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宝!”刘皇帝喝酒,从来是分人,对于在座的将臣,自然是以尽兴为主,连饮几杯,兴致盎然,端着酒杯,目光炯炯而视王审琦:“这些年,大汉不乏声名远扬、显耀人前的功勋将帅,同样也不少兢兢业业、砥砺前行的忠臣宿将,在朕看来,你就是后者中的楷模!
默默无闻,却贡献巨大,戍边出征,任劳任怨!朕也说些心里话,一直以来,对你确是有些忽视的。
若非翻阅你履历,朕或许都难以清晰地了解到,在过去二十多年中,你为大汉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
王审琦,用当世名将来形容,是丝毫不夸张的。与那些以骁勇剽悍闻名的将领不同,王审琦立足军中,更多是依靠将略,在治兵为人上,也少了一些煞气,多了一些当代武夫难得的仁恕。
不过,与始终光芒万丈的杨业等将帅相比,王审琦却稍显普通的,然纵观其丰富的履历,却不得不感慨一句,这是大汉少有的宿将。
最初发迹于军中,还得追溯到乾祐元年,当时王审琦在杨业麾下,参与了河中平叛,逐渐成名。其后,便成为了杨业最亲密的战友,河中平定、李守贞父子授首后,杨业被刘皇帝安排去雁门镇守,赴任前,杨业唯独向刘皇帝请求带上王审琦。
其后便是近十年的雁门戍边,乾祐五年,朝廷收权河东,其中同样有王审琦活动的身影,后受杨业举荐,以功劳资历足够,第一次独掌一军,担任飞狐军使,在汉辽大战中,也曾随赵匡胤夺取蔚州,参与云中之战。
乾祐北伐之后,入调京中,担任禁军高级将领,后随杨业前往榆林道,接收夏绥地区,在镇抚党项人的过程中,也是累有苦劳。再之后便是随杨业率榆林汉骑,横扫阴山辽关,漠北远征了。
可以说,王审琦这二十多年的履历,除了在飞狐军使任上有独当一面的机会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作为杨业的陪衬存在的。开封为将那段时间,更因为京中将帅云集,更显得平庸了。
然而,在杨业的光辉笼罩下,却不能否认王审琦的能力与功劳,并且,比起绝大部分汉军将领来说,王审琦的仕途也要顺利得多,除了受杨业有形无形的压制之外,也从中得益,至少他也是大汉军功贵族中的一员,也是封侯的存在。
但是,既是有为之将,又岂能完全忍受为人附庸?王审琦与杨业的关系固然亲厚,二十多年的战友情,是经历过无数考验的,对杨业固然是敬重有加,但回顾前半生,心中又岂能没有一些怅惘。
哪怕在这垂拱殿御筵上,在天子当前,王审琦有意识地低调沉默。而此时,忽然听刘皇帝说出这番平淡却真挚的话语,王审琦的心境也不由陡生波澜,一直保持着严肃的表情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双手持杯,回应道:“陛下赏识之恩,臣铭记于心,只当尽职效忠!”
“仲宝若论勤恳尽职,军中也是少有能及!”刘皇帝这么说道。
干脆地闷了一杯酒,刘皇帝神采奕奕地看着赵普:“赵相,关于远征将士的封赏问题,对于仲宝的赏赐,已有拟陈了吧!”
闻言,赵普当即附和道:“经政事堂及兵部初议,拟晋爵两等,只待奏报陛下御批,至于职位迁调,还需综合商讨!”
“不需再商讨了!”刘皇帝一挥手,十分大方地说道:“仲宝,此番西北诸将,多有调动,但西北当朝廷边防之重,还需一个能望兼具的老将宿臣,主持西北军务。朕知你久在遍地,勤恳王事,十分辛苦,但还是想委你西北之任,你看如何?”
王审琦还能如何?刘皇帝的意思可是明明白白的,西北军务,独当一面,这对他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机遇在前,岂能因劳苦而推拒。
因此,王审琦当即起身,又是感动,又是慨然地应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哈哈!”刘皇帝顿时笑了:“今夜是朕给你们接风洗尘的,不要把气氛搞得这般严肃,坐下,喝酒!”
