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脸长髯灰袍,沉稳而有威势,正是卸任的原西南巡抚赵普。自去岁冬,回洛阳奔母丧,处置完丧礼之后,赵普就在这邙山脚下,搭了这一草庐,守孝。或许是寂寞了,又把自己年幼的三名子女,以及周边农家的适龄孩子叫来,体验教书育人。
赵普的学问不高,但那也是要看和谁比。他所修的,是经世致务,做学问,大汉比他厉害的多了去了,但论做官,论做事,能比赵普干得更好的,可就找不出几人了。
并且,早年因学识不够,在刘皇帝身边时,尝尝为人所诟病。有鉴于此,在后来的为官中,赵普也是博览群书,只是不求甚解罢了。
后世,一句“半部论语治天下”,成就了赵普的名声,然后很多人都想当然地以为赵普就只读《论语》,属实扯淡。
此前,刘皇帝听薛居正讲东晋历史时,谈到后赵开国皇帝石勒谋主张宾时,就以赵普类比张宾,这也算是对其褒奖了。
如今,结庐而居几个月了,赵普也修身养性这么久,虽然日显恬静,其内心,却也造就跟猫挠一般,痒得不行了。
赵普,可不是个能够长久坐得住的人,若是真让他丁忧个一年半载,绝对受不了。因此,这段时间也是,身在江湖,心在庙堂,可牵挂着朝廷的情况,期盼着某一天,天使携制命到来……
第118章 面静心动
竹庐外,一骑轻驰而来,清脆的马蹄声吸引了修学的男童女童们的注意力,整齐的朗读声也变得参差了,甚至有人忍不住张望。
不过,随着赵普一声轻咳,都乖巧了起来。庭外,来人勒马,轻盈跃下,牵马入内,习惯而又熟练地系好马缰,整了整衣冠,向竹厅内走去。
这是个年轻人,风度翩翩,乃是赵普的长子赵承宗。赵普也年近五旬,膝下两子两女,最大的赵承宗如今也才十八岁,这也算是种普遍现象,从乱世一路走出来的高官贵族,子嗣生养的年纪大都比较晚。
赵承宗入内,立定站住,躬身一礼:“爹!”
“嗯!”对自己的长子,赵普还是很满意的。
边上,其弟、妹已然开始叫大哥了。见此情况,赵普也就顺手一摆,道:“今日就到这里!”
然后一干男女小童,像解脱了一般,笑靥如花。不过,都很遵礼节地,一起谢辞。
竹寮内安静了下来,赵承宗饮了一口茶,然后向已然端坐于书案的赵普说道:“诏令已颁,陛下将于三月二十五日,起驾西幸洛阳。”
这段时间,赵普隐居穷庐,对外的联系,以及消息的获取,都是通过这个儿子在奔走。闻之,赵普直接思索了起来:“二十五日起行,等到洛阳,也已初夏了,再兼洛阳新都,只怕南巡之事,也要搁置了!”
早在去岁,刘皇帝就表示过,要再度南巡,前往两湖岭南视察,不过被太子刘旸等人谏阻了。理由也很简单,关心刘皇帝身体,毕竟南方环境相对恶劣,可不是江南那风花雪月之地,若是一个水土不服,侵染了御体,可就是大事了。再加上,去岁巡幸江南,随行人员中也有不少染病的。
“可曾通报,随驾人员都有哪些?”赵普想了想,问。
赵承宗答:“后宫、诸皇子、百官悉数随行,东京只留宰臣王溥、窦仪以及诸衙一部分僚佐坐镇。”
“这是把大半个朝廷都搬到洛阳了啊!”赵普微微一笑。
“是的!”赵承宗说道:“此前因为迁都之事,满朝纷扰,如今洛阳新修,宫室大成,陛下又选此时机携皇室公卿百官西来,也算是完成事实上的迁都,西京也名副其实了!”
“我儿有此见识,难得啊!”听其言,赵普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赵承宗表示谦虚:“朝野之间,对此事有所了解的,皆有认识,儿这点微见浅识,不算什么!”
