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城在山阳的防御体系中,起到的是中流砥柱的作用,是防御中心,因此,其重建一直是摆在第一位的,既是政治任务,更是军事任务,宋琪在上边,也投入了极大的心血。
不过,山阳固然在恢复发展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是,受限于薄弱的底子,与大汉其他道州相比,要弱了不只一筹。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如今,也才过了一半。但是,对这十年的成果,刘皇帝已然不能更满意了。至少,从近三年开始,山阳道已然不用朝廷每年投入大量的财政扶持了。
当然,这也是在北面诸军的养训,都由朝廷承担的前提下,否则,仅边防这一项,就能压垮山阳,沿塞北长城一线,大汉设置的边军,布置的军队,可一点都不少。
“还是得亲眼看看啊!奏章上所描述,固然欣喜,却不够直观啊!”抚摸着其中一段土城垛,刘皇帝语气中似有无限感慨:“云中重建于废墟之上,山阳官民,功不可没啊!”
“这都是宋相公在任时,夙兴夜寐,率领官民辛劳结果!”布政使李处耘侍候在侧,说道,他也到任未久,自不敢居功。
这一点,刘皇帝自然是明白的,对此,他也早就犒赏过宋琪了,爵位不算高,一个二等长源伯。毕竟,以治功封爵的人,在大汉着实少见,纵然等级低些,但地位已是大幅度拔高了。对于文臣而言,除了开国功勋之外,后来者想要封爵,难度太大,相较之下,拥当世之权,执当朝之政,以展抱负,反而更值得追求。
“如今山阳道有多少人了?”刘皇帝问李处耘。
李处耘年纪不算太大,但老态已显,闻问,还是打起精神,干练地道来:“臣查阅过籍册,到开宝六年,山阳治下一府五州,在册丁口共计60259户口,365841人!其中大同府内约占三又其一,共19793户!”
“还是有些少啊!”刘皇帝还是忍不住叹道。
“陛下,山阳毕竟是边地,能有如今的数目,已然不少了!”李处耘回答道:“这还得益于朝廷实边的政策,如若再加上那些行商的客户以及寓居寓旅的塞北胡族,人口当还能再多算些!”
对此,刘皇帝当然是清楚的,山阳道人口自然增长的比例实则很小,其中有极大一部分,都是此前移民实边的成果。
如李处耘言,毕竟是边地,还是遭遇了严重破坏,未能真正解决隐患危机的边地。除了强制执行,仅靠政策引导,对于一般的百姓而言,吸引力着实不大。
在大汉,敢闯山阳的人,都是一些胆大有血性的人,其中以商旅、贩夫居多。不得不说,在汉辽和平相处的这十年,在朝廷宽松的商业环境下,大同这边的商贾货殖氛围十分浓厚。
大同的流动人口,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云中城,更是汉辽之间最大的一处贸易交流中心,甚至远远超过燕山道的幽州。而山阳道每年的财税,其中有不小的数额,都来自于贸易商税。
因此,在云中城,肉眼可见,来自各方、各族的商贾,熙熙攘攘,市貌繁荣。当然,综山阳一道,也就这么一座云中城,一道之精华,也就在此了。
若到其他城邑走一遭,那对比反差可就强烈了,当年那场战争带来的创伤,可不是短短十年,就能修复。建设,永远是不容易的。
第168章 塞上风光
“知道朕把你北调山阳的用意吗?”抬目北望,眼神逐渐深邃,刘皇帝忽然声音低沉地问李处耘。
顺着刘皇帝的目光,只能看到云中城北的大片原野,以及拱护城垣的卫城。但是李处耘清楚,皇帝的目光,已然越过几十里外起伏耸峙的长城,投向那广袤无垠的大漠草原。
“是为备战契丹!”李处耘言语确定。
还在枢密任上时,刘皇帝就曾几度与李处耘探讨契丹事务,他对北面的野心与筹谋,李处耘当然也是清楚的。
刘皇帝既然问了,自然不会否认,肯定地说道:“时值今日,放眼四顾,大汉周遭,也仅余北方契丹辽国这一大患,余者不足为道。数十年来,契丹趁中原内乱,屡屡兴师南犯,侵我国土,掠我子民,横加暴虐,中原有志之士,无不切齿痛恨。
二十年前,栾城之战,朕率八千将士,舍生忘死而战,予其重创,灭其嚣张气焰,展我汉家雄风;十年前,朕率师北伐,痛击契丹,一举收复关山,兵临塞上,打破束缚于大汉北疆的沉重枷锁;到如今,天下一统,南面事了,国势日昌,也唯有最后一步,大举北出,破灭其国,为子孙后代,解决此祸,创造一个大汉独有的太平盛世,你我君臣将士,也可青史留名……”
李处耘素有大志,听刘皇帝这番话,自然难免激动,当即表示道:“誓死追随陛下,灭辽建功!”