“谢陛下!”
“加官进爵,恭喜仲宝了!”作为密友,杨业当即道贺。
其他人也一样,都释放着善意,刘皇帝话已说到这里,可以想见,今后在大汉军政之重,王审琦的地位将得到跨越式的提升。至于爵位,王审琦原本是三等广源侯,如今晋为一等,那也是军功贵族中数得着的了。地位、权力,一下子都有了,也必将成为朝廷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而王彦升等人,也没有艳羡,虽然刘皇帝没有当堂宣布对他们的封赏,但心里都有数,皇帝是不会亏待他们的。这一点,他们或许比刘皇帝自己都有信心。
第370章 公府家事
日暮,秦国公府。
平坦石板路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发出的响动,在这宁静的里坊间显得极其清晰。侍卫扈从,卤簿仪仗的规格明显很高,至府门前停下,门前的卫士见状,则麻利准备迎候。
车驾的主人,自然是回府的秦国公刘煦了。踩着矮凳下车,落地后停顿了一下,太阳还未彻底坠落,悬于西垂,发出一阵阵绚丽的光芒,明艳的晚霞铺满天空,美丽而多彩,今日确有个不错的天气。
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头脑似乎也清醒几分。刘煦已然快二十四岁了,仍是一个年轻的岁数,但身上不见一丝年轻人的意气,面目之间尽是沉稳,滴水不漏。
主人回府,影响到的几乎是整座公府,毕竟府内上下一切都是围绕着他在运转的。不管是前庭还是后院,都进入了一种“高度警戒”的状态,刘煦实则并不喜欢这种招摇的感觉,哪怕是在自己的府中,但是,作为皇子国公,出行回府都有其礼仪规矩,府内人按照礼制来,他也不好责备什么。
“恭迎殿下回府!”堂间,夫人白瑛亲自伺候刘煦,帮他解去朝服与帽冠。
“夫人不必多礼!”落座,接过侍女奉上的热茶,刘煦简单地抿了口,方才将注意力放在自己夫人身上。
白氏乃是帝后给他挑的结发之妻,名门所出,大家闺秀,成婚也已多年,要说有怎样的琴瑟和鸣倒也不至于,但孩子都生了两个了,感情总归是有一些,对于刘煦而言,白瑛是他的“功臣”,对他也十分尊重。
“不知夫君今日早归,饭菜尚未备好,还需等待一段时间了!”白瑛就是一个温婉妻子,收好袍服,交给一边的侍女,然后对刘煦道。
“无妨!”刘煦身体放松了些,但眉宇间明显露出一抹疲惫,笑应道:“近来衙署中事务繁重,如今总算有个间歇,我也能多些闲暇了!”
大汉的理藩院,成立的时间并不算短了,其职能在于管理国内异族大小事务,协调诸族关系。在过去,几乎是个小透明般的部门,但随着大汉属地扩张渐广,吞并招抚的民族渐多,理藩院的作用也就逐渐体现出来,权力也在加重,如今也是朝廷各部司中的实权部门。
而作为理藩院的首脑人物,刘煦肩负重责,自然少不了忙碌。尤其前段时间,朝廷对大汉内部诸多族群势力,进行系统整体的梳理与调和,刘煦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刘煦年纪虽轻,但得益于刘皇帝的培养,又不乏实际的为政经验,再兼赵匡赞的辅助,处理起这些纷繁冗杂的民族事务来,却也越发得心应手。
前次外蕃大会成功落幕,其中就有他不少心力付出,是他一份拿得上台面的政绩,也得到了刘皇帝的认可与褒奖。
“你这段时间,也确实辛苦了,也该休养一阵子了!”注意到夫君神情间的疲惫,白氏关怀道。
“多谢夫人关心!”刘煦笑容依旧,却摇了摇头,有些固执地应道:“为朝廷做事,些许辛劳又算得了什么,不辜负皇父信任,不耽误国家大事,才是最重要的!”
