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奉茶退下,留给二者叙谈的空间。卢多逊嘴角带着几分哂笑,说:“有人不愿意我上京,在下只能不请自来了!”
话里明显带着怨气,当然,卢多逊此来,还是打了申请,得到了太子首肯的。
见其一脸愤懑状,王寅武微感讶异,道:“卢公口中的‘某人’,莫不是赵相公?”
“王兄何必明知故问?”卢多逊道。
闻言,王寅武微微皱眉,斟酌了下,疑惑道:“卢公,恕在下不解,你与赵相公之间,过去少有往来,何来的成见,他又为何会如此针对于你?”
卢多逊脸上傲气愈盛,道:“也许是在下资望浅薄,能才不著,不似朝中重臣如李昉、王溥者。”
感受到卢多逊言语中的怨艾之意,王寅武没做表态,只是笑笑,给他倒了杯热茶,帮他顺顺气。
事实上,卢多逊这一年多,心情确实有所郁闷,大概就是从调任两浙开始。两浙与河西相比,一个东南富庶,一个西北穷僻,在旁人眼中,从河西至两浙江,哪怕是平调,也是进步。
然而,卢多逊显然不这么认为,河西再偏僻,那也是用武之地,是他建功立业,留名之所。更重要的,他在河西乃至整个西北经营已久,根深蒂固,而两浙再是富庶,于他而言,没有根基,也难以立足。
再者,不论怎么看,西北都是更容易出政绩的地方,这对向来有政治抱负的卢多逊而言,是十分重要的。
因此,在卢多逊眼中,从河西调任两浙,毫无疑问是他仕途生涯中的一大挫折。而根据后来的多方打探,也搞明白了,原因正是出在赵普身上,正是他向刘皇帝进言,方才导致调任。
而赵普拿出的理由,也正是他久任西北,有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之嫌,而这点,恰恰戳中了卢多逊的痛处。
这让卢多逊有种被放冷箭的感觉,且不提他当年在西北是否有结党弄权的嫌疑,就冲赵普的进言,而刘皇帝同意其请,是否代表他在刘皇帝心中的印象受到了伤害,在刘皇帝那里染上了污点?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而赵普几乎是在断卢多逊的仕途,岂能不让他咬牙切齿。对于个中的关节,王寅武或许感触不那么深,但终究有所了解,对其表现出的不忿,也就能够理解了。
“这茶可不怎样!”茶杯中热气悠悠上扬,卢多逊品了一口,冲王寅武道。
“却是我疏忽了,卢公素喜吃茶,该换些好茶才是!”王寅武一抚额,一边告罪,一边安排人去换。
卢多逊伸手止住他,朝外招呼了下,候着了一名扈从地入内,手里捧着一方锦盒奉上。在王寅武诧异的目光下,笑道:“不便空手而来,些许薄礼奉上,还请笑纳。”
王寅武赶忙表示谦辞,卢多逊则道:“你我之间,君子之交,只是些杭州所产的‘白云茶’罢了!”
王寅武可不是不识货的人,感慨道:“这可是贡茶!”
盛情难却,也便收下了,当然,这茶虽属贡茶,却非贡品,卢多逊还那没有胆子做那等逾制犯忌的事。
“我观王兄面带焦虑,竟为何事着恼啊?”卢多逊随口问道。
闻言,王寅武脸上顿露迟疑之色,见状,卢多逊又轻笑道:“若是涉及机密,倒也不必为难。”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王寅武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考虑了下,道:“或许,正当向卢公请教!”
说着,王寅武便把刘皇帝交付的调查任务简单地解释了下,并且道出心中迟疑。
闻之,卢多逊顿时哈哈一笑,道:“此事并不难办!王兄当知,封禅是何等大事,岂能出现任何差错?
倘若有问题,届时如何收场?我可以肯定,不论是陛下,还是负责大典筹备事宜的上下职吏,都不希望出现任何意外与波折。
因此,你若当真调查出什么问题,反而是犯了众怒!”
听卢多逊这么一说,王寅武顿时恍然,仿佛解决了一大难题,一脸轻松道:“卢公这是点醒我了!多谢指教!”
“不必客气!”
卢多逊嘴里应承着,心中却不由暗自琢磨,封禅的筹备都是赵普主导的,若真出现什么弊病疏漏,那么赵普岂能不担责任?如果是这样……
很快,卢多逊便强行收起那发散的思维,就如他嘴里说的那般,封禅大典,最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容不得任何差错,即便有,也要设法遮掩。
犯众怒的事情,卢多逊同样不敢做,他虽然嫉恨赵普,要对付他,还需要讲究方式方法,要是贸然行事,把自己给装进去,就得不偿失了。
第476章 内外党同
行在内,刘皇帝慵懒地缩在软椅间,身体一晃一晃的,两只脚泡在盆中,那是太医专门为他配制的药汤,能够祛湿解疲。
身边伺候的,乃是小周宜妃,正佝着曼妙的身姿,蹲踞在下,用那弹琴鼓瑟的纤纤玉手,帮刘皇帝按摩着。
刘皇帝脸上满是惬意,显然,比起那一盆药汤,还是小周娘子更能缓解疲累,花容月貌看着也心旷神怡。
技巧稍显生疏,但那玉手的柔软却能让人骨头都酥了。不过,刘皇帝倒也没有彻底沉浸在温柔乡中,斜眼看着恭候在旁的张德钧,漫不经心地说道:“卢多逊到了!他去见王寅武了?”
