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之,刘皇帝不由一乐,答道:“无甚大事,太医嘛,给朕施针用药,从来拘束局促。他应当只怕是在自己吓自己,胆怯如此,如何能准确诊断、妙手回春?”
听刘皇帝这么说,高贵妃说道:“我倒觉得,不是太医胆怯,而是官家威严过重,臣下不敢不畏,甚至不敢说话进言!”
“我有这么可怕吗?”刘皇帝仿佛没有任何自觉,洒然道:“我素来广开言路,兼听群采,何曾阻塞言路了?”
言罢,反应过来,目光微凝,盯着高贵妃那张满待着成熟风情的面容,轻笑道:“你似乎话里有话啊!有什么话,径可直言!”
“我这点道行,果然瞒不过官家的眼睛!”高贵妃也是一副坦然状,小小地恭维了一句,然后说:“我来之前,遇到国舅了!”
“他托你向我进言吧!”刘皇帝直接指出。
贵妃略感惊讶,问:“官家已知晓?”
“他在庭前逗留了那么久,我岂能不知!”刘皇帝说道:“甚至,我还知道他托你所谓何事!”
说着,刘皇帝不免感叹,道:“我这个舅舅啊!有什么话,不能直接同我讲吗,还要绕这个弯子,经你张嘴。倘若据理直言,我会责难他吗?哪怕位及宰相,有的时候,他还是缺乏格局啊……”
“所谓天威难测,官家深不可度,大臣们进言做事,自然难免迟疑束手,有所顾忌!”贵妃应道。
刘皇帝:“此为驭臣之术,当皇帝的,岂能事事都让臣子看透了?君威不重,皇权早晚扫地……”
看刘皇帝这严肃的模样,高贵妃却笑了,道:“官家所言自是有理,何必与我这妇道人家争辩!”
见状,刘皇帝也忍不住恢复笑意,摆摆手:“习惯了!”
看着刘皇帝,高贵妃道:“既然官家已知国舅来意,就不用我再多言了吧!”
刘皇帝摇了摇头:“你既然做了国舅的信使,这话总要带到位吧!他怎么说的,你复述一遍,我权且听听!”
看刘皇帝稍显玩味的神情,贵妃也不拖沓,直接将李业那番劝谏之言代呈。听完,刘皇帝的反应比较平淡,只是悠悠然地说道:“还是这些老生常谈啊!”
沉吟几许,刘皇帝问贵妃:“你什么意见,觉得该不该走下去了?”
“不论官家驾幸何处,我都当随驾!”高贵妃这么说。
听其言,刘皇帝嘴角一咧,道:“不必逢迎我!说你最真实的想法!”
与刘皇帝对视了一下,贵妃一张玉容渐变严肃,略作犹豫,还是认真地说道:“官家要我说实话,那我就实话实说。依我的想法,不能再继续走了,纵然不为随驾众人考虑,你身为一国之主,也要为自己的身体着想啊!
河西虽属国土,官家欲亲巡,这份志气,所有人都感佩,驾临姑藏,官民们也都能感受到你的诚意。
但是,此地终究僻远,水土气候与中原迥异,寓旅者短时间是难以适应的。行营之中,那么多伤病,就是明证。
将士都如此,随行的皇子女、大臣、宫侍,他们身体也并非全部强健,病倒的也不少。如此时节,实非出巡良选!”
“当年我又不是没有冬巡过!”刘皇帝这么道,他又想起了乾祐二年冬季那次对河北军事的巡视。或许也正是过去巡视亲征的经历,让刘皇帝产生一种错觉,让他刚愎固执,听不进劝。
高贵妃平和地答道:“那一次,没有走这么远,旅途也不似此番复杂艰险,官家的双腿也还未受这风痹之苦……”
“我又何尝不知啊!”刘皇帝沉默了下,终于低声呢喃道,虽然表情仍显固执,但态度却显得松动了一些。
“我再想想!”刘皇帝这么道。
“是!”高贵妃应了声,也不再赘言。
刘皇帝自个思忖片刻,突然抬头,问:“只怕行营中,都不愿继续西行了吧!”
