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韩公也不必再自晦以示谦逊了!”刘皇帝却直接打断他,眼神凛然地看着他,开口说出点实际的:“韩公之议,却是集中在江南弊病上,似乎志在南方啊……”
迎着刘皇帝的目光,这眼神,这语气,似乎含有几分“怀疑”,韩熙载老脸顿时严肃了起来,郑重地道:“陛下当知,老朽当年在金陵,曾主持过一次改革,持续数年,终因后继乏力,而无法维持,宣告失败,至今引以为憾。因此,对于江南之弊,略有心得……”
“当初韩公的改革,可是为了富国强兵,为了对付大汉,为了抵御北兵啊!”刘承祐又悠悠然地说道。
“诚如陛下所言!”韩熙载也坦然承认,紧接着又道:“因此,老朽以为,朝廷如欲革兴其弊,政策、手段方面,亦当有所调整,以适应当下之民情、形势!”
虽然反应并不那么大,但刘皇帝的眼中还是流露出了一种名为欣赏的意味,韩熙载头脑很清楚啊,清楚地知道,改革的目标目的是什么。凡是兴革除弊,就怕为了改而改,而罔顾目标,违背初衷。
“韩公所陈江南之弊颇多,但朕观之,根本问题,还在土地!”刘承祐又轻飘飘地说了句。
见状,韩熙载当即点头道:“正是!老朽在南方多年,深知其弊。江南地区,民众虽多,却仍有足够的田土可供开垦耕种,之所以会有大量无地可耕的百姓,皆因金陵朝廷,过于纵容权贵,兼并土地,又有豪右趁机兴起,使得诸多百姓不得不依附权贵豪右……”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皇帝也就不再绕弯子了,对韩熙载灼灼而视,道:“当年韩公改革,无疾而终,朕有意让你弥补这个遗憾,如今,朕有个得罪人的差事,不知韩公可愿担之!”
闻言,韩熙载顿时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拱手,长拜道:“愿为陛下效力!”
刘承祐笑了,指着韩熙载身上的衣裳道:“韩公本为北方名士,既还本朝,实为落叶归根,怎么着此粗布麻衣,当以锦袍相赠!”
说着,再度邀请韩熙载坐下,与之谈论改兴江南弊病的问题,畅谈他当初的改革,总结经验教训,同时商讨具体措施,聊得兴起,干脆留他一起用膳……
而经过与刘皇帝这一番谈话,韩熙载躁郁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未己,刘皇帝下诏,以韩熙载为东南安抚使,赴金陵办差。
第23章 皇帝的底气
刘皇帝对韩熙载任命,不出意料地在东京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就如从高空向平静的湖水中投入块巨石,声大浪翻,波澜无限,水上的虫鸟,水下的鱼虾,都是一片惊态。
问题在于,在大多数人看来,皇帝陛下对韩熙载过于重用。东南安抚使,一个东南,一个安抚使,都是需要划重点,值得深思的。
这不只是江南、江西,还包括吴越、闽地,可以说囊括的南方的精华地带。而安抚使,则是个历史悠久的职位,在当下之大汉,虽然属于皇帝的临时差遣,但是,但凡是临时差遣,权力都大得惊人,就如此前皇帝所设的巡抚使、巡阅使。
韩熙载被派去东南,显然身受圣谕,属钦差大臣。这样的信任与重用,岂能不让大汉的朝臣们眼里发红,胃里泛酸?