听其言,白氏喟然一叹,也没再劝,做夫妻也快七年了,并没有“七年之痒”的危机,她对刘煦的了解却也是深刻的。
自家夫君,聪敏智慧,宽容大度,为人如温玉,是个翩翩君子,但其骨子却是为外人所不知的固执与骄傲,很多事情,是她这个枕边人都劝不住的。
“那俩小子呢?”让白氏坐下,刘煦转变话题问道。
“文源被叫进宫中去了,适才宫中也来人,今夜留宿垂拱殿陪陛下!”白氏答道。
闻之,刘煦嘴角下意识地绽开一点笑容,而后看着白氏,道:“以后,多带他们进宫走一走,多去垂拱殿、坤宁殿问安,多让爹娘多见见孙儿,他们也会高兴的!”
“是!”白氏并没有兴趣去猜测刘煦的用心,也不敢去揣测,只是乖巧地应道。
刘煦如今有两子一女,其中长子刘文渊、次子刘文源,都是白氏所生,刘文源如今才三岁,时不时的,刘皇帝就会召进宫中。
“倒是文渊……”白氏欲言又止。
“怎么了?出了何事?”刘煦面色不变,语气微沉。
“今日出府游市,在街上偶遇一恶狗脱缰,受了些惊吓……”白氏的语气中也带有少许气愤:“回府哭了许久,方才安抚下来!”
“有这等事!”就这在刹那间,刘煦的双目中闪过少许冷冽,也不喝茶了,径直起身:“走带我去看看他!”
刘文渊乃是天家长孙,过去也享受着他爹的待遇,在刘皇帝那里十分受宠,隔代总是更亲的,刘皇帝也没能免俗。
刘煦前往探望时,已然醒来,所幸护卫得力,确实受了惊吓,小脸上还带着少许泪痕,但见到父亲,又是活蹦乱跳的,还兴致勃勃地向刘煦描述着那恶狗的凶恶。
也安慰了一番,回到书房之时,刘煦的表情阴沉得可怕。刘煦的书房,装饰并不华贵,但极有氛围,空气中都弥漫着书香,很安静,给一人一种宁宁安详的感觉。
但作为公府的管事,卑敬地立于其间,见着书案后脸色阴沉的刘煦,心头也不禁忐忑。刘煦也没有端多久的架子,思索一阵,直接问道:“文渊之事,情况究竟如何,可曾调查清楚?”
闻问,管事立刻道:“回殿下,小的已察问清楚,只是南城一富商之子,携狗过市,欲行比斗,恶狗脱缰惊到了大公子!”
“其中没有什么蹊跷?”刘煦面无表情,眼神中不免怀疑,问。
管事答道:“小的有仔细查问,应当只是意外!”
闻之,刘煦沉默了一阵,冷声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还有这等携恶狗招摇过市之人?当年张从德之事,这是又重演了?”
张从德,乃是已故定国公张彦威二子(被刘皇帝吓得自杀那位),早年也曾因狗过市,撞在党进手中,被教训了一顿,后来被张彦威下令杀狗烹肉,方才有个了结。
当然,刘煦并不在意有这样的张狂跋扈的人,他在意的是,惊到了自己儿子,并且险些造成伤害,也不得不让他多想一层。
“人呢?”刘煦问道。
“洛阳府已然将其羁拿,小的也已督促赵府尹,仔细审断问罪!”管事立刻讨好地说道,希望能缓解刘煦心中的怒气。
没曾想,却惹来刘煦更大的愠怒,狠狠地盯着管事:“你什么身份,也敢去督促赵匡义?洛阳府是什么衙门,是我秦国公府能够颐指气使的吗?你胆子很不小啊,平日里是否也这般倚仗公府,对于逞威?”
听这话,管事脸上浮现一抹惊恐,扑通一下跪倒,磕头拜道:“殿下恕罪!小的实在不敢啊!小的只是心忧公子,急切之下,莽撞行事,还望殿下恕罪,小的再也不敢如此孟浪了……”
见其求饶姿态,刘煦缓了缓,怒意再度被压抑到心底,思索了一阵,方才摆了摆手:“起来吧!”
没有多说其他的,但对于管事而言,却是天大的福音了。秦国公府,治家还是十分严格的,刘煦倒也相信,他的下人,还不敢那般任意妄为。
“卫士护卫有功,重赏!文渊今后,不得随意出府,要加强保护!”沉吟几许,刘煦抬手吩咐着:“至于此事,继续调查,倘若当真只是意外,就听洛阳府判断即可,不需再作纠缠!”