“洛阳城时下应当很热闹吧!”赵普说。
“洛阳城内,慕容府尹已在做迎驾事宜了!官府下令,吏民一起,清理污垢,刷新城池,差役齐出,大索无赖,肃清治安……”
“这个慕容皇叔,素来如此,喜欢做此等扰民之举!”赵普摇了摇头,嘴里评价着,却也没有过于鄙视。
“朝中当有一些重要的职事变动吧!”想了想,赵普又问道,深沉的双目中,焕发着一种关切的神采。
赵承宗点头应道:“薛汲公调任川蜀,任剑南布政使;武阳侯、刑部尚书李业加同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入政事堂辅政!”
闻之,赵普悠悠然地说道:“当年薛居正被罢相,原料用不了几年就能起复,不曾想竟在集贤殿修史编书近十年,如出镇一方,倒也在情理之中;至于这国舅李业,看来陛下还是顾念太后之情啊,太后不在,对李氏外戚也不再压制了啊!”
听老父说起这等事,赵承宗也显得饶有兴趣的,不由说道:“陛下以您巡抚西南多年,陵州案后,朝廷多在议论,是否会对西南官场进行大调整,抑或遣人继任巡抚,如今看来,除了您,却无人可使陛下委以此职了。”
“巡抚之职,本非常制,临时差遣罢了!西南安治这么多年,我这个巡抚,早该被裁撤了,陵州案……”
提起陵州案,赵普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既悔自己识人不明,又恨那盐监刺史,干下那等蠢事。
陵州乃西南盐事重地,平蜀之后,经过后续的整顿,州内盐井每年可产盐八十万斤,这样的财货重地,岂是他们那两个小角色能一手遮天的。
盐井摧圮,致人死伤,如实上报,纵然需要承担责任,也不过免官降职罢了。却要官欲熏心,行欺瞒朝廷之事,反倒弄得丢掉了性命。当初河中案的结果还不够警醒吗,连安氏子弟,朝廷办起来都不手软,而况区区寒门。
更重要的,是那二人,还是赵普举荐的,牵连到自己,给他回归朝廷增加波折。要知道,前两年,因为赵普在西南政绩卓著,刘皇帝已经表露过要调他回朝的意愿了,而赵普同样期待着。并且,如不出意外,他回朝就能拜相,哪怕需要一定的过渡,也不失朝廷一大部司主官之职。
然而,因为陵州的问题,他却不得不避居守孝,苦苦等待。虽然陵州案,朝廷官面上并没有问责他的意思,但结果确实是影响到了他的回朝。
也就是恰逢母丧,掩盖了一些东西,但上下议论的声音也少不了,更不缺幸灾乐祸的人。赵普在西南,巡抚三道,屡受刘皇帝褒奖,这样的情况,又岂能不受人嫉妒,只是大部分人,不像赵玭那般“耿直”,敢直接同赵普对着干罢了。
“爹,儿看陛下此次西巡,或许就是您起复的机会了!”作为长子,赵承宗当然也了解老父的志趣与想法。
对于儿子的开解,赵普笑了笑,故作洒脱地道:“在西南待了多少年,也就操劳忙累了多久,难得有此闲情,还是该珍惜的。我对你祖母亏欠不少,在此守孝,也算弥补过错吧……”
赵普说这话,显然言不由衷。
赵承宗跟着默叹,沉吟了一会儿,主动找起话题:“爹,儿有一问,敢请赐教!”
“你说!”赵普看了看他。
“关于迁都之议,虽然如今已尘埃落定,但您觉得东西两京,哪处更适合为都?当初,儿也与一干学友参与过讨论,都难以说服对方……”赵承宗道。
闻之,赵普微微一笑,很简单地给出一个回答:“陛下如要迁,谁还能反对吗?尔等去纠结利弊,无谓之争罢了!”
说着,赵普的双目中流露出少许追忆之色:“我当初在陛下身边任职虽然只有短短几年,但对陛下,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当今天子,乃不世出之雄主,秦皇汉武之属。陛下虽则推崇贞观之治,效仿唐太宗广开言路,从谏如流,每逢事,兼采群议。
然而,陛下向来是个极有主意的帝王,意志强悍而坚决,名仿唐太宗,然性情实类隋文帝。臣下之言,中意则采取,不合则拒纳。
似迁都这等大事,拿出来供群臣讨论,不过一试反应罢了,如何决议,全看圣心。别看虞国公被奉为师表,然此事,他说话也不起作用。
两京之选,互有利弊,于大汉而言,都堪称恰合,于国无害。因此,如当初我在朝中,都不需费那无谓的口舌,俯首听诏即可……”
听赵普这么一番话,赵承宗愣了下,不禁嘀咕道:“如此,不就是逢迎谄上了吗?”