他韩熙载何人,不过降臣,虽然有些名气,但在东京城不顶用,至于名士,给你面子才叫有名望,不给,那还不是一老朽而已……
不过,一般而言,刘皇帝做下的决定,并且已经颁布的任命,也是不容更改的,议论之声虽重,却难改其意志。上上下下都只能盯着韩熙载,看他干得如何,会是个怎样的结果。
同时,对于韩熙载而言,这一份沉甸甸的任命,也把他逼得没了退路。以降臣的身份,背负王命,手握大权,享受荣耀,一旦行差踏错,或者办得不好,抑或办得太差,达不到预期效果,那么等待他的,纵然不是万劫不复,也定然声名尽毁。
东南的政务,两江地区,暂时由范质挂同平章事兼着,两浙则由昝居润负责,因此,韩熙载这个安抚使南下,并非去安政抚民的,相反,他是去搞事情的。
刘皇帝给韩熙载的任务,一共就三条。
第一,迁豪。把江浙地区那些巨富、豪商、大地主迁出,给江浙百姓腾出更多的生存空间,缓解社会矛盾,减少贫富差距。迁移的目的地主要有三处,一湖南,二西北,三山阳。
第二,打击不法。这属于专项打击,惩治黑恶,对于那些倚仗特权,鱼肉乡里,声名狼藉的人或家族,施以最严厉的打击,配合着迁豪行动,双管齐下。
第三,土地的再分配。这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虽然不打算如当年在蜀地那般“轰轰烈烈”,但在江浙哪怕钝刀子割肉,几种手段配合施行,也要打破原本的财富格局。
当然,刘皇帝自己心里也清楚,这只是一次重新洗牌,清除旧秩序,构造新格局,缓解土地、财富矛盾,加强统治。甚至于,刘承祐对韩熙载直言不讳地说,江左贫富不均,朕均之,当然,这只是私下里的说法。
另一方面,也刘皇帝个人意志在作怪,两江、吴越之地,经济、文化在李、钱两家的治理下,确是取得了巨大的发展,但同样的,原本寄生于两个政权下的既得利益者,不受刘皇帝所喜。
或许是刘皇帝的心眼太小,如今天下归属大汉,不愿让那些人继续过得安逸,活得滋润,必须得变,变得让刘皇帝觉得合适了,感受到统治力了,才能罢休。
事实上,就韩熙载个人而言,对于刘皇帝这种整治豪强的做法,是有些惊的,觉得太激进了。毕竟,当初他的改革,就属于保守治疗。
那时候韩熙载的政策,如果只是对权贵、大商贾、大地主进行限制,从其口中夺食割肉的话,那么刘皇帝就属于断根,推倒重来。
手段太激烈的话,容易引得变乱,激生民变,乃至兵变,永远不要小瞧地方豪右宗族的影响力。然而,当注意到刘皇帝那双如同皓月一般明亮的眼神,其间神光露出的若有若无的笑意,韩熙载当时就息了进谏的想法。
看得出来,天子用他,是看上了自己的少许名声与才干,并给自己一个正名的机会。同时,要的是个执行者,具体的事务,自己可以建议,但决策性的事情,可就轮不到自己多嘴了。
再者,就算和自己设想的有所偏差,如今机会给了,干不干?想清楚了这些,韩熙载也就聪明地做出了选择……
也是,似刘皇帝这样的雄主,统一之君,再加一贯养成的强势风格,岂能是江浙那些旧权贵、豪右所能威胁得到的,又有何资本与之讨价还价?
仅剩的少许顾及,或许就是不愿使完好的东南半壁陷入战乱,而受到不必要的创伤。然而,刘皇帝做的,又是他自认为正确的、必要的事情。
如果真因为政策过于蛮横,手段过于激励,而激起动乱,刘皇帝又岂受此威胁。可以拿出来直说了,当初蜀乱,一定程度上就是刘皇帝潜意识的纵容,而导致的结果,既然不怕蜀乱,又岂惧区区江浙?
如今的刘皇帝,如今的大汉朝廷,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举天下豪杰而莫能与之相争,更何况,“豪杰”们已都被尽数剪除,何惧余勇?
一切的一切,不管是否正确,不管非议如何,最终都只能按照皇帝的意志与想法,去施行,去尝试。做得好,做得成功,那他还是英主明君雄才,做得不好,到最差就是个隋炀帝,更何况刘皇帝还是个“开挂”的。
当然,刘皇帝也不是莽夫一个,会计算得失,会衡量风险,会抓时机。而对江浙的事务,也是在忍耐了几个月后,方才准备实施。
成功平南后的这几个月中,朝廷对东南地区的善后工作可一直没有停息过。到目前为止,最重要的几件事,都办得差不多了。
其一,原本金陵、杭州的官僚,基本都北迁了,将其上层政治,一扫而空。
其二,将原本两国制定的那些苛捐杂税一并废除,晓谕全民,施恩于民,得到了好处的东南百姓,或许还会观望一阵子,但至少不会对大汉朝廷有更多的排斥。
其三,能员干吏南派,汰换了大量原来的南方职吏,到开宝元年二月,东南各州县官府,基本掌控在朝廷手中,臣服于大义,形成事实上统一。
其四,军事上的彻底整顿,原本两国三十多万的军队,被迅速消化整编,妥善安置。提及此,又得赞扬钱弘俶的深明大义的,两浙之地,不只有数百万民,还有超过十四万的军队,让朝廷不废一兵一卒给收纳了。当军队得到控制,那刘皇帝也就有足够的底气,去做任何事。
更重要的,刘皇帝对江浙的整饬动作,算是站在大众的立场上,去侵犯少部分人的利益,有民意基础。哪怕没有,行动展开之后,也足以创造民意。
只要不站在所有人的对面,与天下人的利益冲突,那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也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却解决。说起来,刘皇帝有的时候,是真有其“任性”的一面的。
当然,派去江南的“工作组”,不只韩熙载一人,他只是主导。刘皇帝从京内诸司,抽调了十名能吏,地方上把王著以及张懿(张洎的叔父)派去了,再加上钟谟以及一干南臣的配合。
同时,当地军政也都去了诏令,全力配合!