“这个,我不知,官家不妨察问一番,你不是素来体恤下情吗?”高贵妃道,虽然话是这般说,但从她面容间流露的意思,想来也差不多了。
“众愿如此,为何此番不进言了?”刘皇帝说出这话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了。
“喦脱!”
“小的在!”时立在旁当个透明人的喦脱,立刻应道。
“传罗彦瓌来行在觐见!”刘皇帝吩咐着。
等了约半个时辰的时间,罗彦瓌匆匆抵达行在觐见,刘皇帝直接召见于御炕前。神情郑重,语气严肃,问道:“行营诸军将士,情况如何了?伤亡者,可曾安排妥当了?”
感受到皇帝的语气,罗彦瓌也不敢怠慢,认真应来:“回陛下,有姑藏官府以及驻军,行营将士已然收容完全,各项物资,也都调度完毕。冻伤染病的将士,也都分散安置,备足药材以疗治!”
“自灵州出发前,不是做足了物资的补充吗,为何还会有这么大的损伤?”刘皇帝侧起身,盯着罗彦瓌。
罗彦瓌叹了口气,解释道:“陛下,还是将士多水土不服,值此寒冬,朔风凛冽,御寒物资也只是缓解。再加上,中卫渡河后,那一波突至的寒潮,让将士们措手不及,半数冻伤急病都发生在那一夜……”
“休整一段时间,还能继续走吗?”刘皇帝注视着罗彦瓌。
刘皇帝的目光中没有一丝微澜,很是平和的样子,但面对此问,罗彦瓌沉默以对。良久,仿佛经过了一番十分艰难心理抉择,罗彦瓌拱手咬牙道:“陛下,恕臣直言,不能再继续了。臣一介武夫,懂得不多,但是,当年不论南征还是北伐,冯此时季,也是全军蛰伏,以待天气回暖。
臣等愿随陛下赴汤蹈火,然此番西巡,虽非打仗,但行军之苦难,不下于作战,非战斗伤亡已然如此之大,还请万万三思!”
“起来吧!”看罗彦瓌言语真切,就差要苦出来了,刘皇帝苦笑着叹了口气,而后道:“看来还是朕过于自负,想当然了。刚愎决断,不听臣下之言,累将士有此无谓伤亡,是朕的过失啊!”
听刘皇帝这么说,罗彦瓌当即劝慰道:“陛下不必责己,是臣等没有做好!”
这就是与大多数武夫不同的地方了,罗彦瓌能力不俗,有眼力,也会说话,并且往往恰到好处。
“安排一下,朕当亲往营中探视将士!”刘皇帝沉声道。
“是!”
就在当日午后,刘皇帝躬身视察军营,着重探望那些受伤染病的将士,感将士不易,当众宣布,不走了……
刘皇帝终究不是固执到底的人,现实的情况如此清晰地摆在眼前,他也收起了那越发显得刚愎的脾气。
同时,不只是考虑到气候、人心,还有他的双腿,也确实在时刻提醒他,别固执了。虽然刘皇帝是越来越在乎颜面了,但是与身体那深刻及时的痛苦反应相比,吃掉说出去的大话,似乎也没有那么得困难……
当皇帝的,谁还没点黑料,再者,这种顺应人心的决策,有谁敢拿来取笑刘皇帝?
第192章 姑藏城头感慨多
刘皇帝不只是更诏,停止西巡,更是连回程的事情也不提了,直接压后,干脆让行营上下,安安稳稳地在凉州过完这个冬季。
甚至于,还派人往陇右道传了一道诏书,给太子刘旸的,让他善加珍重,注意身体,不要冒寒涉险。
同时,还命人西进,把王彦升、郭进以及瓜沙甘肃的主要官员,召至凉州,垂询问政。或许,在凉州待上一个冬季,同样能够起到安抚人心、稳固统治的效果。
当然,刘皇帝心中不免还有个打算,就是等到熬过此冬,冰雪消融,彻寒缓解,再度起行。皇帝说出去的话,岂能轻易食言!
