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名老臣,身上带着一种儒雅的气质,只是看起来有些苍老,一旁,张德钧向刘皇帝提醒道:“是河西布政使卢多逊之父!”
刘皇帝微微颔首,冲卢亿笑道:“卢卿,朕知道你,河东道数得上的贤臣良吏。你也生了个好儿子啊,给朝廷带来了一个可委以方面事务的栋梁之材!”
“陛下缪赞了,老臣愧不敢当!”连带着儿子一同被夸奖,卢亿自然大感荣耀,一张老脸上洋溢着笑容,嘴巴都快咧开了。
卢亿此人,资历很老,后唐时举明经,后晋时期也曾任过地方主官,入汉之后,也辗转多职,始终为道州大吏。
实际上,以他的政绩资历,为一道使君,也是有可能,只是他有个叫卢多逊的儿子。随着卢多逊的官越做越大,直至升为河西布政使,那么他的上进之路也基本到顶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太原知府这个职位,可一点都不小。在大汉现存的州府中,品阶上能够稳压一头的,也只有洛阳、开封了。
“烦劳卢卿,辛苦一番,给太子做个导游!”刘皇帝直接对卢亿道。
“此为老臣荣幸!”卢亿当即表态。
“其他人都散了,各归本职,各理其事!”看着王府前,恭恭敬敬聚集着的一群人,刘皇帝又吩咐了一句。
“是!”
不过,新任的河东布政使石熙载被留了下来,陪刘皇帝叙话。距离京城一别,也就几个月的时间,这又见面了,倒没有什么生疏感。
后妃、皇子及随侍们,开始入驻,不得不说,这老太原王府,安置刘皇帝带着的这一家子,还真有些拥挤,不过,体验的也只是那种氛围罢了。喦脱这宦官倒是找到了发挥的余地,随众之中,再没有比他更熟悉王府的,毕竟是当初的旧人。
“这府中的一草一木,一屋一舍,都没有什么变化啊!”后园的凉亭中,感受着拂过湖水的秋风,刘皇帝抹着那张石桌,感慨道:“朕还记得,当年高祖,就经常在此亭中饮酒纳凉!”
刘皇帝坐着,石熙载站着,听其感慨,接话道:“知道陛下念旧,这些年来,潜邸中一切事务,都是按照过去布置维护的,以便随时迎候陛下驾幸”
闻之,刘皇帝却有点不领情的意思,看着石熙载道:“这得费多少人手,每年又要花费多少钱料?就为了这一常年空置的府邸,岂不浪费?”
说着,刘皇帝的语气仿佛都严厉了几分,不过,石熙载可没有被他唬住,只是平静地应道:“这毕竟是潜邸旧宅,意义极大,必要的花费,还是应该的,太原官府在此事上的做法,并无不妥。再者,臣也察问过,平日里,府中只是些许仆役、兵卒照应,人力所费,不超过二十人!”
听其言,刘皇帝又笑了:“你呀,还是老样子,都为一道布政了,仍旧没有一点改变!”
石熙载躬身道:“若有冲撞之处,请陛下恕罪!”
“你这话就言不由衷了!”刘皇帝摇摇头:“这么多年,朕也早就习惯你这脾气了,哪里会因言问罪!”
“这都是陛下宽宏,臣惭愧!”石熙载形容也柔和了些。
这么多年了,如果要刘皇帝给石熙载做一个评价的话,或许就两个字:纯臣。
“朕有意,似潜邸、行宫、别馆这些建筑,今后一切维护缮养,都由内帑出资,少府负责,不再耗费各地方官府人物财力,给地方也减减负!”刘皇帝这么说道:“仅太原宫,河东官府每年所出,都不是一笔小费用吧!”
听刘皇帝这么说,石熙载精神一振,如果能够解决这样一份财政负担,对于河东道府而言,自然只有好处了。
“陛下英明!”石熙载发自内心地向刘皇帝唱赞歌。
刘皇帝呵呵一笑:“应有之义。哪怕是你石凝绩,夸朕英明,都成为一名习惯了。比起给朕唱赞歌,朕更希望看到你们这样的臣子,能把地方治理好,造福乡梓,与一方平安!”
