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质罢相,也未尝没有缓解一下朝局矛盾,平息朝臣怨气的原因。当然,最终的结果,便是皇权的进一步强化。待范质去职,你看朝堂之上,还有谁敢直缨皇帝的锋芒。理性地讲,对于帝国而言,这并不一定是件好事情。
刘承祐给范质安排的去处,去淮西任布政使,不过与一般的布政使所不同的是,加了同平章事,谓之使相。不过,这个使相与过去的节度同平章事是有本质区别的。
至于淮西道原布政使刘温叟,在那边干得,总归不那么让刘承祐满意。事实证明,道德君子,人品无缺,但在治事上,单纯地依靠教化、通过道德去约束官民,怎能不出问题。
让范质去淮西,也是想通过范质,去整肃一番淮西官场,扭转其风气,不管什么时候,在刘承祐这边,治实务更重于治道义,法更重于德。
至于那刘温叟,被召回京师,去国子监教书,或许育人,更适合他。
对于颂公亭的,范质也算是熟悉,这些年来,他也再次送了不少人。只是如今,轮到他了。不过,哪怕是罢相就职地方,面对众僚相送,范质仍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感动与热气,保持着那副古板的表情,严肃地道:“多谢诸位相送,此番情谊,老夫在此拜谢,不过,诸君多负要职,为我一老朽脱离职司,却有擅离职守之嫌,也易落人口实。还请速还!”
见状,一干官僚,也有些无趣,朝其回礼,多少说了些场面话,陆续归去。其后,范质又把其亲戚呵斥回去,就是呵斥,并且告诫,他虽不在东京,但如敢借他名号招摇肆意者,必不相饶。
做范质这样的大臣的亲友,确实不容易,非但少有好处,还受到更严格的约束,其治家之严,是朝野闻名的。当然,倒不是说范质的亲友日子有多苦,再怎么样都是权贵阶级,只是相对于其他人,在特权方面受到了极严的限制。
范质能对官员劝离,对亲戚的呵斥,却无法赶走薛居正。前来送行范质的官员中,以薛居正权势最重,地位最高。
看着他仍旧严肃的面庞,不由说道:“文素对同僚与家人,还是太严厉了!”
“这么多年了,脾性也改不了了!”范质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自嘲道:“都说我范某人缘差,今日相送者,也不算少啊!”
范质精神状态看起来很不错,薛居正也显得比较平静,都没有戚戚之态。一起站在亭中,欣赏着那一篇篇诗作,薛居正道:“李公当年离京时,曾做诗一首,今文素在此,就不吟咏一二?”
闻言,范质满脸泰然,挥手道:“此番我走得坦然,并不需寄情于此,与其费神,莫若同饮一爵?”
“自当奉陪!”薛居正儒雅的面容间,也流露出笑意。
在僮仆的侍奉下,二人对饮畅谈,所议的事情,也逃不脱朝局、政务,这几乎是融入骨子里的事情。
不过,言谈之间,范质的目光却不时瞟向官道,隐含着少许期盼。看起来坦然,但心绪岂能真的平静如水。
然而,一直过了近两刻中,道途之间来往的,还是行旅百姓。终于,范质起身了,拱手向薛居正:“酒已罢,我也该启程了,子平兄,你我就此告辞吧!”
“珍重!”薛居正回礼。
心中微叹,蓦然转身之际,一行轻骑缓驰而来,护卫之中,是一名身着紫绸的少年。见到来人,二者皆感意外,匆匆出亭,躬身迎拜。来人,正是太子刘旸。
“孤来晚了,范公切莫见怪!”刘旸平复了下气息,那已具几分威严的小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刘旸此来,自然是代表皇帝相送的。
“怎劳太子殿下亲来?”虽然心里高兴,范质面上仍旧沉稳,嘴里谦慎应道。
……
“卿也要请辞?”崇政殿内,皇帝刘承祐语气中透着几分诧异。
如果说范质的辞官,是在其掌控之中,那么,此时面对薛居正的请辞,他是真感到意外。而意外,是刘承祐所不喜的,打量着站在御前的薛居正,刘承祐的第一反应,是在怀疑其用心。三司使薛居正,并不在他此次对朝堂人事调整的范围之内。
迎着皇帝有些扎人的目光,薛居正一脸平静,双手端在胸前,从容地应答道:“启禀陛下,得蒙陛下信任,臣得署三司,管理财政,已历八载有余。三司之务,素来繁剧,虽不敢言殚精竭虑,也是诚惶诚恐,以臣之能干,也只是勉为之。今臣年事渐高,愈觉力不从心,为免贻误国事,还请陛下另择贤能充任!”