如今,别人可以拿天气来说事,朕可以体恤,可以谅解,并加以采谏。但等气候回暖,交通复苏,道路通常,届时再下诏西进,他倒要看看还有什么说辞!
从根子上来讲,年近四旬的刘皇帝,其性格脾气,已然定性了,根本改不了了。
朔风肆虐咆哮,吹得姑藏城头的军旗、龙旗呼呼作响,连旗杆都不由松动摇晃。厉风虽烈,但矗立城头的刘皇帝却岿然不动,风声虽急,却不如那摇动的吱呀声令他心烦。
卢多逊侍立在旁,察言观色,注意到刘皇帝的表情,招来一名官兵,低声吩咐了一句,其人迅速去寻工具固定了。
“比起丰州,凉州又是一番别样的风貌啊!”迎风伫立在姑藏北城头,刘皇帝兀自感慨着:“朕在丰州的时候,一度认为那是大汉最为穷苦僻寒地方,因而认为天下大可去得。如今躬亲体验,朕还是小看了河西走廊的冬季啊……”
听到刘皇帝的感慨,卢多逊开口道:“陛下若于春秋时节巡幸,河西丰貌,当可全窥!”
“还是时间不巧啊!”刘皇帝微微一笑,一副已经看开了的样子,扭头瞧着卢多逊:“卢卿,当年你奉诏出使西域时,走的也是河西走廊吧,同样时逢寒冬,彼时西北金瓯有却,几乎整个河西都在回鹘、吐蕃、契丹人的手里。
那次西行的经历,朕虽然听了你的汇报,但结合如今的亲身体验,当初出使,沿途经历只怕更加艰难危险吧!”
刘皇帝提起当年之事,同样引起了卢多逊的感慨,清癯的面容间也浮现出一抹追忆,应道:“臣当年气盛,欲效张骞远访绝域,然真正踏上西行道路,进入河西之后,方觉愧颜。随行人员中,有三成的,都是亡在河西走廊上的。
所幸,当时大汉在陛下的带领下,已然走向强盛,沿途吐蕃、回鹘及诸杂虏,并不敢肆意侵扰使节。不过,当时臣等也是在凉州避过寒冬之后,于次年方才再度远行的。那也是臣对凉州、对姑藏城了解熟悉的开始……”
“得有十五六年了吧!”刘皇帝道。
卢多逊颔首,恭维道:“刹那十五载,若非陛下提起,臣都不觉已然过去如此长时间!”
从卢多逊的话里,能够感受到一丝动情,当初的记忆与经历,对他而言,也确实深刻。那不只卢多逊闯荡西北的开始,也是他在仕途上发迹崛起新的起点。
而自从西使顺利归来,带回河西、西域的情况,带回一份地图,还有棉种的引进。靠着这些功劳苦劳,在之后的时间里,卢多逊在仕途上纵然谈不上一飞冲天,也是平步青云,官运亨通。
眼下,卢多逊才三十六岁,已然官居布政使之职,绝对是年轻有为了。河西这个地方,虽然偏远,但军事价值极高,丝路开通还附带有大量的经济意义。
大汉诸边中,河西、山阳这两道,是可以并称的,但更吸引目光,受皇帝关注的,还得属河西走廊。这既有历史、文化方面的原因,也带有刘皇帝个人强烈的主观意愿。
而对于卢多逊而言,这也是更容易出成绩、建立功业的地方。大汉如今的版图如此辽阔,州县上千,能得刘皇帝时时关注的地方能有几处,这就是在河西为官最大的优势。固然偏僻了些,但对卢多逊这样事业心极重的人来讲,待遇环境根本不重要。
在收复河西后的这几年中,卢多逊先是镇抚瓜沙,杨廷璋此前对回鹘余孽的剿杀以及拓土青海,其中就有卢多逊的辅助筹划。
如今,正位河西布政司,经画攻取,巩固成果,弹压不服,卢多逊施展的空间也更大了。当然,对于卢多逊而言,区区一个河西布政使的官职,还不能满足他的志向与野心,远远不是他的巅峰。坐河西,以窥庙堂,等待着入朝拜相,入政事堂主持国政,这才是他最大也最长远的目标。
并且,卢多逊能够看得着希望,并且有明确的目标摆在前头。刘皇帝当政的这二十余年,宰相必起于州部,是反复提及的,并且也切实履行。
开宝七年朝局变动,不论是赵普、宋琪还是李业,这三者可都是从地方上提拔上来的。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赵普了,卢多逊对标的,也正是赵普。
