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暂居润对湖湘的发展有卓越贡献,但在官吏的管理与教育上,却缺乏约束,过于看重政绩而忽视了操守,以致于湖南的吏治并不算良好,至少在边归谠的眼里,是需要整治的。
所谓的政通人和,也只是宏观上的,整体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但并不能掩盖背后的一些问题。以郴州的银坑为例,为了保证采冶产量,每年上报的矿工伤亡数量,居高不下,虽然都有矿难、意外等因素掩盖,但边归谠一眼便看出其中的问题,必然不乏过度役用矿工的情况。
在边归谠沉浸在他对湖南下一步治理的构想中时,一名身着浅绯袍的官员走了进来,拱手拜道:“边公!”
抬眼看见来人,边归谠放下了手中档案,脸上露出一点矜持的笑容,道:“李长史来了,坐!”
来人名叫李观象,乃是原湖南节度使周行逢下属的第一幕僚,被委以帅府一切民政事务,后来更是作为周行逢后勤大管家。朝廷收取荆湖之时,在最后阶段,积极纳降,使长沙和平“解放”。
能在周行逢那种残忍好杀的强人手下,做到文臣之首,李观象显然是有一定才干的。归顺朝廷后,先是辅助安定长沙、招抚诸州,被慕容延钊举荐为朗州长官,后又调任长沙任知州权县令,还有幸作为湖南的使者,进京述职献贡。
如今,官拜荆湖南道长史,在地方上,也是五品高官了。经过多年的实验与调整,诸道布政使司的机构职位也基本定下来了,布政使下,除了对应州县职事的僚佐外,主要职位有三,别驾、长史以及参政,其中参政非常设,算是一个过渡性的职位,一般州级官员升迁前,就会都布政使司做一段时间参政。
由于上任别驾调走了,目前有缺,也就使得李观象这个长史,成了边归谠的副职。而由于李观象此人,有见识,有志向,也吃得了苦,了解到边归谠的清正廉洁,在其到任之后,又恢复了在当年的清苦自励,剑谱律己,一段时间下来,也颇得边归谠的好感。
此时,注意到公案上那一堆的档案,不由朝边归谠感慨道:“边公又在审阅道州籍册吗?勤勉如此,实在令人感佩啊!”
听其恭维,边归谠微微一笑:“若不能通习民政详情,如何对症下药,因情施政?只是昝公把湖湘治理得太好了,老夫怕处事不当,反让三湘百姓受了苦……”
当然听得出,边归谠这是故作谦虚,李观象当即拱手道:“边公清正,克己奉公之名,天下皆知,湖南百姓有您这样的亲民官,实乃福气!”
简单寒暄几句,边归谠问李观象:“有何事?”
谈及正事,李观象脸上有些明显的严肃变化,将手中拿着的两份公文呈上:“关于南征两广征伐诸州丁夫的名单以及酬赏钱粮数额,已然整理出,请边公审阅,如无异议,可颁行下去!”
“这是应该的!”边归谠立刻表现出了重视,接过认真地浏览起来。
没错,平南都快一年了,对于从征民夫的犒赏,才刚刚开始做结算,当然,这并不能算慢,从朝廷到地方,再到各州县,要经过的流程与环节也是不少。
对于赏赐的数目,边归谠是没有太大意见的,兵部那边有明确的指示,只是人员、功劳、伤亡情况,这才是需要核实的。
“可曾核实过了?有无出入?”瞄了眼李观象。
“已然!”李观象自信且肯定地回答。
考虑了一阵,在死亡及伤残的那份名目上看了看,边归谠道:“如无出入,就吩咐落实吧,尤其注意,务必分发到户。另,让各州县官吏,当亲自上门的拜访,以示抚慰。长沙伤亡之家,也把名单列出来,抽时间,老夫也当亲往!”
“是!边公真仁德君子啊!”
恭维一句,李观象又继续道:“另外,收到江南道移文,第一批迁豪,已然登船,溯江而上,请本道准备好接收安置事宜!”
“哦!”一闻及此,边归谠立刻来了精神,问道:“有多少人?”
李观象答道:“约三千户!”
显然,韩熙载之赴江南,已经轰轰烈烈地展开整改事务了,第一件事,办的就是迁豪,如今看来,落实得很迅速。
而对于湖南而言,来自江南的移民,绝对是优质移民了,这些人在地广人稀的湖南,完全可以作为带头致富的那批人。
同样的,对于那些被强制迁出,背井离乡的江南宗族而言,湖南大概也是最好的去处,只好比起那些被分到山阳抑或西北的人来说,简直是幸运。当然,被迁的,也不完全是豪右,还包括富农、商贾。
边归谠也是喜上眉梢,接过公文,嘴里问道:“你觉得,这批人该安置在何处?”