闻言,赵普立时瞪了他一眼,赵承宗立刻止口,小心地道:“儿失言了!”
“我同你说的话,切不可传将出去,否则,必取祸!”赵普严厉道,毕竟,这涉及到一个非议皇帝的问题,性质恶劣。
“儿明白!”赵承宗自然不傻。
第119章 幸西京
初夏时节,气温虽然日渐提升,但还算不上炎热,相反,适宜的温度加上充足的日照,伴有不时的雨水,河洛大地间,林木谷物,皆茁壮成长,生机最为旺盛阶段大抵就在此时。
一路西行,田野随处可见,春种的谷物在农人的伺候下已然生长茂密,浓郁的绿意几乎铺满地。更有大量泛黄的麦田,收割可期。
沿途见到这般光景,刘皇帝的心情怎能不愉悦,不论如何发展,以农为本,都是大汉不可更改的国策,是治理帝国不可动摇的重心。
经历过饥馑时代的刘皇帝,太知道“民以食为天”的道理。这几年,在刘皇帝意志下,朝廷加大了对河洛地区的开发建设,也并非只是针对一座洛阳城,配套的道路交通、军事布置、官员任免、河道漕运,这方方面面实则都在有序进行中,只是慕容皇叔修洛阳搞得动静太大,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
同时,在洛阳地区粮食储备,也加大了重视,于洛阳周边,一共兴建了四口大仓,每口大仓都可囤积上百万石粮食。到开宝六年为止,这些粮仓,都已填满。
而根据户部在正月的汇报,洛阳及其周边的官方储粮加起来,已超过六百万石,并且,通过水陆运输,能够保证每年自各道州转运四百万石粮食。
这一切的准备,都是按照超级大城来规划,也就是各方面都完善了,刘皇帝方才有这大举巡幸洛阳的举动。修洛阳城,只是最后的一个重要举措罢了。
比起去岁出巡,此番西幸洛阳的规模,可要大得多,这几乎就是场统一的搬迁,公卿、官员、军队加起来,人数超过二十万,队伍从头到尾,绵延七十余里。
说实话,挺折腾的,但是,这等折腾,大抵也就这么一次了。因为随行官员的家眷、家私过多,行进自然缓慢,哪怕各家各户都有车辆、牲畜,仍旧快不起来。
慢则一日二十里,快则一日三十里,比流民迁徙,还要迟缓,没办法,辎重太多。也就是两京直道开通了,路况良好,否则还要辛苦些。
而从这么大的动静就可看出,刘皇帝此番西巡洛阳,显然不那么简单。不说直接迁都,但总归不会在洛阳短住。上上下下,也都不乏聪明人,否则也不会跟着携老扶幼,举家而往。
拱卫东京的宿卫及禁军兵马,也带走了一大半,并且,除了护卫皇帝的宿卫军以及入驻洛阳的三衙禁军之外,剩下的也都在枢密院的安排下,分驻周边关隘。
而环洛阳八关,也都提前修葺。有一点效果是显著的,大汉的禁军,终于不用像在开封时那样,“挤”在开封,整日受那繁华喧嚣迷眼乱心,仅从军事防御与军队建设来看,洛阳优势突出。
如月初颁布的诏书所言,御驾按时于三月二十五日自东京出发,然而前前后后花了整整二十日,方才进入洛阳境内。
“陛下,距西京只余十里,西京来报,迎驾事宜已然布置妥当,陛下可有谕示?”曹彬前来禀报。
闻之,刘皇帝很是平静地给了一个回应:“照常进行即可!”