赵普凭什么当让宰相,政事堂首脑,除了早期的资历,最主要的就是在西南的巡抚、安民、抚戎、开拓之功。而卢多逊自忖,换作他去,不会比赵普差。
赵普腾飞的机遇在川蜀,那他卢多逊高升的起点就在西北!毕竟,他深根此地已久,形成了自己的势力圈子,在西北四道,都有不俗的影响力,这是花费了十五年方才积攒起来的,也将是他打通庙堂的基础助力。
“整个河西,就属姑藏城,历史最久远,文化底蕴最深厚了吧!”像抚摸恋人一般抚摸着姑藏粗砺的城垣,刘皇帝说道。
“是的!”卢多逊博学多闻,当即道:“自前汉武帝开拓西域,置河西四郡以来,姑藏就始终为河西的中心,千百年年,无不如此。逢治世,则东西交通,商旅不绝;逢乱世,则割据盛行,称王称霸。姑藏城,也算是记载着上千年河西历史风云之变化……”
“朕过去,也只能在史籍、奏章中,看到关于姑藏,关于甘凉的记载!”刘皇帝说道:“朕还记得,早年朕推动西拓时,还有不少人以各种理由反对。提到凉州,他们描述中,这里就只有大漠戈壁、狂沙厉风、荒城野土,草木不茂,更乏水源,汉民无孑遗,胡虏正猖獗,建议朕放弃,以免给朝廷增加负担……”
刘皇帝这番话可不是编的,当年确实收到了不少类似的奏表。此时听皇帝谈起,卢多逊稍显激愤地说道:“陛下,有此建议者,不是目光短浅,便是包藏祸心,抑或学识不精,晓得些只言片状,便肆意编排,属实可恶!陛下,河西并不穷困,只要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往昔之盛!”
卢多逊可是把河西看作自己奋发向上的基础,听得这种带有鄙视乃至歧视的言论,反应自然显得有些过度。
见状,刘皇帝笑了笑,问:“你觉得,为何当初会有那么多人,反对西拓,恢复旧土吗?”
感刘皇帝语气郑重,卢多逊想了想,应道:“自中唐以来,河西沦丧,虽有张议潮率归义军复兴一时,却也只是昙花一现,前后近两百年的时间,沦为蕃土,实在是太久了……”
“是啊!”刘皇帝也长叹了一声,手用力地抓了抓又冷又滑的墙面,认真地说道:“河陇久别于中国,汉民沦蕃虏,有志之士思之,无不痛惜愤慨。
如你所言,中国缺失河西太久了,久到容易让人遗忘了,朕立志西进,不只是为了收复失地,展示武功,巩固西北边防,更是为了找回我们曾今的荣耀,重现过去的辉煌,并守护它,发扬它。
朕常谈古人之失,惜其不争,也不能让我们的后人,最后给我们一个不思进取的评价吧……”
说着,刘皇帝自己都笑了,但他这番话,也是发自肺腑的。在他那些已然过分久远甚至模糊的记忆中,大唐之后,老大的中国有太多令人扼腕叹息的缺失与遗憾了。
而刘皇帝,最基本的目标,只是做些不为人所知的弥补与改变罢了。当然,呈现出来的,就是皇帝志在武功,四面扩张,开边不已……
就结果来看,刘皇帝已然做了太多,实现了太多!
拿脚下的姑藏城来讲,谁能想到,在原本的历史上,自归义军后,当它再度恢复汉人政权统治时,已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
第193章 卢多逊治河西
“那便是祁连山吧!”刘皇帝抬手遥指西北方向的山岭,问卢多逊道。
事实上,他这个问题有些多余,河西走廊如何形成的,就是因为北拒大漠,南却高山,从进入凉州境内开始,紧挨着走廊的漫长峰岭便始终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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