薛居正的话,刘承祐只当他是托词,盯了他一会儿,脑中闪现着各种念头。良久,薛居正压力渐增之时,终于开口了:“若薛卿觉得三司事务繁重,尽可直言,朕可着人分担,何必请辞?”
事实上,一直以来,对于薛居正在财政上的管理,还是很满意的。要是做得不好,也不可能让他一干就是八年。
“实在是臣的精力、能力,已难以堪当其任,还望陛下成全!”薛居正说道。
闻言,刘承祐笑了笑,目光都仿佛变得冷了几分,道:“既然如此,朕也不勉强薛公了。卿欲弃朕而去,朕也不好强留!”
“陛下言重了!”感受到刘承祐语气中隐隐的不善,薛居正脸色微变,赶忙道:“臣虽去三司,却希望向陛下另谋一职!”
听他这么说,刘承祐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并且来了兴趣,问道:“哦?是何职位,能让卿放弃三司要职?”
“三馆编修!”薛居正回答道:“唐末以来,世道纷乱,至于大汉,方才归治。梁唐晋三代,虽仅数十年,却承上启下,需加以整理,记叙其事……”
闻其想法,刘承祐眼中的不悦之色总算消散了大部分,考虑了一会儿,道:“朕素喜读史,卿既有此志,也是好事。不过,区区一个编修,怎能配卿,可为集贤殿大学士、监修国史,至于编纂人选,三馆文才,翰林学士,卿自可调用!”
“谢陛下!”薛居正赶忙拜谢。
“不过,卿若离职,何人可继三司?”刘承祐又盯着薛居正,垂询道:“此事,卿最有发言权,当给朕举荐几个能才!”
薛居正原本是想避讳的,不过注意到他的眼神,还是认真地思量一阵,禀道:“京畿转运使阎晋卿、川蜀水陆转运使张美、盐铁转运使雷德骧,此三者,皆有主事之才!”
“嗯,朕会考虑的……”
范质、薛居正的相继去职,对大汉朝堂而言,就像一道惊雷。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系列的人事变动,涉及军政,自上而下,从中央到地方,乾祐十二年的下半年,刘承祐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对内外官僚的调整上。
接替范质为首相的,乃是魏仁溥,他总领国政后,太子太傅职被夺了,改任为薛居正。
慕容延钊任兵部尚书、同平章事,正式出将入相;陶谷苦熬多年,以礼部尚书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终于拜相;昌黎郡王慕容彦超,拜刑部尚书、同平章事;另外就是,新任的三司使阎晋卿,同平章事。
第303章 乾祐十五年
乾祐十五年(962年),春,二月。
由于春闱的缘故,东京明显更加热闹了,八方士子,齐聚京师,为东京盛世光景,增添一抹亮丽的色彩。
事物的发展,有的时候却是离奇,乾祐初期的那几年,各项典制都有缺漏,皇帝对于科考却表现出了格外的重视,恨不能每年都举行,且每次所录进士的人数,远超前代数倍乃至十倍。
然而,发展到如今,朝廷关于科举的各项制度,已然十分完善了,从地方到中央的三级考试制度,也已确立。但自乾祐九年以来,其中却几度耽误,只在乾祐十二年秋,举行了一次制举,算是给州县待考的士子们解了解渴。
说起来,此番春闱,在名义上还是立国以来的第二次常举。按照皇帝的意思,自今以后,三年一大考,是为常举,以为常制。
只是,比起初年的照单全收,如今科考的要求却更高了,对于文人而言,国初的福利已经消退不少,每科所录人数,也是锐减,受到严格的控制。一是大汉已经没有那么多位置空出来,二则是如果烂大街了可就不值钱了。
不过,刘承祐当政,不论怎么变,对于读书人实务、综合能力仍旧是更加看重的。死读书的人,难入法眼,文章做得再好,在刘承祐这边,至多当记室、文书,甚至于若没点政治、政务见识,连文书工作都是做不好的。