“目标如此,朕北伐意坚,但辽终非卒灭之国,具体施行,还当细致筹备,完善庙算!”刘皇帝这么说来:“北伐之际,必有一师自山阳出,十年前,你为大军调度后勤,未来,朕仍欲用你支持大军,山阳就是前进的后方。朕用宋琪恢复发展,用你,则为北出!”
“是!”李处耘认真地答道。
见刘皇帝用力地抓着城垣,似乎心情有些激动,李处耘不由问道:“不知陛下,决意何时发兵?”
“这不只得看大汉的筹备,还需要看契丹,灭国之战,不得不慎啊!”刘皇帝感慨道。
对于北伐,大汉朝廷各方面的准备,实则已筹备多年,到如今,只要决意动兵,以如今帝国的执行力,还是能迅速进入实施阶段的。
不过,涉及到国战,却也不可能那么随便。大汉暂时受制于西南战争的巨大消耗,更重要的原因,则在于辽国的状况良好,打一个政权稳固的草原帝国,可没那么容易,那是显而易见的困难。
当然,困难刘皇帝是不怕的,大不了拼国力,拼消耗,这也是刘皇帝比较擅长的事情。但如果能够在减少损失,有以小代价办大事的机会,也没必要太莽。
踌躇几许,大概是冷风吹久了,刘皇帝有些不适,对李处耘道:“走,带朕去看看你的官署!”
“臣为陛下引路!”李处耘当即应道,不过,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听他压抑着的咳嗽声,注意到他消瘦的身形与面上情态,刘皇帝眉头一凝,叮嘱道:“还当保重身体啊!”
“臣省得!”大抵是皇帝的关怀令人心暖,李处耘面上浮现出少许润色,应道:“多谢陛下关心,些许旧疾,无碍大事!”
听其言,刘皇帝目光中,却隐现少许的疑虑,他不知道原史中李处耘活了多久,但其眼下的状态,让刘皇帝想到了一个人,慕容延钊。
积劳成疾,用来形容李处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有心让李处耘退一退,好生休养,不过终究没开那个口,不是没法找到一个代替李处耘的人,而是他本人怕是不会乐意,就像当初抱病帅师平南的李谷一般,在功业未成之前,是不会轻言退避的。
“休息一夜,明日北巡长城边防,你也随驾吧!”刘皇帝扭头对李处耘道。
“是!”
……
八月秋高,塞北的山岭草原也都蒙上了一层黄色,凉风瑟瑟,草木飘零,刘皇帝也驾临焦山口长城。
此地,是当年云州辽军撤离的主要通道,也是史彦超、杨业两路追军所行路线。到此地,自然免不了一番追忆回味。
当年,刘皇帝南归之前,便构造了一条依托外长城的防线,云中这边,设立奉义军,还留下王彦超、郭崇威两名宿将镇守。
后来,随着北方局势渐宁,对北疆军事体系也几度整改完善。自西而东,从丰州天德军,胜州保宁军,朔州宁远军,再到云中的丰义军,此四军,也就构成了时下山阳对契丹的防线。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奉义军了,将士最为精锐,兵额也最多,足有一万五千卒,基本照应整个云中以及北部三百里长城防线。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烽火台下,刘皇帝北望原野,不由感慨道:“只可惜,如今还见不到诗中的场景。”
“焦山镇有多少戍卒?”刘皇帝问随驾的山阳都部署刘廷翰。
刘皇帝北来的这段时间,刘廷翰一直都在调教将士,随时准备接受检阅。作为一个干练的将领,北上就职的时间也不短了,对与麾下诸军以及戍守的情况也是烂熟于心。
闻问,不假思索地答来:“回陛下,此镇戍卒,共三百卒,其中步卒两百,骑卒一百!”