“臣在所不辞!”石熙载郑重道。
“坐,一直佝着身体也辛苦!”看他一直站着,刘皇帝朝石熙载示意了下,说道:“朕此番北巡,来得突然,听说,你是专门从保德府那边赶回来,筹办迎驾事宜的?朕还听说,你到任河东的这几个月,基本都下州府县镇、乃至乡村走访、察看,朕此来,倒是打扰到你了!”
“陛下言重了!”石熙载落座,恭敬地应道:“天子临幸,迎奉御驾,乃臣应尽之礼。”
“你这个布政使,能够身体力行,迈开腿,上山下乡,朕很欣慰!”刘皇帝则道:“不过啊,希望不要仅注于形式,要落到实处!”
刘皇帝此言,算是给石熙载一个警告了。还是此前的一个问题,地方官员中,搞形式作风的还是大有人在,比起过去是改善了些,但这东西实在不好判定,到底是流于形式,还是勤恳任事,很难界定。
造成的结果就是,再听到有大臣、官员,勤快地往下面跑,刘皇帝心中就难免产生些怀疑,毕竟,论作秀,他刘皇帝也是大师。当然,他很少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不能因噎废食,更不能因为主观判断打击了官员们实干办事的积极性。
石熙载显然明白,坦荡地道来:“不瞒陛下,臣到任河东的这几个月间,前后没有在官署待满过半个月,前政未改,也没有降下任何一道大令。不过,在这段时间内,臣把辖下州府县,基本都走过一遍,就是为了了解地方政况民情之后,再因地制宜,因情施政!”
这也是跟着刘皇帝久了,行事作风中,明显受到了刘皇帝的影响。对此,刘皇帝自然还是满意的,毕竟是自己看重的人。
“保德府,在河东也算是穷乡僻壤吧!”正好,刘皇帝问起一些河东的情况。
第166章 石熙载的施政理念
“回陛下,保德府偏僻是真,穷困是真,但察其风俗民情,臣还是颇感意外的!”石熙载道。
“你这话,同样让朕意外!”刘皇帝笑了:“如你所言,莫非穷还穷得安宁了?”
“正是!”石熙载却不假辞色地回道。
迎着刘皇帝审视的目光,石熙载缓缓道来:“保德府辖地,虽则穷僻,但其治安已久,民安其居,人乐其业。陛下也当知,大汉开国以前,便有折老令公保境安民二十载之功,待朝廷北却契丹,西服党项,疆防北移,更无外侮边患之忧,可以说,保德府官民已然得享安宁四十余载……”
听其言,刘皇帝点着头,嘴里却说道:“这么久的安宁,确实不易。不过,这安逸久了,也不见得就是好事,这么长的时间,两三代人的成长,就没有产生治理问题、社会矛盾?”
显然,三言两语想要说服刘皇帝是不可能的,石熙载应道:“臣若说没有,就是欺君了!臣巡察州县,也确实看见了一些不公之人,不平之事,官吏之中,也不乏怠政、懒政者,但这也非保德府一地的问题。
其民风剽悍而纯朴,恭顺朝廷,哪怕一小民,也知敬畏朝廷威严。百姓生计,虽则贫苦,但灾荒年外,每岁两税,都按时足额缴纳,对于兵役、徭役,也多积极响应。
当然,小民如此积极,也是得益陛下与朝廷长久以来的宽政惠民政策,百姓感恩。而臣从中看到的,则是君民相宜,官民一致,是帝国王朝昂扬向上的煌煌气运……”
“好了,好了!”看石熙载越说越玄乎,刘皇帝赶忙打断他,斜了他一眼:“还是说说保德府的问题吧!”
