。毕竟,在太平时候,很多危险与矛盾,都是隐藏在那太平无波的水平面下,太过具备迷惑性,也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第49章 安东都督府
开宝十三年的六月,处在半年总结之际,大汉也有别往年地进入了一种忙碌状态,多事之秋。一项项关乎大汉稳定的决策进入到定论落实与讨论阶段,从东北开拓,到边疆蛮夷归化,这是近几年朝廷最主要的工作方向。
关于北疆“被归化”部族胡民的治理政策,刘皇帝的那番指示,也迅速地形成书面诏制,发传诸边,也明示朝朝堂。
虽然其中有一些过于强烈、过于鲜明的意见,给主治官员们的压力太大,要求太严,但充分体现着刘皇帝的态度与意志,但没人敢提出异议。
朝廷的大臣,不管是伺候了刘皇帝多年的老臣,还是初豋高位的新人,都不敢有所置喙,只当切实履行,按照刘皇帝意愿去做。在这方面,作为首相的赵普太有经验了。
而针对的,也不仅是山阳、漠南,包括燕山北道、榆林、河西、关内、山南诸道,也是这般,这是一个总体性的指导意见、治胡方针。
同时,在六月下旬,经太子刘旸牵头,宰相赵普、枢密使曹彬等大臣辅助,关于大汉安东都督府的构建与设立,终于拿出了一套方案。
这是大汉第第一次设立一个正式的、特殊的对偏远地区的治理机构,仅从都督府这个名称便可知其特殊性。
其架构设置、官吏配属、军事职能,显然是参考了唐时的安东都护府。不过,所辖属地,要小上不少,基本以黄龙府及长白山脉为界,以内属辽东道,以外属安东都督府,其治理重心,显然是要向北推移的,这大概也是数百年来中原帝国向东北开拓进程的一种体现,只是稍显缓慢,不那么明显罢了。
另外有所创新的便是一些职位的设立,比如指挥使、巡检使、粮料使、监察使、城寨使等等。当然,也只是名义、权限上的区别,具体的职能相差并不大,都属于都督府下的佐官属吏。
都督府下军队,兵额定在一万七千五百人,其中骑兵五千,分设静远、绥远、怀远、抚远四军驻守。人员从辽东驻军及仆从部卒中抽调,这个兵力,已然不算少了,沿着鸭子河、纳水、黑水等几条主要河流以及绥化、铁力、静远等城铺开,以此掌控东北地区。
至于安东都督府驻地,则设在绥化城,当然,到开宝十三年六月还停留在舆图上,属于新标注,只待新建。
此地处于鸭子河南,靠近黄龙府,可以随时得到辽东支援,更为特别的,此城会建在完颜部的地盘上,而完颜部的部卒,将成为安东都督府下的第一批治民。
折腾了这些许年,完颜女真不要说扩张了,黄龙府没他份,铁骊地区得而复失,部族死伤惨重,实力严重萎缩,到了,连族地都被侵占了。按照这个趋势下去,在安东都督府的眼皮子底下,完颜女真显然是看不到未来了,关键是,也没有任何反抗的实力,除非冒着身死族灭的风险,暴力反抗朝廷。
在权力方面,比之唐时的安东都护府,大汉的安东都督要小得多,受到的限制也更多,需要在朝廷的监控之下。
刘旸最初的拟定,是由安东都督府总管军政的,这也是方便行事,需要一定的自主权。但报到刘皇帝这儿,立刻让他眉头紧锁,认为不妥,只觉得军政大权集一身,是取乱之制。
刘皇帝的态度在这儿,刘旸等人也没法,只能跟着做更改。经过新一轮的商讨,决定仿照内地道州制置,设立安东都指挥司,统帅安东诸军,不过这一条仍旧被刘皇帝拒绝了,理由是安东不同内地,不具备直接统治的条件,需要有所区别。
再经过一轮讨论后,最终决定,以安东副都督掌那四军兵马,直接对枢密院负责,而副都督也在安东都督府下属,承担着维护治安、征讨不臣的职责,却不受都督辖制,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并且,所有的军需供给,也从辽东、燕山二道协调供应。说到底,刘皇帝在给予安东地区一定自主权的同时,手中仍旧要紧握着缰绳,不肯开任何口子,给地方军政财权集中的可能,哪怕只是偏僻的安东地区。
驻军如此处置,在财权上的定制,就不足为奇了,虽然朝廷也不打算在安东那旮沓获取多少财税,但还是要求明确税收,并依制向朝廷上缴,只不过数额调整为一半。
而因为东北需要钱款物资进行开发,维持都督府及下辖州县城镇的运转,这一笔财税还是会返还安东。
这一条,倒不是刘皇帝在作妖,而是财政使王著提出的,虽然有些脱裤子放屁,但用他的话来说,这就是制度。对于这一点,刘皇帝也十分认同,他是最喜欢规矩与法度的了。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安东的财税不用事实上的上缴中枢,只是需要账目清楚,随时接受朝廷的查验审核罢了。
同时,按照刘皇帝的授意,每年朝廷还当拨款一百万贯,用以安东都督府对辖地的治理开发。
