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符这话说得,语气很平淡,但不乏对刘承祐的赞誉,听在他耳中,也是舒适得很。有的时候,听些好话,也确实能够减压释负。
不过,大符的话,也确实给刘承祐提了个醒。虽然过往,这等重大决策的最终拍板都在于他自己,但往往都兼听群议。
上一次南北战略争执,下定决心前,他曾亲自拜访了郭威,而后有南征之事。如今,郭威正在尧山纳福,朝中还有谁能助他决心?
很快,刘承祐便想到了一个人。
“我先回万岁殿了!”刘承祐睁开双眼,对大符说了句,也不让她相送,兴冲冲地离开了。
万岁殿内,刘承祐单独接见潞国公、兵部尚书、宰臣魏仁溥,对于这个从龙已久的股肱重臣,他始终保持有一份敬意,是以私下里,素来亲近。
会面让其落座,整个人显得很松弛,也不废话,直接说:“魏卿,今南北之争又摆在朕与大汉面前了,朝野之中议论纷纷,庙堂之上争执不断。
崇政殿内,你甚少发言,此前奏议,又是模棱两可,事关大汉安危,国家战略,朕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魏仁溥大概是这段时间以来,最坦诚面对的一个大臣了。面对皇帝垂询,魏仁溥仍没有急于表态,正派的面容间还是露出一抹深沉的思考,过了一会儿,抬眼看着刘承祐,突然地说道:“陛下已然倾向北伐了吧!”
刘承祐闻之微讷,问:“何以见得?”
“以陛下历来决策之果断,若非有意北伐,不至于使五品以上官员,群议此事,按照既有平南战略展开即可!”魏仁溥这么说。
刘承祐思之,却有几分道理,再度发问:“卿以为如何?”
“南北战略的利弊,这两日诸公尽陈其言,已然十分全面,想来陛下心中也清楚,臣就不赘言了!”魏仁溥拱手说道:“北方的辽国,对于大汉的敌意与威胁,已然毋庸置疑,如柴枢密所言,契丹人必定不愿意看到大汉顺利平定江南,一统天下,而后北上伐之。
此次雁门之战及幽州之谋,已然证明,对大汉,契丹人绝对有用兵的想法。臣可以肯定,只要大汉渡江平南,北面的辽军必然闻风而动,至不济,也会袭我边关,扰我军民,届时大汉必然陷入两面作战的局面!”
“这也正是边情有变后,朕一直所顾虑的地方啊!”刘承祐叹道。
看着刘承祐,魏仁溥说道:“如范相所言,北强南弱,先南后北,先易后难,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如朝廷大举平南,辽军南下,则北御代价必然高昂,甚至可能造成幽冀崩坏的后果。而朝廷北伐,汉攻辽守,江南诸国,可否能够北上对朝廷产生威胁?”
魏仁溥此言一出,刘承祐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两眼发亮,盯着魏仁溥,道:“如卿所言,同是两面作战,防御一面所承受的负担与风险有天壤之别。再者,大汉若北伐,南方唯虑江表之师威胁淮南,然以朕对李氏的了解,届时他们更多的可能会欢天喜地,载歌载舞,以作壁上观我们与契丹人鏖战!”
“陛下天资英奇,臣拜服!”魏仁溥应道。
闻之,刘承祐爽朗一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并且虎目之中,迸发出昂扬之志:“朕早有与契丹一战的想法,时至于今,汉辽之战既不可免,那便北上啃一啃这块硬骨头!”
说完,刘承祐又看向魏仁溥,语气中难免感慨,说道:“公追随朕多年,屡屡谏言献策,始终勤勉,功勋之著,少有能及。以公之才干功能,本当为一朝首宰啊!”
听皇帝这么说,魏仁溥当即一副虚怀若谷的姿态,说道:“陛下谬赞,臣岂敢当!臣身负君恩,长享厚遇,唯有竭诚用心以报,何虑职分之高低。且范相素来廉介耿正,其居首宰,百官俱服,此等话语,恳请陛下慎言!”
闻言,刘承祐又是一番感慨:“朝堂之上,品行才干胜过卿的人,只怕没有了!”
第211章 筹议北伐
还是在崇政殿,还是那些大臣,不过气氛俨然不同,因为这一回议事,政殿门窗紧闭,一应侍候宫娥宦官除了孙延希之外,都被屏退。
见这副秘密的场面,在场的文武们都知道,皇帝这是做出决定了。互视一眼,一个个都紧守心神,以待刘承祐发话。
“昨夜,朕终于睡了个好觉!”刘承祐环视一圈,却是一脸松弛的笑容,说道。这副表现,更佐证了大臣们的猜想。
迎着众臣的目光,刘承祐从御案上拿起一封奏章,说道:“朕昨夜,又收到了一份请战书!”