“回官家,正是!谒见过太子殿下后,便携礼前往,二人闭门密谈约半个时辰后,方才告辞!”张德钧小声禀道,话里充满了暗示。
刘皇帝似乎毫无所觉,轻笑道:“哦?这卢多逊还挺讲礼数,过门不空手啊,他给王寅武带了什么珍奇宝贝啊?”
“这,小的未曾探明!”张德钧似乎有些惶恐,埋头道。
“好了!”刘皇帝手一伸,说:“此事朕知道了!卢多逊与王寅武之间,故友相逢,看望一番,也属常情,不必大惊小怪!”
“是!”张德钧显得很恭顺,没有任何废话,俨然一副安守本分的态度。
扬扬手,示意他退下。虽然刘皇帝一副豁达的表现,似乎不以为意,但是沉默间,他的表情也有一个由晴转阴的渐变过程,惺忪的目光也有刹那的锐利。
显然,对于张德钧呈报的消息他并不是一点都不在乎,只是,该如何应对却没一个清晰的想法。
卢多逊与王寅武之间的交情,也不是什么秘密,人家正大光明地去拜访,尽显坦荡反应过度,或许就是小题大做,没有必要。然若是什么表示也没有,什么事也不做,刘皇帝这心里又始终不痛快。
对于卢多逊,刘皇帝自认还是了解的,此人的能力才干毋庸置疑,低得下身段,吃得了苦,也经受得住考验,过去在西北建立了那么多的功劳,赚得那么大的声望,便是其综合素质的体现。
不过,此人的性情也确实高傲,自负其才,难以容人,在为人为官总是缺乏一些气度与涵养。
并且,野心勃勃,醉心于权力,这一点,从二十年前其科举题名、初入仕途时,刘皇帝便看出来了。
在西北拉帮结派、培植党羽的行为,刘皇帝也并不意外。当初,之所以接受赵普的建议,将其调离河西,当然是有这方面考量的,同时也是给卢多逊一种警示。
但如今看来,这警示并没有起到效果,或者说没有达到预期。如果说在西北之时,卢、王二者来往密集些,尚在可以理解的范畴。
然而,当下的形势与在河西之时,又堪称迥异。自古以来,内外勾结,都是难以真正杜绝的。
但他们二人是什么身份,一个是两浙主官,再进一步或许就是两京府尹挂平章事了,甚至直接登堂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一个则是掌管武德司这个庞大情报组织的武德使,这二者若是两相勾结,那会造成怎样的影响,爆发出何等的力量,就不可控了。哪怕以刘皇帝如今的器量,都会生出忌惮之心的。
而卢多逊与王寅武这二者,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否则也不会没有一点遮掩避讳,怎么也要多几分谨慎。
因此,张德钧的汇报,是起了效果的,对卢、王这一对故旧,刘皇帝显然已有想法了。当然,说到底,也在于刘皇帝在用人方面也有些问题,在武德使的选择上,难免有些随意。
在当下的朝廷中,赵普的对手不算少,但道司大吏中,敢亮明旗帜同其作对,突出矛盾的,也唯有卢多逊一人。
这一年多,刘皇帝这里收到的卢多逊关于朝廷一些政策方面的问题可不少,那些可都是赵普主导施行的。虽然没有直接攻讦弹劾,但明显是在上眼药。
这二者的关系,有点类似当年王朴与宰相李涛之间的不对付。当初那二人,一个是淮东主官,一个是当朝首相,不过更多是政见上的分歧。而卢多逊与赵普之间,显然私怨的属性更重。
对于二者之间的龃龉,刘皇帝一向是抱着看戏的心态,坐视乃至纵容,他虽然信任赵普,愿意把朝政交与他,却也需要给他找些对头,否则岂能安心地垂拱而治。
但是,倘若卢多逊自身不知谨慎收敛,刘皇帝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刘皇帝心中总是存在一条权衡的底线的,若是让他觉得底线被突破了,那么,他就要考虑摘掉其官帽子,乃至摘脑袋。
“官家,水凉了,添点热水吧!”沉吟间,小周妃轻声唤道,让刘皇帝从神游之中回了魂。
看着小周那娇靥,刘皇帝收起了凝思,露出点笑意,摇头道:“不用了!”