保德府是乾祐五年所置,辖地由原府、麟二州组成,是当年河东改制的产物。不过,如今看来,这边远之地,还是有点不适合建府。
注意到刘皇帝的眼神,石熙载脸上有那么少许的尴尬,而后继续说来:“若说有什么问题,便是民风剽悍,私斗情况严重,常有恶性事件发生,难以有效制约,且民遇事好私了,官府治事,局限于城镇之间,若不详察追究,很难下乡,官员们也乐得减少治理的麻烦……”
“这又岂是保德府一地的情况,除了民风剽悍这一点,全国大部分地区,都是如此啊!”刘皇帝叹道。
这就是皇权不下乡了,哪怕刘皇帝不愿看到此点,但也实在没什么办法,国情如此,社会阶层是这样,朝廷也无法做到那么细致的管理。
当年也尝试过改变,比如让退役官兵,下乡还村为吏,意图打破旧有的宗族体系。积极作用是有的,也取得了一些效果,比如对于提升了底层百姓对大汉帝国以及刘皇帝的认同。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便发现了,还是想当然了,他的做法,只是给退役的官兵们一份恩典,让他们仰仗着朝廷官府的权威,成为新的宗老、地头蛇,帝国乡村的结构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到如今,对于皇权下乡,刘皇帝早不做那妄想了……
“保德府也是多民族杂居的,胡汉百姓之间,矛盾冲突如何?”刘皇帝又问。
对此,石熙载再度给了一个意外的答案:“辖境内,汉民半之,党项、契丹、吐谷浑诸族另半之,不过多年的杂居融合下来,以种族为界限的冲突,已然很少了,耕牧之间,互不相侵。”
“这样说来,倒也比西北诸道那般,让人头疼!”刘皇帝露出了点笑容,历史遗留问题,西北的民族矛盾与冲突,已然快成为刘皇帝的心病了。
“在卿口中,保德府官民,乃是朕的重臣顺民,既然生活穷苦,可有政策办法,助其富裕,永享温饱啊?”饶有兴趣地问石熙载。
对此,石熙载却缓缓地摇着头:“不瞒陛下,对于保德府的政治民情,臣个人还是觉得满意的。恕臣直言,臣能做的,只是维持政治清明,官吏廉洁,打击不法,为百姓谋得一个公正,与百姓一个相对公平舒适的生计。除此之外,不欲过多作为。”
“你这想法,独树一帜,比起那些,在朕面前赌誓保证,要使治下之民致富的官员,要实在得多!”刘皇帝眉毛一扬。
石熙载也实在地回答道:“大汉幅员辽阔,州县上千,膏腴富贵之地有之,穷苦困顿之所更不知凡己,为百姓谋福祉是应尽之务,职责所在,然而,如欲富贵温饱,还得靠百姓自己。
历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对于百姓而言,公平还要在贫穷之前。因而,臣需要做的,只是尽一切力量,与百姓一个公道,本公心,持公法,如此而已!”
见刘皇帝若有所思,石熙载继续道:“臣在河东巡察数月,得出此论,将来也打算照此方针施政,如有不当之处,还请陛下纠正!”
闻之,刘皇帝恍过神,深深地看了石熙载一眼,叹道:“我原以为你是个书生,但这书生之见,却是令人深省啊!”
“人各不同,各有治方针,处事理念,你可照你的想法施展,朕拭目以待,希望若干年后,河东大治。但有一点需要记住,重农养民,这是基本国策,在此事上,要多用心!”刘皇帝严肃地道。
“臣谨记陛下教诲!”石熙载道。
过了一会儿,刘皇帝道:“这么多年了,折家在保德府内的声望如何啊?”
听皇帝突兀地问起此事,石熙载顿时心中微紧,抬眼观察了下,只见刘皇帝脸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踌躇几许,还是决定老实道来:“境内之民,尤其是原府州百姓,仍旧感念折家两代公侯的恩德,民间也自发给折老令公立社庙者,时时供奉,香火不绝。折氏在保德府,仍旧是首屈一指的大族,声望很高。”
与其他外戚不同,折家是有块经营多年的根据地的,影响遍及上下。虽然从前故代国公折从阮开始,刘皇帝就有意识地在削减其家族对府州的影响,当年并州置府,就有这方面的原因。一直到国丈折德扆从保德府调离,刘皇帝也没有对折家做更多的动作了。
因此,折家的一些嫡系骨干,外调大汉各地任职,但保德府境内,还是留有不少族人,守着两代积累的威望与影响。
对折家而言,二十多年的时间,是足以给一个地方打上家族的印记,过去的府州,如今的保德府,就是这样。
看石熙载有点紧张的表情,刘皇帝却洒脱地笑了:“当初天下骚乱之际,折老令公,含辛茹苦,披荆斩棘,与府州百姓一片难得的容身栖息之地,生民不忘恩德,至今犹感念不已,可见其民心之淳朴,可以理解,该当赞扬!”
说着,刘皇帝朝侍候着的张德钧吩咐道:“传朕口谕,过太原后,让折妃母子,前往保德府,代为祭奠一番。正好,二十多年了,也让贤妃,荣耀而返!”