当然,刘承祐对于博学之士、饱学鸿儒,还是很敬重的,三馆及翰林两院也收容了大量人才,地方上也多给待遇,在治学治德上,还是支持他们去做的。
即便如此,文人对于科举的热情,也不曾消退,反而更加积极,几乎是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尤其是进京赴考,这可是争取仕途起点的机遇。
随着国家归治,政治逐渐稳定,经济趋于繁荣,在当下的大汉朝,文人的春天还未彻底到来,但武人逞凶的时代却是彻底过去了。各项制度的完善,对于文臣而言,能够看到的,是一条康庄大道。
今岁的主考,乃是礼部尚书刘温叟,此公在科举选才方面,还是有些造诣的,识人之明,名气颇大。
在士子备考期间,皇帝刘承祐便服出宫了,微服私访,不过访的不是市井民情。在严密的护卫中,车驾停在王府前,一身墨色绸衣的刘承祐下得车驾。
“爹爹!”清脆的呼唤声,十分悦耳。
“别急!”刘承祐冷峻的面容间流露出温和的笑意,看着站在车辕上长相精致的女童。
想去抱她,人家不乐意,而是任由刘承牵着手,自个儿跃至地上。此女,自然是大公主刘葭了,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如今已经九岁了。
“去叫门吧!”朝身边一名换了常服的内侍吩咐道。
“是!”
刘承祐的太监头子,又换了一名,这回是个老宦者,已经五十多岁,名叫孙彦筠,在唐、晋宫廷都当过内侍的。
至于此前的孙延希,已经被刘承祐下令处死了。原因还在于昭烈庙的修建上,在监修期间,他大役民夫,致死颇多,再兼将之修得过于浮丽,为了供应修建,还搅扰地方。
皇帝很重视昭烈庙,是以关于其修造,各方面的都是咬牙配合,这也就给了孙延希逞威的机会。直到刘承祐巡视工程,察其异状,大怒。紧随其后,关于孙延希的各种罪状,纷至沓来,甚至包括在北伐之时,其因病回京休养期间的一些违法之事。
结果嘛,自是处死了事,这对大汉朝而言,可以说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于刘承祐,却在他心里埋下了一根刺。
孙延希,曾经的内侍行首,天子近侍,皇宫之中,论地位除了张德钧就是他。在刘承祐身边侍候的那段时间,恭顺本分,虽讷于言,也不敏于行,但刘承祐用得顺手。然而,在刘承祐目光所不及处,竟是那般可恶的一张面孔。
同时,受到迁怒的,还有张德钧。孙延希的罪行,身为皇城使的张德钧会没有察觉?按他的说法,是无实证之前,不好贸然进奏。但这种借口,哪里能说服刘承祐,如果要证据,为什么他巡视完工程,举报就纷至沓来?
事实就是,背后有张德钧在推动,至于原因,也很简单,两个人之间有矛盾。而张德钧也一直默默等待机会,等抓住他致命的把柄后,再推他一手……
了解了这些,刘承祐是寻了个由头,将他痛骂一顿,算是一种警告。事实证明,人心难测,想要控制一个人,哪里是容易的,尤其是对于一个手中掌握着一定权势的人而言。似张德钧者,在面临利益安危相关的事情时,也不免谋私。
张德钧聪明的是,没有去碰底线,将其事,局限在家奴、走狗的内斗之上。
王府,不是哪个亲王、郡王府,而是宰臣、崇政殿大学士王朴的宅邸,院落规模中等,无奢华之气,少浮丽之景,僮仆不众,但规矩森严。
就像一个恶客临门,不让通报,刘承祐直接让其管事,引着他前去见王朴。而随行的卫士们,也都毫不客气,占据各处,封锁诸院。
穿过几个曲折的廊道,被战战兢兢的管事引至王朴所处厅室。人未至,已听得其间几声咳嗽,空气中也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跨入其间,放眼望去,所见便是躺在病榻上的王朴。在榻侧,其长子王侁正恭敬地侍药,抬眼见到刘承祐,父子俩都脸色微变。
王侁放下药碗,直接起身跪倒,而王朴则挣扎着起身:“怎劳陛下亲至?”