由于此次西幸洛阳的重要性,刘皇帝也改了以往的风格,早已通知洛阳,准备一场入城仪式。曹彬是此次行营都监,军队的调配布置,都由他操办。
自从被东南调回朝中后,曹彬以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之职,主持殿前司军务。像曹彬这样的将臣,谦卑谨慎,无功不受禄,有功且推辞,为人低调厚重,做事勤勤恳恳,也没什么权力欲望,这样的表现,没有皇帝不喜欢信任。
当然,对于猜忌心重的皇帝而言,这样谦卑过头的表现,也会难免猜疑。所幸,刘皇帝固然多疑,有的时候心眼也小,对曹彬倒也以欣赏为主。
毕竟,连郭柴赵他都能容忍,待以高官重爵厚禄要职,又怎会去猜忌一个曹彬呢?
而由曹彬与郭威的关系,再加上在朝担任侍卫副帅的张永德,以及在外担任道司的李重进、杨廷璋,郭柴一系的声望与势力,仍旧是为人所羡慕嫉妒恨的。也就是张永德、曹彬都属安分守己的人,否则非议还会更重。
同时,到目前为止,禁军中的高级将帅,又发生了一轮迭代,像高怀德、向训这样的殿帅、侍帅,都派到地方镇守,取而代之的是曹、张这样资历相对低的将领。而孙立、李继勋等老将,也都卸任他用。
在乾祐时代,大汉的名将,是慕容、柴、赵、高等,如今,却是潘、杨、曹、刘。
担任宿卫大将的,也换了个人,平流求后被调回京师的刘光义。原来的刘廷翰,则北上统军,镇守边塞。
北伐之后,朝廷在山阳、燕山布置关卡戍卒,山阳副都部署为郭崇威,此公病逝,刘皇帝以刘廷翰接替之,直接转正。而原都部署王彦超,则平调至燕山道。
皇帝御驾,自然待在队伍前部,比起中后方的逶迤混乱,要有序地多。行进间,刘皇帝此时并没有待在銮驾内部,而是同御夫一道,坐在辕木上,沐浴着艳阳。
同时,武德使李崇矩则策马,紧紧地跟在驾侧,同刘皇帝聊着天。原本,刘皇帝是邀他到銮驾上叙话的,可是,李崇矩死活不肯,说那不是人臣该坐的。
作为一个特务头子,始终谨守臣节,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逾越非分之举,对此,刘皇帝还能再苛求更多吗?
同李崇矩聊的,还是关于辽国内部的情况,尤其是辽帝耶律璟的事情。如今,也只有北方的契丹辽国能够让刘皇帝如此上心了。而辽主耶律璟,不论怎么看,都算一代人主。
这么多年来,刘皇帝讨灭仇寇,削平诸国,击败了那么多的对手,然大多表现不堪,根本不被放在眼里。
唯有辽主,堪称对手。根据李崇矩的汇报,这一年间,耶律璟又提拔了一些有才具器识的官吏,同时罢黜了一些年老无才之人,只事俸养。
这两年,辽国的日子似乎也不那么得好过,连续有旱情,辽主耶律璟亲自祈雨的频率都多,并且是想方设法,花样齐出。
不过,个人的习惯,也没有什么改变,好酒好猎,不只自己,还带着一些臣子,还专门以美酒祭天……
第120章 开始着手对付辽国
“西域什么情况?不是说契丹要撤军吗?这又过去近一年了,还没有动静?河西那边也没有最新的汇报!”刘皇帝继续问起。
闻问,李崇矩以其一贯的干练,回答道:“辽国欲自西域撤军,摆脱泥潭,确有其事,其朝内赞同此事的贵族、官员也有不少。不过,从辽廷刺得的一些消息得知,黑汗国与辽国之间,事实上已然停战许久,并且有人提出议和!”
“看来,契丹人终究还是舍不得西域那块肥肉啊!”刘皇帝嘀咕道:“那黑汗看来也是后继乏力了啊!这才正常嘛,否则区区一个西域小国,就能同辽军较量至此,屡占上风,哪怕其远征,也不当至此!”
事实上,刘皇帝对西域的那些小国,也隐隐存有一种蔑视的心理。他能高看、重视辽军,但在得知西域的一些战况,得知黑汗军队能与辽军势均力敌后,幸灾乐祸的同时,也有种厌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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