毫不犹豫,李观象道:“潭衡二州,犹可容民五十万!”
第32章 邠州,北迁队伍
十一月的关中大地,已经可以用严寒来形容了,万物萧条枯败,簌簌北风席卷而过,天地之间一片肃杀,虽无雪痕,却有霜意,从空气之中,似乎都能嗅到那刺骨的森寒。
一般这种时节,不说关中百姓,就是动物野兽,都减少了外出活动,蜷缩隐伏,苦熬过冬。开宝元年的关中冬季,节气不算极端,相较于往年,没有过分地冷,因而可以发现的是,有不少黔首,响应官府的征召,进行公共建设,在邠州就是这般。
服劳役,是每户大汉子民所必须履行的义务,每年都至少要贡献一个月的期限,当然,这是可以用钱粮绢帛来抵扣的。早年,因为劳力缺乏,贫苦的黔首之家,甚至让缫丝织布的女子妇人代替家里男丁服劳役,如今这种情况却是少多了。
并且,在很早的时候,朝廷便规定,官府征召劳役,不用百姓自备粮食、工具,全部由发起的官府承担,条件允许的甚至会予以一些赏钱。在东京以及靠近京畿的地区,是很平常的事,其他地方就得看官府财政以及官吏的情况了。
邠州知州名叫王祐,现年四十一岁,性倜傥而有志气,进士出身,属于朝官知地方的典型,早年担任御史、户部员外郎、知县,两年前调任知州。
邠州这个地方,原属静难军,属于关中要地,渭北重镇,西邻泾渭,南接京兆,早年的时候,属于朝廷稳固西北局势的一处基地,已故汾阳公药元福就曾担任过静难军节度使,率领邠宁子弟,内制凶暴,外御敌寇。
不过,随着藩镇被削弱,朝廷实际掌控的疆域外扩,邠州也就逐渐成为了关中腹地,靠着滨临泾水的便利,也算是关内中上的州郡了。
王祐算是个大器晚成的官员了,到任不足半年,就经受了一次考验,乾祐十五年那场关中大旱,邠州也受到了波及,田亩荒旱,粮食减产,饥民滋生。在这样的背景下,王祐身体力行,积极赈济,率领官民,抗旱抗灾,最终实现的效果是,熬过岁末,邠州治下,无一丁一口因冻饿而死。
不管其他州县的情况如何,至少邠州这边,情况是属实的。此前,刘皇帝曾问过吕胤,灾害背景下关中可有冻饿而死者,事实情况是,有!甚至于,哪怕没有灾害,西北州县,也不乏冻饿的情况。
王祐出名的第二件事,就是在征发劳役的事务上,发现了弊病。治下的定安县令,在此事上欺上瞒下,一方面让辖下百姓以钱粮布帛冲抵劳役,一方面又巧设修路、疏渠、缮城的名目支用公库钱粮,当然,这双份的钱粮布帛都落入县令囊中……
对于此等弊案,王祐自不能容之,察觉之后,即将定安令羁押起来,然后搜集证据,基本没费什么力气,事实清晰,人证物证全有,送交按察法办。
作为知州的朝官,王祐是有资格直接向刘皇帝上奏的,于是就此事的情况,向东京递了一份奏表,谈及他对此事的看法。
然后,得悉此事的刘皇帝大怒,可以想见,定安县之事,绝非个例,全国县邑上千,什么幺蛾子都可能出。
于是诏令中央及地方诸司,就此类情况进行一次清查,结果显而易见,像定安令这样的“聪明人”,还是不少的,并且由此爆出了好几例贪腐案件,牵涉其中州级官吏就有十几余名。
震怒的刘皇帝,又直接干预司法了,全部处死,因为这样性质的案件,不只是贪腐问题,还涉及到欺瞒朝廷,无视中枢权威。
让刘皇帝忿忿不平的是,征发徭役,基础建设,乃为利国惠民,朝廷甚至由此在制度上与地方以支持,没曾想到,反而成了一部分贪官奸吏中饱私囊的便利。
也再度让刘皇帝觉得,要治理好国家,要当个好皇帝,实在太不容易了,越发感觉,治国的过程,就是自己与全国官吏斗智斗力的过程。
这个事件的后续,则是在各地工程的启动上设置了一定的限制,需要提前上报,并由上级官府进行检查监督。该修的还得修,该建的还得建,不能因噎废食,只是刘皇帝心中有谱,不要期望永远不出问题,这世上总不缺“聪明人”,也不少让人钻的空子……
而在此冬,王祐是以邠州官府的名义,下达征发命令,在新平、定安、襄乐、宜禄几县,开挖沟渠,兴建池塘水库,显然是为了干旱做预防。
在西北地区,水是尤其重要的资源,在乡野,每年也不乏为灌溉的水源而争抢、斗殴、伤人的事件。因此,既有官府的命令,又有开渠的诱惑,再加王祐积攒的名望,邠州百姓的大多踊跃响应,严寒并不能阻止他们的热情。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支上千人的队伍,冒着风寒,顺着那坎坷不平的道路,沿旧邠宁道,踽踽北上。