“看奏报,早些年,对塞北屡有侵占,如今实际控制疆域到哪里了?”刘皇帝又道。
刘廷翰手指向北,说道:“自此往北七十里的白水泺,乃塞北一大湖,如今驻有两百骑,用以维护治安,胡民多汇聚交易!”
“两百人,足够守住?”刘皇帝提出疑问。
刘廷翰道:“一般的部族胡民,是不敢有所侵犯的,白水泺驻军,仅作哨所,起监视预警作用。能够产生威胁的,唯有契丹军队,如契丹来袭,兵少了亦无用。而长期保持过多驻军,又有不值,反倒不如置些哨卒,灵活方便!”
微微颔首,刘皇帝长舒一口气,望着眼前的莽莽山野,说道:“秋高马肥,素来是胡人动兵之时,如今,朕在此,只是不知辽主在何处?”
或许是“心心相印”,在刘皇帝登长城半个时辰后,奉义军使药继能前来禀报,带来一个比较让人意外的消息,辽主耶律璟正在羊城泺狩猎。
而羊城泺,在云中东北四百余里外。听到这则消息,刘皇帝来了兴趣,当即把随驾的王昭远唤来,吩咐道:“你代朕出使辽主殿帐,就说朕北来边塞,恰闻其南狩,见猎欣喜,邀之共猎,问他敢不敢来……”
对于会面耶律璟,刘皇帝兴致很高。
第169章 辽国政坛的暗流
今秋,耶律璟南下巡视,倒也不是为了呼应刘皇帝的北巡,目的在于其南部的奚族。在辽国内部,奚人的地位是很重要的,当初耶律阿保机称雄塞外,统一诸族,奚族在其中就提供了极大的助力。
一直以来,在辽国的军事体系中,奚人的力量也是不弱的,其中也涌现了大量的人才。再加上的,奚人的传统生存地区,高立于燕山之外,极具战略价值,在大汉向北推进到关山以北时,其重要性则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大几十年了,奚族分六部,归属奚王府统领,有极大的自治权力。不过,随着历史局势的风云变幻,对于这一点,耶律璟已然另有想法了。
此次南下,就是为了给奚王以及奚族施压,开启彻底吞并奚人,将之纳入辽国军政管理体系,进一步实现军政的统一。
这也是在感受到来自南方大汉越来越大的压力后,受迫求变,意图从内部挖掘潜力,提升实力。而有前面数十年的积累,想要做到这一点,阻碍固然有,却不大。
结果也是显著的,当耶律璟率领殿帐亲军驾临,在政治军事的庞大压力下,奚王臣服了。如今,以越王耶律必摄为首的辽国大臣,正在筹谋,对奚族六部以及属地,如何定制划分。
了结了一件事,耶律璟难免得意,于是再度开启了巡狩的旅程,就在奚族属地内,实则也是为了扬威。不得不说,耶律璟的频繁出巡,固然造成了一定的国力损耗,加重了受巡地区与部族的负担,但这本身就属于其传统,并且辽国这么多年的稳定,也得益于此。
一直到八月,耶律璟变道西向,先在柳河上游设围场,大猎五日,其后抵达羊城泺。
羊城泺,地处滦河上游,东临炭山,并非什么大湖广泽,湖泺面积大抵也就白水泺的十分之一。
到如今,世人皆知,辽主耶律璟有两大嗜好,狩猎与饮酒,这两件事,几乎已经融入他的骨子里,无酒不欢,无猎不乐。
护卫的亲军加上随行贵族、大臣,超过三万人的队伍,声势可比刘皇帝那边大多了。营帐搭立于湖泺边上,周围数里,一切都按照出征打仗的要求来的,经过几次被袭与内乱,在这方面,耶律璟也是十分重视上心。
对军队,掌控严密,包括皮室军在内的殿帐亲军,牢牢地控制耶律璟的心腹将领们手中,如果有叛乱份子想要复现火神淀之乱,基本是不可能的。
随行的贵族之中,还包括耶律璟的几个亲弟弟,除了深受他信任,付以重权,平日里表现地本分谦逊的越王耶律必摄之外,还有太平王耶律罨撒葛、安平王耶律敌烈。
后两者,他是到哪里都要带上,尤其是太平王耶律罨撒葛,这可不是个安分的人,除了看在眼皮子底下,耶律璟是不会放心的。相较之下,安平王耶律敌烈在经历了十数年的压制与磨炼后,倒谦卑了许多,臣服于兄长,似乎息了过去的妄想与野心。
辽军的行营,是围绕着御营殿帐展开的,井然有序,却不乏热闹,人声畜鸣,飘荡于羊城泺上的秋风里。
