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耕地方面来说,即便以大汉如今疆土之广袤,全国在册的耕地也还未满六百万顷,这一场大雨水,便毁坏了三十分之一。
虽然刘旸上报的数据不会那么地准确,但刘皇帝相信,只会多,不会少,有很多的损伤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统计出来的。这样重大的损失,以大汉的体量,承受起来也是一种切肤之痛。
损失的不只是淹没的田土,流失的财货,损毁的庄稼,这代表着朝廷的今年的税收将会重创,同时,还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去进行安民重建工作。
而更多持续的影响,显然也不会轻易就消除的,尤其是在朝廷施行休养生息的大环境下,这个政策也因为此灾遇到重大挫折。
可想而知,接下来朝廷为此次水灾,又将进行一系列的政策调整,代价就是人物财力的扩大支出,朝廷刚刚有所缓解的财政问题又将被放大的。
这一系列的影响与问题,刘皇帝自然能够看得见。
“死伤有多少?”沉吟了下,刘皇帝又问道。
“具体死伤暂时难以计数,还需待秩序恢复,流民还乡,方可定数。不过,综合各地官府的预计伤亡,当在三至五万人……”赵普开口了。
不过,就像过去发生过无数次那般,又被刘皇帝打断了:“三至五万人,好大的跨度,究竟是三万,还是五万?死者多少,伤者多少?”
这样的问题,即便是赵普,也不由讷口,他毕竟不能给刘皇帝随便报一个数字,想了想,只能埋头道:“陛下,具体伤亡失踪,还待后续确认!”
刘皇帝并非不通情理,也知道这种问题有些为难,毕竟当下各项统计效率是十分低下的,再加上各地灾情复杂,也不是在短时间内就能够得出一个准确数据的。就是刘旸适才的汇报,其中提到的,恐怕也只是个大概,其中夹杂着不少预测与估计。
“救灾的军民,伤亡总有个数吧!”刘皇帝道。
察觉到刘皇帝语气的变化,赵普松了口气,拱手道:“据惠国公上报,因救灾而牺牲之官兵民丁有1149人,轻重伤3294人,失踪314人……”
轻轻地抽了一口气,刘皇帝当即指示道:“这些都是英雄烈士,朝廷务必尊重,失踪者尽力寻找,受伤者全力救治,牺牲者厚葬抚恤。
另外,国家刚逢大难,正需提振民心士气,挑选十名在此次救灾过程中表现突出的官民,着宣慰司大力宣扬其事迹,朕还要亲自接见!”
“是!”赵普立时明白刘皇帝的用心,当即应命。
刘皇帝又轻舒了一口气,又对二者吩咐道:“关于各项善后事宜,就由你们全权负责处置,该拨款拨款,该调人调人,该派粮派粮,要从大灾中迅速恢复过来或许不易,但朝廷的态度一定要摆出来!”
“臣明白!”赵普颔首,又道:“关于受灾州县租税减免之事,还需请诏!”
“悉免!”刘皇帝没有任何犹豫,果断道。
“是!”
“这等大变,对官民的伤害都十分严重,尤其在由乱转安的过程中,少不了有无赖不法之徒趁机作祟,该当严防!诏示各州府衙门,务必加强治安管控,恢复民间秩序,天灾度过了,朕不希望再有人祸再发生,诸监察部衙,尤需做好监督工作!”刘皇帝语气有些严肃,有些冷硬,让人不自觉心寒。
做完这些指示,刘皇帝又慵懒地朝躺椅间缩了缩,微眯着眼看着二人,注意到他们神情间的疲惫,顿了下,轻言安抚说:“你们这段时间,也辛苦了,把善后诸事做好,也得空歇息一番,注意身体!”
面对刘皇帝关怀的话语,两个人都面露感动的神色,一齐拱手拜谢。
刘皇帝已有逐客之意,二人却无告辞之态,犹豫了下,刘旸一脸郑重地从怀里掏出一份奏章,拜呈刘皇帝:“臣有一奏,请陛下御览!”