第24章 巡游
三月中,大规模的春耕活动已然结束,中原大地上,连片的山林田亩,已被绿意所覆盖,勃勃生机,昂扬姿态,就仿佛在诉说着迈入新时代的大汉一般。
静极思动,在宫中待久了,刘承祐也就离开皇宫,走出开封,巡察一番。不过,这只是一次郊游性质的出巡,就在开封近畿,不曾大张旗鼓,既为散心,也为巡视一下京郊的农事。
重农,是刘皇帝秉持了十多年的国策,民以食为天,这是再朴实不过的道理了。哪怕生活在开封这个商业气息愈加浓厚的都市里,却也没被迷惑,帝国的基础,永远在民与农。
每年春耕,只要在京,刘皇帝都要亲自下地,挥一挥锄头,翻一翻地,纵然不在,也会有宰相带头。今岁例外,刘皇帝没去,却有太子刘旸带头,下地干活。
早年,有御史上奏,为表重视农桑之意,于汉宫之中设观稼、亲蚕二殿,当时刘皇帝同意了。不过没有几年,就被刘皇帝废除了,并直言,如欲观稼亲蚕,何须止步宫中,重视农桑,需要的也不是这些形式化的东西,然后便以身体力行、国策大政来显示他对农事的重视。
当然,那也是刘承祐“被害妄想”在作祟,觉得是有人想把他束缚在皇城之内。事实上,哪怕不废观稼、亲蚕二殿,该做的事同样可以照做。
平坦的蔡河,就如一匹白练,蜿蜒南下,清波荡漾,水上同样不乏南来北往的船只,目的地也是直通开封。开封如今是天下的中心,也是漕运的终点,东南漕运以汴、泗为主要输送通道,南方则以蔡河通漕。
策马轻驰,顺着蔡河河道南下,刘承祐对跟在身边的王溥道:“齐物,朕犹记得,当年奉先帝梓宫赴许州睿陵,北返之时,就是沿此道还京,当时朕还听你讲了一番此河的来历,从而萌生出重开蔡河的想法!”
回到朝廷后,王溥还是最受皇帝信任的大臣之一,而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其威仪气度也越发沉着。此时闻言,王溥笑应道:“整整十四载过去了,陛下之明睿,犹不减当年啊!臣犹记得,当初的蔡水故道,干涸湮废,融于荒野,御驾所行,几乎重新开道,然而如今,已是百里通波,复为南北漕运要渠啊!”
谈及许州、睿陵,就不得不提一下,被监禁在睿陵替刘知远守了整整十四年墓的皇叔刘信,终于熬不住,于开宝元年二月十九死了。
当许州官府上报之时,刘皇帝情绪表现似乎十分复杂,隐隐有种感伤,哪怕刘信这种结局,是属于他规划好的。当然,以刘信当年的罪行,将其处死也不为过。
时间,真的是厉害的东西,十多年过去,当初罪大恶极的刘皇叔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同情,而再问及当年那些受害的许州百姓,除了少量被迫害得家破人亡的人之外,大部分人也都遗忘了,毕竟,万事还得向前看,还得生活,怨恨也不能当饭吃……
若不是刘皇帝的性格与心理作怪,或许在里外那么多人的劝谏下,他还真就下诏赦免释放刘信了。如今,人既已死,一了百了,刘皇帝也就可以少去忧虑一件事了。
对活人,或许显得苛刻且无情,但对已经作古的刘信,刘皇帝终于仁慈宽容了些,下令许州官府厚葬,并让宗正卿刘承赟前往主持葬礼。
“还需感谢王卿当治河之功啊!”当然,此时的刘承祐已经彻底遗忘刘信那回事,看着夹岸绿树掩映,清波荡漾的蔡河河,喟然而叹。
刘承祐嘴里的“王卿”,自然不是王溥,而是王朴。蔡河的重新开通,是在王朴主持的对汴、泗运河改造期间的其中一个工程,当时只是为了重新打通与南边陈、蔡二州的水上通道。后来,随着对此河道使用的加重,又经过了一次疏浚,同时引开封西面的郑河为源,由此,开封南边漕运大通,南方的财税、物产通过蔡河入京,最为省时省力。
“兖公之丧,对大汉确是一大损失啊!”二王之间的关系不错,王溥此前也受王朴的提点与帮助,此时,也感慨着。
摆了摆手,刘承祐问王溥:“有人建议朕大启河工,对中原各水系进行一次全面的治理疏浚,既能防治水患,更可全面通达漕运,你以为如何?”