“不要激动,你身体不便,躺着吧!”见状,刘承祐立刻道,旋即朝王侁示意了下。
见状,王侁也赶忙起身,取过靠枕,把老父扶坐而起。刘承祐则直接坐到榻边,公主刘葭也陪着坐下,小腿一掂一掂的,平日里活泼,但该乖巧的时候也十分听话。
“竟未知卿病重如此啊!”看着王朴蜡黄、瘦削的面庞,刘承祐叹道。
王朴声音显得中气不足,仍旧显示着他对皇帝的敬畏,说道:“疾病缠身,以汤药之晦气,污陛下圣体,是臣的罪过啊!”
“卿不必如此!”刘承祐安慰道:“我既然是圣体,自然是百害不侵的了!”
比起正史,王朴算是续了一大波命了,不过,终究只是续命,以其对国事的投入,劳心伤体,熬到如今,已然不容易了。这三年,已有不豫,一直到去岁冬,终于一病不起。
说起其病况,就四个字,积劳成疾。
“卿乃国之重臣,功勋之人,十数年如一日,为国操劳至此,还需善加调养,万勿保重啊!”刘承祐有些动情地说道。
闻言,王朴嘴巴则稍微咧开,病态的脸上,流露出笑意,两眼深陷,但眼神却焕发着神采,应道:“臣这一身烂皮囊,仅以药石续之,不可挽回,仍旧苦苦坚持者,只盼能够亲眼见到大汉江山一统,那么,虽死无憾!”
王朴这番话,满是对统一、对社稷的热枕,刘承祐也不禁动容。与之对视着,刘承祐言简意赅,像是郑重的允诺:“卿之愿望,会实现的!”
“以陛下之雄才大略,自能克成!”王朴也很肯定,看着刘承祐:“陛下打算启动南征了?”
点了点头,刘承祐也不避讳此事:“休兵养民三载,是到了结束此乱世割据的时候了!”
“那臣就提前恭贺陛下,横扫江南,廓清宇内,再造太平!”王朴苍老的声音显得有力了几分。
看他有些激动,刘承祐赶忙安抚。
“你在家赋闲也有三年了吧!”为了照顾病人,刘承祐与王朴稍微谈了谈,就把注意放到王侁身上。
王侁三十出头,留着一抹小胡子,长相普通,身形瘦削,在气度上,与其父完全没得比,不过,目光之中倒隐隐露出一些精明。
此时闻问,心思微动,赶忙应道:“回陛下,正是!”
王侁原本在禁军中的当军官,最高军职曾任武节军左厢第三军指挥使,后调入兵部任职,三年前,与同僚起了口角互殴,然后就被免官。也是由于王朴的关系,否则也不会被一撸到底。
“总待在家里也不是事,该出来为朝廷办事了!”刘承祐这么说。
“谢陛下!”王侁顿时一喜,赶忙道。
眉头稍微蹙了一下,讲道理,多少应该谦辞一下,尤其还是在老父病榻前的情况下。
这边,王朴则屏退王侁,感慨着对刘承祐道:“陛下欲启用王侁,多少是看在老臣的面子上,臣铭感于心。然知子莫若父,王侁乃中人之姿,稍有短才,然心胸狭隘,急功近利,陛下可用之,却不可大用啊……”
看着王朴,刘承祐脸上的意外之色迅速敛起,略作沉吟,而后叹道:“卿如此公心,堪为人臣之极啊!”
离开王府时,刘承祐的心情有些沉重,王朴的病况,不容乐观,就如其所言,几乎强撑着,想看到一统天下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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