“是!”管事赶忙应道。
“府中是否还有他事?”刘煦又问。
“国舅今日过府,带来了一些礼物,说是耿知州差人从密州送来的海货!”管事道。
管事口中的国舅,自然是刘煦的舅舅,时任殿中监的耿重恩,而耿知县,乃是他表兄耿继勋。说起来,当年被刘煦建议到地方任职,七八年下来,已是一州知州了。
第370章 国法为大
“我这个表兄啊,到下面锻炼这些年,还真是成才了,这人情往来,都搞到公府上了,不逢年,不过节的,送什么礼,还把舅舅请出来,他意欲何图?”刘煦叹了口气,问:“都送了什么,不是什么黄白之物吧!”
闻言,管事赶忙答道:“只是一些海货及方物,并无珍奇,想来只是知州记挂着殿下,略表一份心意。另外,国舅留下了一封书信!”
顺着管事的手势,刘煦从书案间一堆文书面上取过那封信,不着痕迹地检查了下,并未拆封。这是一封来自耿继勋的信,上边除了一些问候,便是向刘煦汇报他密州任上的政情,以及在密州配合朝廷新政的一些情况。
当然,透过那字里行间,刘煦敏锐地察觉到了耿继勋来此信的用意,他想挪挪位置了,最好能够调回京中。
说起来,当初耿继勋外放,还是刘煦的授意,时间一晃而过,已然近十年过去了,而耿继勋也从县官做起,直至一方知州。
十年的时间,能有这样的升迁履历,在当下大汉的官场,不说鹤立鸡群,也算飞速升迁了,这背后,当然少不了刘煦的支持。
耿继勋此信,刘煦倒也没有生怒,觉得他不知足,反而牵动了他的心思。作为皇长子,刘煦是开府最早的,也是参与朝政最早的。
这些年,得益于身份与权力,也积攒了不少人望,手中也网罗了一些人才,在朝廷内外提拔了一些亲信。
刘煦手下,或许不缺可用之人,但真正值得信任,可付心迹,还是比较缺乏的。
而如果让他挑选一些值得托付大事的人,第一反应,还是耿家父子,血缘的联系,总是让他们更值得亲近。而耿家父子乃至耿氏一族的富贵,也多寄托在刘煦身上,早年刘时候,多得益于耿宸妃,但宸妃去得早,那份恩泽的保质期也难持续如此久。而最近十多年,刘皇帝对耿家的关照也基本是看在刘煦的面子上。
要不要将耿继勋调回京中,刘煦不由得做了些认真的思考。良久,抬眼对管事吩咐道:“此前吐蕃首领赠送的礼物,选一些,送到国舅府上,尤其是那些药草、药酒,就算是回礼吧!”
“是!”管事躬身应道,略作迟疑,道:“殿下与国舅乃是血脉亲戚,如此,是否生分了?”
闻言,刘煦只抬头瞥了一眼,管事顿时一惊,赶忙道:“小的多嘴!”
刘皇帝的这些儿子,受其影响,虽各有性格,但在为人处事以及言行举止上,多多少少存在一些刘皇帝的影子,很多都是下意识的模仿与学习,而刘煦,算是诸兄弟中最像的一个。
“恩科开考之期已定,接下来三两月内,将陆续有学子学吏来京备考,府上关注一下。此番制举,乃是陛下施恩,朝廷大事,对于边鄙远来抑或贫寒士人,能帮衬就帮衬一二!”刘煦又吩咐道。
“是!”
眉头蹙起,似乎在思量此举是否得当,回过神,刘煦又叮嘱道:“不要大张旗鼓,能为朝廷分忧解劳便可!”
“小的明白!”毕竟是公府近侍,对刘煦的一些意图,纵然无法深彻理解,但做事还是没有任何折扣的。
“殿下,夫人派人传话,晚膳已然备好,请您过去!”家仆前来通报。
“你回复一声,稍候!”刘煦点了点头。
又在书案后认真思吟回顾一番,良久,嘴角方才带上他一贯如春风般的笑容,起身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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