见他这副认真的表现,刘皇帝来了点兴趣,顺手接过打开一览,很快脸上就闪过少许的异样。
这是一份请罪书,刘旸自请之罪,就两个字:失察。既有去年东巡,在河工堤防事宜上的疏忽,也有灾情爆发前,对雨况水文的警惕不足。
收起奏章,刘皇帝打量着刘旸,只见他一脸坦然之色,显然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然而,综合前后,刘皇帝又岂能真把这责任怪在刘旸身上,他初闻灾情的怒意,也早就消散了。
“你这份奏章,朕收下了!”刘皇帝这么道。
刘旸表情下意识地绷紧,头一低,一副恭请惩罚的样子,然而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刘皇帝进一步发话。
抬眼,只见刘皇帝已将请罪折放在一边,淡淡吩咐道:“眼下,以国务为先,把心思放在为国为民办差做事上,至于其他的,不要乱想!”
刘旸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被刘皇帝眼神一逼,又咽了下去,拜道:“是!”
“你们退下吧!”刘皇帝摆了摆手。
“臣告退!”
离开之时,刘旸轻叹了口气,不过萦绕在眉宇间的压抑似乎消散不少,而赵普默默地跟着出殿,深邃的老眼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惩罚刘旸,刘皇帝当然不会惩罚他。事实上,他很满意刘旸在此事上的态度,足够担当,敢于担当此责,就再度证明他有担当国家大业的气魄。
另外一方面,刘旸可是太子,发生了这等大灾,刘皇帝若是归咎于他,可就容易引起内外一些不必要的震荡与猜疑了,严重一点,可以说动摇国本,刘皇帝岂能不慎重。
而思考着这些,刘皇帝脑中又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刘旸是否也有过类似的考量,方才有这般自请其罪的表现?
第440章 又借钱?不借!
“又要借钱,财政司是真把朕的内帑当做借档了,让你们予取予求,想借就借?前番两度借款,尚未归还,朕也未加催促,怎么,你们还变本加厉了?”
殿堂内,刘皇帝站在御阶上徘徊,手下意识地挥舞着,目光紧紧地盯着拱手弓腰的王溥与沈义伦,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些许激愤:“朕不相信,国库拮据到这个地步了,连赈灾的钱粮拨不出了?”
而丹墀下的二臣,见着刘皇帝这张牙舞爪的样子,听着他那不满的训斥,老脸上也不由露出一抹尴尬。
不过,尴尬归尴尬,但是在刘皇帝的龙威之下,面色并无动摇。他们的来意简单而直,国库困窘,向刘皇帝借钱来了。
不过,这一回,听到他们的来意,刘皇帝态度迥然而异,甚至少有地表现出愤慨,这让他们呢心里多少泛起点嘀咕。
当初,在二次北伐凯旋之后,由于战争的巨大支出,财政透支,朝廷陷入财政困难,当时刘皇帝就曾两次主动从内帑借款,助朝廷勉强度过难关。
此番,由于中原大水,从抗洪赈灾开始,朝廷拨款、调动人物力,自然又是花钱如流水。灾情方休,灾后的重建安顿事宜,方方面面,都是巨大的开支,花钱根本停不下来。
于是,再度感受到财政困难的王沈二人,也就再次把主意打到了刘皇帝的内帑身上。虽然不知道内帑究竟有多少储备,大汉帑藏内外独立,已经实行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积攒,总归是不少的,刘皇帝仍旧是大汉最富有的……
然而这一次,迎来刘皇帝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与质问,看那样子,显然是不愿意再借了,这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并且,刘皇帝的愤慨也不是作假的,沈义伦也是花甲过半的年纪了,老胳膊老腿的,王溥更是副相,但此时,刘皇帝甚至不多言语一句让他们坐下,就这么站着,态度还有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不过,既然开了口,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借下去。微垂着头,沈义伦操着稳重的声音,语速平缓地说道:“陛下,为赈此灾,财政司前后已拨款项936万余贯,调粮137万石,各类物资更是成船满车地向灾区运输,灾后的奖赏抚恤,放赈招抚,支援重建,每一项都开支巨大,再加各地损失,朝廷又免了受灾州县一年半的租税……”
“朕不想听你报这些账!”听着沈义伦有些唠唠的话,从中甚至感受到了一种逼迫,刘皇帝顿时更加不满了,驳斥道:“赈灾款项物资数目固然巨大,然以大汉之大,物产之盛,难道就支撑不起了吗?