虽然早已习惯了被人伺候,不过自己擦脚的习惯,刘皇帝还是保持着的。药汤撤去,擦干双脚,抹布一扔,大概是觉得小周娘子蹲久了辛苦,将她拉起揽入怀中,感受着那娇臀的紧致。
“适才张德钧的奏报你也听到了吧!”轻嗅着小周身上醉人的味道,刘皇帝随口问道。
“嗯!”小周点了下脑袋,应道。
“可曾听懂了?”刘皇帝追问。
这大概是刘皇帝头一次同她探讨类似的问题,小周意外地看着环抱着自己纤腰的中年油腻男,蛾眉微蹙,思索了下,试探着道:“那卢使君携礼拜访武德使,莫非官家怀疑有贿赂之嫌?”
见怀中美娇娘那认真的表情,刘皇帝目光中带有一丝爱怜,摇头说:“卢多逊若是想要行贿赂之事,怎么也得隐蔽些!”
“那官家为何忧虑?”冰雪聪明的小周娘子,自然注意到了刘皇帝的异样。
刘皇帝随手在小娘子的腰腹间活动着,幽幽道:“比起行贿,有些事情,更值得注意,也更值得警惕!”
对于刘皇帝的话,小周显然不解,刘皇帝也没有解释的意思。相反,暂时放下卢、王二人的交往,思绪又转移到了张德钧身上。
虽然适才张德钧表现得低调,言语之间也没有太明显的针对性,但是,有些目的,仅从行为便做个基本的判断。
比起当年,如今的张德钧似乎越发狡猾了,连埋雷都做得不显痕迹。张德钧针对的,自然不是卢多逊,全程在说卢多逊,但暗箭实则指向王寅武。
比起那二人,张德钧显然要更加了解刘皇帝,那二人往从愈密,那么刘皇帝的猜疑之心便愈重,早晚要出事。
素来与武德司存在嫌隙的张德钧,自然乐于见此。这大抵也属于阳谋,哪怕刘皇帝对张德钧的动机有所察觉,但依其猜疑成性,总是有效果的。
第477章 三月初十
在卢多逊批判着赵普,在张德钧针对向王寅武,在刘皇帝评估着臣僚们之间矛盾的同时,被卢多逊惦记着的赵普还在为封禅事项操劳忙碌着。
大典日定在三月十日,而随着日期的临近,一切井然有序地铺开,但气氛也逐渐变得严肃紧张,事到临头,反倒比此前的千头万绪更令人忙乱。
作为大典的总导演,赵普承担的压力显然是最大的,同时,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深度地参与一项事务。
过去不是没有重点关注某事、某务、某政,但像此番这般,过问每一个具体细节,确属首回,显然,尽善尽美也是赵普的目标。
不同于大汉以往的朝会、祀天、祭祖等大典,那些典礼早就形成了一套固有的流程与模式,上上下下,包括能够参与的人,都很熟练,即便有所变化,也只是正常的小范围调整。
封禅则不然,这立国以来头一遭,完全没有经验,哪怕在史册古籍中能找到那些文字用以借鉴,但是,那文字描绘的画面想要将之真实且更加完美地呈现出来,可就不是易事了。
没有彩排,场面还搞得这么大,还得完美呈现,这个完美,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标准,以赵普统筹事务的能力,在这方面也是个巨大的挑战。
暮色已降,春夜轻寒,宰相下榻处仍旧是灯火通明的。赵普坐下大案后边,坐姿仍旧是那般端正笔直,几道烛火微光只能照到他半张脸,而半张脸上能够看到明显的疲惫。
七八名“封禅委员会”的僚属在下,二三人坐着,四五人站着,静听赵普吩咐。赵普也是不厌其烦,郑重其事地,与众人展开对封禅流程的梳理,完善每一个环节,深挖每一个细节。
“新到的大臣、使节,全部通知到位,不只要把章程告悉,还要明确一点,不论是谁,都得按照章程来,必须听从指挥……”
“通知杨殿帅,从明日开始,封锁来岱道路,禁止外来人众,同时,对封禅路线进行戒严,以免聚集在周边的闲杂人等,影响大典的筹备与展开!”
“大典过程中,所涉人事、器物、建筑,全部再检查一遍,当值的宿卫、仪仗,可以进入岗位待命了!”
“礼乐队,车队,继续操练!还有那些道众佛徒,再强调一番,务必按照章程走,这里不是他们超然物外的地方……”
“厕所粪坑兴修得如何了?道路野地间的牲畜粪便清理得如何?这臭气漫天,必须尽快解决!”
“……”
事无具细,赵普是一条一条,把所有能够涉及的人事物都考虑进去,一件件地做敦促安排,而下属们,则笔速如风,埋着头拼命记录。
就连大典日当天,每个人的站位,都画了一张图,要求传达出去。当然,在整个规划中,那些固定的站位、职守,并不是什么难题。
难点在于,整个过程是动态的,刘皇帝先要驱车前往封祀坛拜祭,然后才登山,其后还有下山南行梁父,其中周折与麻烦远非寻常祭祀可比。
所幸,这些流程需要分三天进行,不是要求一天之内完成,也给了一些调整的余地,但即便如此,整体而言,仍旧是紧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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