可以说,虽然朝廷设立了诸多的限制,包括对军权、财权上特殊关照,但安东都督府一成立,仍旧是大汉诸多地方政府中自主权力最大的一处,除了军、财二权,其他什么都能干涉。
用刘皇帝的话说,整个安东地区的开发、发展,只要不违背汉统,不逆朝廷意志,哪怕是设立一些地方性的规制政策,只要对东北的开拓发展有利,都可以任意施为。
至于第一任安东都督的人选,没有太大的争议,选定秦王刘煦,这一点,在刘皇帝的属意下,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而更为关键的掌军的副都督,精挑细选,刘皇帝选定了襄阳王安守忠,田钦祚、侯仁矩、马怀遇等将领同为下属,可以说,这第一套安东都督府的军政领导班子规格是足够高的,也足够豪华。
至于坐镇东北多年的马仁瑀,也终于得以调离,入京,晋侍卫司副都指挥使,算是暂时被束之高阁。事实上,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禁军三衙中的正副统帅手中实权已经很小了,只是占据一个名义上的统兵权,其核心权力也逐渐下放到下属各军的都指挥使。
马仁瑀被安排到侍卫副帅的位置上,倒不是养老,只是做一个过渡阶段,至于要过渡多久,就看情况了。
当然,刘皇帝是不会亏待这样的功勋大将的,念其劳苦功高,刘皇帝特晋马仁瑀爵为乐陵侯。
伴随着安东都督府定制发往辽东的,是刘皇帝的一封亲笔信,信上的内容,可比冷冰冰的诏制要真实地多,刘皇帝对刘煦大加鼓励,让他放手去干,替大汉开拓出一个新东北来。
第50章 喜讯
琼林苑那晚父子翁婿之间的夜谈,对刘皇帝还是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或者说加深了他对胡人治理、边境安全、国家财政、大汉兵制以及军需供馈的思考。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刘皇帝自身心里已经十分清楚,有些问题是不得不着手进行解决,拖得越久,就越严重,爆发之后可能造成的破坏也就越大。
不得不说,刘皇帝近来是有些心浮气躁的,哪怕面上表现得很冷静平和,但心情总是带有一种焦虑。
原因无他,只是不喜欢如今的治国状态罢了,过去,尤其在乾祐时代,可以说是刘皇帝长风破浪在前,引导着、带领着大汉帝国前行。
那时候,刘皇帝是充分发挥着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精力充沛,不知疲倦,一往而前。但进入开宝年之后,那种主动能力却似乎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帝国的稳固,逐渐丧失了。
过去,刘皇帝往往能够料事于先,有备无患,积极主动地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如今,却只能被动地等待问题出现,然后再寻求解决的办法,而整个过程,也不似当初那般高效,显得拖泥带水。
大汉帝国强大了,再度成为雄踞东方的庞然大物,同样的,这份强盛与庞大也逐渐禁锢住了刘皇帝,一举一措,都无法像过去那般得心应手。
刘皇帝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透露着一个问题,他对帝国的掌控力是在下降的,当然也可以说他的顾虑正越积越多。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对刘皇帝这样的君主来说,尤其难受。
不过,当刘皇帝下定决心要办一件事时,还是没有人能够阻止的。当然,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他完全得到大臣们的拥戴,尤其是军费一项,中枢的大臣们可是齐齐整整地同刘皇帝站在一起。
当君臣一志、上下同心之时,那么一切改变与革新都将不成问题,唯一的阻碍,或许只在于刘皇帝态度了。不知觉间,刘皇帝也越发趋向于一个守成之主了,打造了一个伟大帝国的同时,也将自己束缚其间,不愿轻易做出改变。
当然,进入状态的刘皇帝,也再度收获了热情,哪怕只有几分,并且短暂。他有了动力,继续去改造大汉,去维持他的帝王大业,就像一个外科医生,在诊断出他的帝国存在一些毛病后,开始操刀手术。
三伏天未过,刘皇帝便从琼林苑返回汴宫,紧接着便是一系列的商讨,不管是单独接见,还是御前群策,刘皇帝都稳步有序地推动着新一轮的改革。或许用改革来形容并不恰当,改良应当要更为贴切些。