因为国家的政治、经济重心都关东,并渐移东南,朝廷在交通的改善上又把主要精力放在水道上,陆道的情况,一直都不算好。直道、驰道的铺设,也就中原地区比较完善,再加主要的驿道、官道得到了足够的修建,至于其他旱道,现状不能用恶劣来形容,但也谈不上发达,就北方而言,越往西北,这种情况越明显。
因此,路过邠州的这支队伍,走得很辛苦,气氛也压抑。这支北行的队伍,不是商队,在大汉还没人有实力能组织起一次上千人的商队,也不像流民,车辆甚多,家私甚多,马、驼牲畜也不少,整个看起来,倒像一支游牧的部族。
当然,这只是表象,前有向导,中有巡骑,后有官差,队伍中的人,大多操着南音,一个个面沉入水,苦大仇深,流露出一种压抑着的怨恨的气质。
没错,这支队伍,就是自东南外迁的其中一部分的地方豪强的。在没得选的情况下,迁往湖南,算是最让容易接受的,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幸运,而北迁的人,则可以用劫难来形容了。
被强制着,变卖家产,离开安逸富庶的东南宝地,而远迈数千里,几乎横穿国境,迁到苦寒之地的西北,换作任何人,都会愤怒、怨恨,这种情绪,随着这一路的千辛万苦,已然在这支队伍中蔓延开来了。
也察觉到了这种情绪,负责随行北迁的官吏、兵卒、差役,近来都小心了些,加紧了看管。事实上,不只是被迁的豪强,就是负责这项差事的官兵,也多疲敝了,都期待着尽快抵达目的地,好解放。
他们这支队伍,自京口登船,一路沿水道北上,经淮河入黄河,而后西进,至陕州境内后,弃舟登岸。因为基本都是举家迁徙,家私辎重极多,一路上走走停停,效率尤其低下,抵达邠州,前后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
这一路走来,也是历尽千辛万苦了,然而,寒冬之下,这漫漫长途,似乎还望不到尽头,令人有些绝望。
因此,哪怕得知过了邠州,就将抵达终点庆州时,除了随行的官兵差役之外,也没有人露出什么喜悦的情绪,大多麻木了……
第33章 豪强
不得不提的是,比起真正的流民,这些北徙的江南地方豪右境遇要好得多,家产基本保留,衣食能够保障,有公差随行庇护而无盗匪之害,哪怕免不了出钱买平安,像他们这些人,可是被劫掠的优质目标。
于他们而言,从踏上北徙的路途开始,未来都变得模糊了,前途难测,安危难料。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安全地抵达邠州,已是幸运了。
当然,这遥遥数千里旅途,一路也并非坦途,波折不少,伴随着的,是疾病、死亡、逃跑……
这一批迁户,总共有一百五十六户,基本都是举家被迁,携老扶幼,甚至有不少僮仆奴婢相随。队伍前后拉长了至近两里,为数不少的车马,几乎占据着整条道路,这样的队伍并不方便管理,但架不住差役有刀兵,有鞭子,有棍棒。
事实上,赶了这么漫长的路,还能置办车驾,借用畜力,可见这些人家资确实不菲。队伍尾部,其中一辆刷着棕漆的马车缓缓跟随大队行进,轮轴间发出刺耳声响,显得行进艰难。马夫脸手冻得通红,牢牢地抓着缰绳,呼吸之间都有热汽喷出,车厢的缝隙被塞得严严实实的,却难以做到密不透风。
车厢内的空间显得很局促,却塞满了四个人,两大两小一家子,瑟缩在被褥之中,精神状态奇差,身体更饱受折磨,习惯了江南舒适的环境与气候,西北的干冷苦寒实在不是他们轻易能够习惯的,更何况还是这种餐风宿露。
“娘,我冷!”长相可人的小女童以一双无辜的眼眸望着自己娘亲,委屈地道。
通红的脸蛋,既是冻的,也是闷的。妇人带有水乡女子的柔婉,没有多说话,将自己衣襟解开,把女儿的是拉入怀中,紧贴着腹部,然后抱着爱女。这种时候,也只有亲人之间,可以抱团取暖了。
另外一边,还有一名中年人以及一名少年,这是父子俩。中年人看来倒也有几分涵养,只是看着妻女的模样,面目间带着不忍,眼神中透露出的,则是中无奈与忧郁。
很多问题与麻烦,都不是钱可以解决的,这一点,早在勒令北迁的前后,他就体会到了。身边的少年靠着在车壁上,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不断晃动,只是双眼无神,目光涣散,只是在偶尔的回神间,流露出一抹愤恨与凶狠。
“爹,还有多久才到?”终于,少年开口了,声音显得有些沉闷。
中年人沉默了一下,安慰着说道:“如果差官说得不假,快了!”