朝廷休养生息已然一年多年了,一年多的积攒,连一场洪灾水害都抵抗不住?大汉朝廷有这般脆弱吗?
国库当真空虚了?连赈灾救急都无法应付了?”
面对刘皇帝这一番疾言厉色的连串质问,王、沈二臣脸上的尴尬之色愈浓了,不过,玩政治的脸皮都厚,管钱袋子的,提起钱粮账目更是精神百倍。
沉默了一阵,让刘皇帝平复了下心情,王溥开口了,态度谦卑,但语气不温不火的,说道:“陛下,北伐之后,朝廷亏空巨大,不得不行诸多财税改革之策,而今只是初见成效,这一年多的养息积攒,也只是稍微弥补北伐虚耗。
诚然,国库之中尚有余存,然朝廷用钱的地方也多,各项开支,都有定数去向,牵一发而动全身。此番大水,又是骤生之患,来得突然,为了抗洪救灾,财政司臣僚已是绞尽脑汁,穷尽地力气,多方筹集钱款物资,已然影响到了朝廷其他事项。
若过多挪移,臣只恐影响朝廷其他事务的正常运转……”
“哼!”刘皇帝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说服的,似乎也没有体谅财政司困难的意思,当即冷哼一声,说道:“事有轻重缓急,当下于朝,救灾放赈,抚民重建,就是朝廷第一要务,第一急务,其他事情,都可以靠后!
事起突然,没想到齐物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二十多年,大汉各地发生了那么多灾害,朝廷难道都没有准备吗?
国库之中,就没有救时应急的储备?倘若没有,那么这就是你们失误与疏漏,朕可要好生思量一番,你们是否有把大汉的财政管好,又是否尽职尽责了!”
刘皇帝此言落,不管是王溥还是沈义伦,都是身体一抖,头埋得更低了,只是不知道是因为羞臊,还是单纯不想让刘皇帝看到他们的表情,勘破他们的心思。
这些年,在朝廷中,不论是老臣还是近臣,面对刘皇帝时,都少有能再坦然昂首挺胸的了。
“陛下息怒!”还是王溥,稳住心神,以平稳的语速,继续道来:“救灾善后事宜,再是困难,臣等也当尽心竭力去办,不敢有丝毫保留。只是,此番大灾,朝廷损失惨重,应急之务,臣等也有所筹议计划。
夏税已在收取,河南、河北数十州县虽然因水灾重创,其余财税之地,仍可供应朝廷,待秋收结束,朝廷财政定可得到极大缓解。
只是,远水难济近火,朝廷仍旧面临近困,臣等只欲暂求借款,尽快度过眼前难关,待各地两税收齐,万事可济……”
听其言,刘皇帝终于忍不住笑了笑,怒意也从脸上逐渐消失,表情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回身坐到御案后,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直勾勾地盯着王溥:“齐物,朕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朕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们!”
“陛下请讲!”感受到刘皇帝语气的变化,王溥不敢大意,躬身应道。
刘皇帝语气平淡地道:“朝廷财政上有困难,需要钱粮解决,你们就来找朕,冀求以内帑之储纾困,怎么,偌大的帝国,偌大的国库,解局的办法就只是内帑?遇到难关,你们就只会指望朕?
好,家国天下,朕自当其责,按道理不该吝啬藏私!只是,若朕有困,是否也该从国库想办法,借用,挪用?
你说说看!”
刘皇帝这一番话,让王溥一愣,沈义伦也是微惊。回过神,二者抬起头来,脸上都露出了一抹惶恐,王溥也不再把持着他的风度了,羞愧地说道:“陛下,是臣等考虑不当,莽撞进言,请陛下恕罪!”
刘皇帝表情不改,注视着王溥,淡淡道:“你们无罪,只是身处局中,难免一叶障目!你们都是国家重臣,深明大义,朕当年为何要将内帑与国库严格独立分开,用意如何,你们不会不知道,规矩既然立了,便要遵守,朕固然,你们亦然!”