注意被刘承祐手中的奏章所吸引,这段时间,皇帝收到的请战书几盈于案,这一封,有何特殊之处?
刘承祐也没有继续卖关子,嘴角掠过一抹浅笑,说:“这是燕王赵匡赞以及卢龙观察使高防,联名上书,希望朝廷能够发兵北伐,驱逐契丹,收复关山!”
皇帝言落,柴荣精神一振,当即道:“陛下,燕王有大功大德啊,其心诚如此,朝廷岂能拂其所请,凉志士之心?”
而其他文武,也都露出了少许喜悦的意态,都是有识之士,能够从这封请战书背后体会到燕王的心意。一直以来,汉廷之中,对于燕王及燕军的存在都有所警忌,毕竟在藩镇尽除的当下,幽燕的自成体系,确实有些突出了,给人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当然,藩镇还在其次,毕竟在西北还有夏州、延州两节度存在,关键还在于幽州地理位置的特殊性,那是北方防线最重要的一环,点睛之笔,不能直接掌控在手中,岂能让人安心。否则,当初北巡之时,安审琦也不会建议他提兵北上,先取幽州。
此番,燕王这封请战书,顺服的态度已经十分明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汉师北上,就是燕军彻底纳入大汉军政体系之日。
柴荣言罢,刘承祐起身,走到高挂于殿内的舆图前,见他的动作,众人也都跟着起身。崇政殿内的大汉舆图,又是更新过后,重新绘制的。
不知觉间,经过十载的扩张经略,大汉的版图已然十分庞大了,注目视之,这心胸之中也不免生出一种豪情自得。
“南北之争,到此为止!”良久,刘承祐扭身,双目之中释放出强烈的神彩,慨然道:“诸卿,朕已决议北伐。平南暂且搁置,接下来,朝廷当全力筹备北伐事宜,一举收取关山!”
皇帝决心一下,立刻将此前的争议给直接压下去了,柴荣等人自是喜出望外,而范质,虽然仍旧保留意见,但仍旧肃然地向刘承祐拜道:“陛下既已决议,臣等唯有全力辅弼,北击契丹!”
看着范质,刘承祐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不管此前有多大的分歧,多激烈的争执,待决议一定,便能迅速扭转态度,不以私志而废国事,就冲这点,范质这个宰相还是能再做一段时间的。
事实上,这么多年下来,大汉朝堂之上,已然营造出了一种“君臣同心,上下协力”的气象,这是一个帝国奋发向上所展露出来的强国气质。
重新落座,君臣一干人等,直接商讨起进兵事宜。战争是件生死攸关的大师,不是一拍脑袋,然后大军云集,然后堆上去攻城拔寨就行了的,尤其是北伐这种大工程。
庙堂筹算、前期准备的必须的,所幸在战争方面,多年下来,大汉朝廷已然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在战争准备方面更是成体系、成制度,哪怕北伐辽国的战争规模,将远超先前。
刘承祐则直接安排着,先瞧向柴荣,说:“调兵遣将、进军方略、发兵时机等事务,枢密院这边当尽快出台一份详细章程,并逐步落实!”
“是!”柴荣立刻应道,一对明目焕发着神采,显然已经在构思。
“一应兵器军备,仍由兵部负责!”刘承祐又对魏仁溥道。
对此,魏仁溥早有准备,很是平静地拱手;“遵命!”
“三司当与诸部司紧密配合,筹算发兵耗损,并准备好大军北上的一应钱粮、被服!”
薛居正应道:“是!”
刘承祐所说,只是个指导性意见,事实上,不需他说,大臣们也都会做,并且能够做好,此前的经验,也足以使刘承祐放心。
而刘承祐真正需要关心的,还在战略之上,沉吟一会儿,继续道:“北伐虽定,然需筹备多方,不宜操之过急,更需观契丹之动向,相机而决。北伐之前,对于契丹的情况,要严密监视刺探。军队上下,当外松内紧,一应筹备,尽量秘密展开,不宜大造声势。至于朝中南北之争,可以继续!”
皇帝话一落,大臣们都有所会意,这是欲迷惑诸方了,紧接着都进言献策了。
范质禀道:“陛下,朝廷还当遣使北上,会商此番汉辽冲突,解除误会,修复关系!”