闻此言,王溥眉头稍微紧了下,略作考虑,禀道:“臣以为,河工水务,息关国计民生,朝廷更需通过漕运,使得八方财货,供馈京师,如果能够大治,于国于民,自有益处。只是,天下初定,朝廷需要调整的事务太多,还当循序渐进……”
王溥这张嘴,刘皇帝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当即笑道:“卿且放心,朕不学隋炀帝,不贪大求快!”
“陛下英明!”
“前面是什么地方?”指着南面,比临蔡河的一处镇甸,刘承祐问道。
“回陛下,自东京由蔡水南达陈州,沿岸共设有三处市镇,此为第一镇,名通许,乃乾祐七年所设,户两千余!”闻问,跟在另一边的石熙载回答道。
皇帝出巡,作为近臣,在了解基本去向的基础上,石熙载可备足了功课,因此,刘皇帝一问,就立刻解释一番。闻之,刘皇帝果然很满意,又问道:“这些年,开封境内一共增设了多少像这样的镇子?”
石熙载又道:“开封境内,新旧市镇,共计十五座,其中新增七处,皆依水而设!”
“这些水网水道,恰如一条条血脉,而开封就是心脏所在!”闻言,刘承祐叹道:“对于这些生命线,朕又岂能不加以重视,予以疏通扩展?”
“陛下此比,却也分外形象!”王溥轻笑道。
“今夜就不回京了!就下榻通许镇!”虽然天色早,但刘皇帝已经决定不回宫了。
说完,马鞭扬起,只抽了下,骏马嘶鸣一声,沿着土道,向南奔去。随行的侍从、护卫们见状,也赶忙跟上。
纵驰之间,树林、土岗、河流飞掠而过,当然,除了这些景致之外,还有大量土地。在开封近畿的平原上,田亩、农舍,也是密集成片,基本都已种上了早苗,绿意一片,有农人料理于其间,放眼望去,心旷神怡。
在进入通许镇前,刘皇帝忽然问起:“方才经过的那一片农田,那般规整,可知是何人的田土?”
与洛阳那边不同,开封这边,土地也算肥沃,但是广置土地的人却不多,毕竟是天子脚下,搞兼并也不敢那么大胆地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当然,只是得到了一定的遏制,还是有些人,家田百顷的。不过,石熙载的回答,却让刘承祐略感讶异,那是官田,是陈留县属的职田。
在大汉,田地也是分属性的,大体为官田、民田,而官田之中,就有职田。自上到下,基本每个衙门,都配有一定的职田份额,雇农或以罪犯耕种,这些职田的产出,用来分担一部分俸禄以及对官吏们的福利。
开封府下辖十四县,是名副其实的天下一府,辖地扩大到这个地步,既是充实京城人口,也为了增加官田的数量。
面对石熙载的回答,刘皇帝若有所思,他想起了众臣上议中,就有一条继续扩大职田的奏疏,对此,他当然是倾向于拒绝的。
原因也很简单,扩田容易,但造成的影响却未必有利。朝廷保有一定的官田,是应该的,别的不提,就分担财政的作用,就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若是过多,那么耕农的问题,就很严重。目前的大汉,人口分布并不均衡,同时,也因为人口压力不大,在北方的土地矛盾并不突出。
百姓基本各有其田,劳力有限,官田过多,从哪里找人来种地?
如今的刘皇帝,一心想要治理好国家,出宫一趟,说是巡游散心,但所闻所见,都会与他的治国大略相联系起来……
而前前后后经过这么长时间,刘皇帝酝酿已久的新政,也将出台了。
第25章 开宝新政
开宝元年,三月十五,皇帝大朝,主题只有一项,颁布新政条令。这场在刘皇帝这边酝酿了近半年,在东京庙堂筹议了一个多月,并在民间引起反响与波折的“治国新策”,终于在一种千呼万唤中出台了。
说是新政,却非变法,只是为应对大汉新的形势,在国家发展到新的阶段,而采取的更符合国情、民情治理策略。并且,虽然以皇帝的意志为主导,但明面上,却是由群臣各抒己见,综合意见,商讨而成,官僚臣子们的参与度很高,哪怕大部分的意见都没有被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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