“是!”
“陛下宽宏仁德,臣感佩不已!”石熙载在旁闻之,当即道。
刘皇帝笑了笑,一阵秋风吹过,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见状,石熙载道:“陛下,此间风凉,还是回堂歇息吧!”
刘皇帝也不强撑,他如今还是很注意自己身体的,起身,又对石熙载吩咐了一句:“祭祖的事宜,你协助李业筹备一番!”
“这是应该的!”石熙载当即应道。
到了晋阳,祭天祭祖,自然也是必须的。
第167章 重建的云中
在晋阳,刘皇帝足足待了半个月,方才再度起行北上,一路过忻代,经雁门,直入山阳道境内。其中,只在雁门关逗留了一日,欣赏了一番这天下第一雄关的形胜风采。
当然,在这个时代,虽然同样有杨业戍关十载,但除了一次百草口大捷,在对契丹方面,并没有经历太多的战事,因而,其本身所具备的传奇性也减弱了几分。
但是,刘皇帝对雁门关的重视,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大汉如今的北方疆防体系,也是分层次的。在河东、河北两道与山阳接壤一线,就置有永宁、定襄、飞狐三军,虽然兵力比起边防大军不如,却是拱卫腹地,连结边塞的军事要地。
其中,自然以定襄军最为重要,就因为驻扎在雁门关,这是通向太原的咽喉要道。而如今的定襄军使,唤作白丁,名叫白丁,但身份可不是一清二白,乃是端阳侯白重赞的侄子。
在大汉的高级将领中,有一些人,默默无闻,却兢兢业业,无赫赫战功,却尽职尽责。将这点做到极致的,就是白重赞了,不论刘皇帝有什么命令与任务,都是毫无保留地执行,从无怨言。
当年因为治河之功封侯,就是刘皇帝树立了一个典范,后来的十数年间,功劳不昌,苦劳不少,因而在开宝授爵时,改封端阳侯。
如今,白重赞也年过花甲,身体有亏,卸甲解职,回乡养老了。白丁呢,则是白家子弟,跟着白重赞近二十年,悉心培养,如今也能独当一面。
刘皇帝考校了一番,此人兵略或许稍逊,但胜在一个稳重踏实,或许是同其伯父学的,把雁门关与定襄军交给这样一位将领手中,可以放心。
事实上,如今的大汉军政之中,固然充斥着大量的勋贵功臣子弟,但仔细考校起来,并没有滥用。或许其中有不肖者,但大多数还是有其长才,吏部、兵部考核也没有明显偏重。时下如此,未来会如何,就得看勋贵、官僚集团之间的角力了。
出雁门关后,御驾前行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等抵达首府大同府云中时,已然是八月中旬了。雁门以北,各城各邑,军事属性也大大提升,民情风貌也与关内迥然而异出。
到了山阳,刘皇帝最关心的,也正在军事方面。毫无疑问的,刘皇帝此番北巡,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巡视北疆军事情况。
距离北伐功成,已然整整十年过去,刘皇帝再度踏上这片土地,怀着的一个不同的心情,见到的也是一片崭新的面貌。
当初,朝廷设山阳道,由于汉辽大战的影响,再加辽军北撤前大肆搜掠迁民,致使辖境残破,民生凋敝,百事萧条。
当时,刘皇帝留给宋琪的,几乎是一片废墟,诸府州县,只有朔、应二州,破坏稍微小些,其他地方,几乎白地。云州以东,则出现了大片的无人区。
除了留戍军队,可供宋琪治理调用的百姓,更不足二十万,这其中,还得包括一些俘虏、降卒。
云中城也基本毁于战火,战后能够填充的,只有一万余老弱妇孺,还得感谢,杨业追击辽军时,抢回了数千汉民丁壮,这些人在后来云中的重建之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彼时的山阳与云中,残破不已,疮痍之精,依稀还在脑海中重现。而十年之后,再度踏足山阳,再度登上云中城,所见到的,则是焕然一新的景象。
对于山阳道这十年的恢复发展,一座崭新的云中城就是最直观的答案,虽然只是在旧城的基础上加以改建夯实,但见着这高大的墙体,厚实的城垣,刘皇帝还是忍不住亲手抚摸,感受其中凝聚的云中官民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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