时值午后,才睡醒不久,梳洗好的耶律璟刚开始进入新一天的工作生活之中。御营内,搭着高台,皇帝大纛迎风呼呼响动,耶律璟高坐胡床,一边享用着美酒烤肉,一边观赏着演武场中契丹勇士的角力。
两列陪坐的,是随行的贵族大臣,周遭还有大量围观叫好的将士,场面壮观,气氛热烈。也许是争斗太激烈,把耶律璟的瞌睡都打掉了,连饮了三杯酒,红光满面,精神头也上来了,当即下令,此番比斗,最终胜者,赐良马十匹,牛羊各十头,职升三级。
在陪侍的一众臣下中,有一名青年,低调地坐在一旁,位次还很靠前,穿着贵族服饰,传统的契丹发髻。
同大部分人一样,注意力放在场间比斗的契丹勇士身上,只不过,不论如何激烈,一张透着些病态的脸上,都没有太多的动容。只是双瞳之中流露出的目光,显得深沉而深邃,偶尔小心翼翼地看看耶律璟。
这名青年,名叫耶律贤,乃是辽世宗耶律阮的次子,因火神淀之乱,父母皆丧,从小孤苦,被耶律璟收养于宫中,如今也长大,年满二十了。
近二十年了,辽国皇室围绕着帝位,展开了一系列的斗争,以耶律璟平灭所有谋反与叛乱而告一段落。
得了十载安宁,到如今,新的危机似乎又开始酝酿了,根子就在于,作为皇帝的耶律璟没有子嗣。或许是由于常年的饮酒以及作息不规律,伤到了身体,到如今,耶律璟也近四旬了,膝下无一所出,这一点几乎可以说是致命的。
耶律贤是个聪明的人,虽然耶律璟对他不错,也没有多少猜疑,但从小到大经历了太多阴谋与叛乱,使得他也十分早熟内敛。
耶律璟无后这一点,也让他看到了希望与机会,近二十年下来,悄然之间,他的身边实则也汇集了一批人。其中,既不乏其父的旧臣旧人,也不乏耶律璟时代的失意者,更有包括耶律贤适在内的胡汉大臣对耶律贤表示同情,寄予厚望。
当下的辽国政坛,也已然是暗流涌动,皇帝无后是原因之一,耶律璟时而清醒、时而昏乱也是其一。虽然他不时表现出英明睿智,在对待臣下与百姓上面,没有任何暴虐苛政,灾荒时还能亲自祈祷,但是,朝廷大臣仍旧难免离心。
在一个精神有些不正常的皇帝手下做事,还是有难度,有危险的。也就是耶律璟时代,确实有那么一批精明强干的胡汉文武,替他治理着国家,但是,这些在与南面的大汉帝国相对比时,又显得不值一提了。
然而,对于这些,耶律璟还没有多少觉悟的样子。不过,忧虑也未必会显于脸上,从这些年,耶律璟加重皇弟耶律必摄的权力以及亲信耶律贤的举动来看,其中未必没有他对帝位传承的考量。
“殿下!”耶律贤思虑食肉间,身边一名官员小声地唤了下。此人名叫女里,官职飞龙使,与耶律贤素来关系亲厚,结交甚密。
回过神,扭头一看,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何事?”
女里善相马,应道:“下官前日相得一奇骏,欲献与殿下!”
“如遇良驹,当觐于陛下!”耶律贤这么应道。
闻之,女里微愣,但注意到耶律贤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机灵地应道:“殿下说得是!”
二者交谈间,演武场间已分出了胜负,耶律璟开怀大喜,命赐酒赏肉,新一对壮士入场,新一轮的角斗又将展开。
只不过,在这个时候,一名亲卫军官匆匆而来,登上高台,向耶律璟禀报着什么。隔得不够近,只能见到耶律璟讶异的表情。
很快,耶律璟撂下一句话,让耶律贤主持接下来的比斗,他则带领几名贵族大臣,回御帐去了。
耶律贤也是事后才知晓,大汉遣使来了,汉帝邀请耶律璟西进会猎。一场帐议,几乎没有多少争议,耶律璟果断决定,前去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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