少年没再出声,又闭上了眼睛。这父子俩姓袁,父袁振,子袁恪。这一路来,在越来越远离家乡,在吃苦受难散财的过程中,袁恪不断向父亲发问。
为什么要变卖家产,别离亲友?
朝廷为什么要做?
为什么不迁那些贫民、农民?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不被迁?
有钱、有地就是罪过?
那些侵吞他们家产的人是否回得到报应?
为什么一定要到西北?
……
等走到关中,少年已经很少再问那些问题了,不是父亲给了他清晰正确的答案,而是少年逐渐成熟了,知道现实不可更改,知道去适应环境。
只是,在意识恍惚之时,仍不免回想起,在江南那热闹的庄园,舒适的住宅,四邻的好友,成群的奴仆、农户,还有他十分喜爱的照料他起居的美貌婢女……
然而,这些如今只能在回忆中呈现,在梦境中幻想,一朝回神,还在这艰辛的旅途中,被严寒与凄冷包围。而每思及此,少年袁恪的心灵就不由被仇恨所占据,只是,不知如何发泄出来罢了。
这一路上,他想过逃,潜回乡里,然而被其父袁振严厉地警告了。少年起初是不了解逃亡的艰难与后果的,就如他那一大串的疑问,父亲没法解释清楚一般,只是后来见到那些“实践者”的下场后,果断老实了。
没错,不只少年袁恪想过逃跑,还有人付出了行动,结果便是,迅速地被发现,被追捕,被锁回。对于南方人而言,在越发远离江南的情况下,在人生地不熟的北方,想要逃离,那里是简单的。哪怕不通过城镇,就算只走乡里村野,都没办法轻松遮掩踪迹。或者,远避山林,但几乎是去做野人,那样的结果只怕比被迁到西北下场还惨。
而被抓回来的人,也不是简单的教育、责骂一下就结束了,因为耽误行程,浪费时间,监押的县尉怒不可遏,下令鞭笞,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结果毫不留情,鞭打也毫不留力,打得哀嚎不已,打得血肉模糊,犹不罢休……
最终,几名逃亡的人,在继续赶路的过程中,因为缺医少药,因为劳累,陆续死掉了。从那时候起,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自己虽然是朝廷的迁户,这些随行的官差,名为“护卫”,引路护送,实际上在这些差人眼里,他们只是一干有产的囚犯罢了,要是破坏了他们的差事,影响任务,就绝不会留情,并且,因怀有一种仇富心理,还有不少刁难,这一路来,敲诈勒索的事情,也是没少发生。
这一批人,基本都出自句容县,袁振父子算是土生土长于江南,但严格意义地来说,袁家并不能算是南方人。其祖籍为蔡州,袁振祖父早在唐末时期就为避战乱,举家南迁,其父曾投军,还做到了军校,不过在与吴越的战争中受了重伤,因而退役归养,不过前前后后也积攒了不少家产。
等传到袁振手中时,袁家已融入了句容,在当地彻底站稳脚跟,有田产四十余顷,同那些巨富不能比,但也是小有名气了,怎能不被盯上?
受到环境的影响,袁振也是个文化人,饱读诗书,习练经文,并且有些见识,看到了金陵朝廷的崩亡形势,也没有谋取科考出仕,只是经营着自家的土地、财产,安安静静地做这个“田舍翁”。
并且,虽然家里拥有两、三千亩田,但与那些横行乡里的豪强不同,很少张扬,家风也严,还屡有善举,在句容当地颇有声誉。
然而,自诩本分袁振,在朝廷的大政之下,也难称“无辜”了,在强权面前,所谓的财富、名誉,都成了虚妄,都抵不过官府一纸公文,一道命令。
在韩熙载到任,着手迁豪事宜时,很多人都慌了,为之奔走、联络,想要逃避,乃至抵抗。和所有人的反应都一样,一开始是不信,后来是观望,然后随着形势不断紧张,开始慌张了,然后也开始谋求免迁,毕竟,朝廷不可能把江南所有的豪强地主都迁走。
袁振也做了不少努力,走门路,托关系,然而效果很差,他所寄希望的人家,很多人都自身难保。果然,袁家也收到了迁徙的命令,限期一月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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