“陛下教训得是!臣等思虑不周,急功近利……”王溥以一种叹息的语气做着检讨。
刘皇帝却不吃这一套,直接指示道:“朕可以直接告诉你们,一千万贯,内帑中足够,但是此一回,无意再借,也不当借!朝廷的财政,自然有财政司打理,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朕就处置当事当权的人!”
顿了下,语气稍稍放缓,又道:“沈卿主理财政已经有些年头了,你们二人也都是理财能手,朕就不相信,你们想不出办法!没有内帑的支援,大汉财政就要崩溃了?赈灾安民,就没法成行了?
去,你们自己去想办法,以你们的才智,以大汉的家底,连这点难关都过不了?”
来时兴致冲冲,满怀期待,结果迎来刘皇帝一番几乎不留情面的训斥与反驳,闹了个灰头土脸的结果。
王溥不是没有被刘皇帝训斥过,但也唯有这一次,让他最感羞恼,也最觉跌份,离开垂拱殿时,神情郁郁,羞臊二字几乎就写在脸上。
事实上,也就如刘皇帝而言,大汉财政所谓的困难,也只是相对而言罢了,真要救急,哪有想不出办法的,只是打内帑的注意,最为方便罢了……
“内帑还有多少钱?”二臣离开后,刘皇帝意气未平,也来了兴致,扭头问喦脱。
喦脱是内廷内侍行首,对于内帑也有查问的资格,以备咨询,只是此前,刘皇帝很少过问罢了。
此时闻问,脸上露出一抹古怪之色,低着头,小心翼翼,以一种提醒的口吻道:“回官家,不足七百万贯……”
闻言,刘皇帝面皮抽动了两下,一时无言。
第441章 刘皇帝的财产
不足七百万贯,谨慎的禀报仿佛形成了一股声浪,不住地往刘皇帝耳朵里钻,直接侵入到耳朵里。
当然,这本就是一笔巨资,然而,带给刘皇帝的落差感十足。不是小觑这么一笔巨款,而放大的二十年这样的时间线来看,内帑只余不到七百万贯钱,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怎么会如此之少!”表情略显阴沉,语气让人感觉冷飕飕的,刘皇帝瞟着喦脱:“二十年之积攒,就剩这么些?怎么回事,莫非个中有什么蹊跷?”
注意到刘皇帝的眼神,感受着那怀疑的语气,喦脱赶忙解释道:“禀官家,早些年国家财税收入不足,每年内帑所入,不足三百万贯钱,直到后续情况改善,方得逐年增长,即便如此,开宝年后每岁入库也不足四百万贯。
因此二十年下来,内帑所入,总计约在六、七千万贯。然宫廷日常开销,后妃、宫人俸银,逢年过节的赏赐,殿室修葺等,每年所耗也是不菲。
前两年,尚余两千余万贯,刨除借款国库,以及这两年出入,内帑钱库之中,便只余不足七百万贯了……”
听喦脱这么一番解释,刘皇帝脸色总算缓和了些,不过心中的异样仍旧存在,拧着眉头,道:“那也不对,宫廷的开销,有这般巨大,钱都是怎么花的?”
这些年,每到国家财政状况不佳之时,刘皇帝对于“钱”都是十分敏感的,也往往在这个时候提倡节俭,削减宫廷御用开支。
因此,在他的下意识中,宫廷所费,还是有所节制的,至于日常开销,能有多少?然而,这终究是开宝时代了,天下太平,社会在进步,经济在发展,所谓的节俭,再怎么做,都无法再回到乾祐早期那种“艰苦朴素”。
刘皇帝是有大毅力、大意志的人,他可以做到,但没有必要,并且,他也无法真正让满后宫人,满朝的贵族大臣和他一样。
有更舒服的日子可过,又何必过于苛求自己,振奋武功二十余载,打下偌大一片江山,拼出一个清平安乐的世界,所为者也不在继续过那简朴乃至艰苦的生活。
而另一方面,喦脱的汇报,还是有所保守的,至少有许多开支没有细讲,比如龙舟、龙宫的建造,比如平日间对臣僚们各种宴请的花费,比如对于故去老臣的怜悯抚恤乃至一些恰逢其事的恩赏,比如皇子、公主婚嫁的花费,比如出巡打猎,还有东京那边可还有一座皇城,以及各地的行宫维护开支,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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