回京的李继隆,有些出人意料地,也与一干中枢大臣同列会议,共同商讨着军政大事,并且有作发言。
对于这个女婿的看重,可想而知。当然,也没有厚此薄彼,仍在京中任职的杨延昭,也被钦点列席,哪怕只是忝居末座,至于二女婿柴宗训则没这个优待了,毕竟不善军务。
除此之外,在刘皇帝的单独会见中,李继隆也是隔天就被刘皇帝叫进宫中,就他对兵制改革的想法向刘皇帝进行更进一步的汇报。
这样的荣宠,惹人瞩目,令人艳羡,同样的,也给李继隆带去莫大压力。于李继隆而言,刘皇帝既是君王,又是岳父,双重身份压制,单独面圣,感受到的压力也是与众不同的。
没有人敢把刘皇帝的恩宠看作理所应当,过于优渥的宠信,也是容易把人压垮的。当然,李继隆是没那么脆弱的,只是在面对刘皇帝时,多陪了几分小心。
入伏之后,天气也开始多变起来,不时有阵雨、雷雨发作。才过未时,东京城再度笼罩在疾风骤雨之中,天地为之变色,豆粒般大的雨珠汹涌地滴落在殿瓦御道间,溅起阵阵水雾。
雨水虽然恼人,却也驱散了不少盛夏的炎热,崇政殿门扉大开,殿外大雨如注,不时有雨点飘入,沾湿殿内的帷幕。
雨声作幕,殿内刘皇帝、李继隆这对翁婿正在弈谈,当然,下的是五子棋。只不过,比起棋盘,刘皇帝的注意力更多的还是放在这女婿身上,自回京以来,他已经观察此人许久了,不知是父亲的早逝,婚后的成熟,抑或是长时间的锻炼,如今的李继隆比起当初实在沉稳太多了。
那份面对自己的小心翼翼,那下意识的察言观色,都让刘皇帝颇觉好奇,这份谨慎与谦怀,毫无年轻人的骄气与浮躁,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绝非来源于李处耘。
“官家,萧院丞、王使君殿外求见!”喦脱小步近前,躬身行礼。
“哦?”刘皇帝偏过头往外看,晦暗的天色衬托着殿内灯火的明亮,殿外仍旧是风雨飘摇,不由得心生好奇,挥了挥手,吩咐道:“宣!”
但刘皇帝那不时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转移之后,坐在对面的李继隆不由起身道:“陛下有要事相商,臣先告退了!”
听其言,刘皇帝两眼微瞪,指着席位:“坐!急什么,怕朕吃了你吗?王寅武与萧思温联袂而来,所为必是漠北契丹之事,你一起听听!”
刘皇帝这么说,李继隆哪敢推辞,只得再回座位,默默地坐着。
萧思温这两年中,日子好过不少,萧绰嫁给太子之后的好处也日渐显露出来,他是真正开始融入大汉的上层社会,为公卿大臣们所接纳,那种当初无时不在的针对与戒备明显少了很多。哪怕是此前让他深为忧虑的新附契丹部族的叛逃事件,最终也是平稳度过,没有受到攻讦。
职位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兵部侍郎的虚职被拿掉了,调任为理藩院承,作为东平王赵匡赞的副手,管理民族关系与胡民藩部事物。
同时,武德司那边仍旧留职,协助对漠北契丹情报消息的整理与分析。由虚到实,便是这两年间萧思温最大的收获,至少大汉朝堂真正有了其一席之地。
不只如此,随他南来的儿子们,也开始在大汉任职,虽然职衔都不高,但这也是萧家真正融入大汉的一个标志。
而在不久前,太医检查出萧燕燕怀有身孕后,萧思温的干劲则更足了。
还是让刘皇帝等了会儿,萧思温与王寅武方才一起进殿,二人都有些狼狈,毕竟冒雨而来,身上还残留着明显的湿痕,浪费的时间大抵就用在整理仪容上了。
“免礼!”见二人匆匆下拜,刘皇帝仿佛厌恶这麻烦的规矩一般,淡淡地挥了挥手,直接问道:“二卿联袂而来,所谓何事?”
二人对视了一眼,由王寅武禀报道:“陛下,喜事!”
事实上,从二人的表情就能看出些东西,萧思温是一脸严肃,王寅武虽然努力克制着自己,但眉宇间却带着点明显的雀跃之色。
再听其言,居然敢对自己卖起关子,那必然是喜事,否则王寅武也不敢如此笃定。
心念一转,刘皇帝轻轻笑道:“何喜之有?总不是契丹主死了吧……”
闻言,王寅武明显愣了,注意到刘皇帝那漫不经心的模样,立刻反应过来,当即拱手开舔:“陛下圣明,烛照万里,足不出户,已知天下大事。臣下收到漠北探事汇报,契丹主耶律贤已于二十日前去逝!”
“嗯?”刘皇帝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也不免露出少许诧异,确认道:“此时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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