同样一条建议,此次从范质口中说出,语气都不一样,这一回,显然是为了迷惑契丹。对此,刘承祐直接应允:“就派王昭远去吧,他久有使辽之心,此番朕就成全他!”
听皇帝的决定,范质等人都不由露出了点玩味之色,王昭远这个“奇人”,在朝中还是有些名声的。不过,出使本身只是个策略,不必考虑成功与否,用这么个“奇人”出使,或许还能收取奇效呢,是故也没人反对。
在南北争议中没有怎么发言的李谷,此番也开口了:“陛下,如若北伐,必发军民数十万,如此大规模的筹备,想要完全秘密进行,而不走漏消息,几不可能。
臣以为,朝廷可以加强北御的名义,调度粮草军械,同时放出南下的风声,做出南调兵马的举动,此南北并举,而虚南实北,用以迷惑契丹人!”
“另外,老臣当向陛下请辞,前往扬州赴任了!”李谷拱手,向刘承祐请道。
李谷之策,还在于惑敌,而隐藏战略意图。李谷即将作为平南主帅的事情,实则是满朝皆知的,以大汉如今的实力,想要南征已经不用像过往那般遮遮掩掩的了。
刘承祐悉之,看着李谷,见他平静的表现,心情稍显复杂。原本,刘承祐以李谷为主帅,就是想成全他一番功名大业,如今,北方有变,战略转移,又需使他暂时停罢自己的立功之心了。
当初把李谷从河北调入京中,就是想在平南事务上对其大用,如今战略所向,又改到北方了,对于李谷而言,却也有种不逢其时,难倡壮志的感觉。
当然,李谷还不到六十岁,讲道理还不至于让刘承祐生出这等感触。只是,他知道,多年的操劳,李谷实则身体有亏,染风痹之症,还能为大汉效力多久,都是难以保证的。
但观其表现,刘承祐还是能够感受得到,李谷是愿意为国家大略而抑制自己志向的。对此,刘承祐郑重地道:“大军北征,对江南之守御,朕就尽委李卿了!”
顿了下,刘承祐又稍显动情地多嘱咐了句:“还当保重身体!”
李谷言罢,枢密院都承旨李处耘又建议了:“陛下,朝廷可遣使浮海至高丽,谕高丽国王,邀其发兵,攻渤海故地!”
“高丽直面契丹威胁,未必敢主动进犯,不过,亦可尝试!”刘承祐对范质说道:“此事由范卿安排吧,不过要看准时机!”
“是!”
赵匡胤也跟着进言:“陛下,对辽作战,将直面敌骑的机动威胁,大汉马军虽然经营多年,但人数、马匹实力犹然不足,且除禁军之外,多分散诸关,难以集中委用。臣曾巡视西北,或可以财帛召吐蕃、温末、党项,为蕃骑助战!”
大汉的军队中,是有一支以“少数民族”为主的蕃骑,还是刘知远组建的,汉化程度极深,如今就驻扎在河东境内,属都司统辖。
对于赵匡胤的建议,刘承祐皱了皱眉,似乎有所迟疑,顾忌蕃骑难制。不过转念一想,如果能够征召一批人,用来当炮灰,当也是利大于弊。并且,如果能够招抚成功,也是对西北诸胡实行规划的契机,有利于将来对西北经略的展开。
是以,稍作考虑,刘承祐即道:“让郭崇威前去西北,负责招募之士,就地武装训练!”
“是!”
郭崇威是大汉的马军大将,嗯,又是郭威的旧部。即便郭威已归养几年了,朝廷在任人用将方面,仍旧不免受其影响。
第212章 王朴卸任
五六月的淮河,正值汛期,水流湍急,尤以盱眙至淮阴之间的百里长淮,最为凶险,官商船只往来其上,每岁总有覆没的情况。
当年淮东大案之时,转运司的贪官污吏们,就以水道险峻,谎报官船的覆没损失,背地里却连船带货,一并私吞处置。
下游淮河道的疏浚畅通,还是在当年汉师南征,为保证粮械、军队转运,而征集百姓开拓了一部分水段。
不过,随着两年前,龟山运河的开通,使得官商民船,得以避过的下淮险道,顺利通过,而少倾覆之忧。而这两年来,龟山运河也渐有黄金水道的气象,毕竟安全,是各类船队尤其是民船的首选通道。
淮东布政使王朴在任已经整整六年,在这六年中,安治淮东诸州,他办了不少事,而在工程方面,最大的两个建树,一是洪泽湖,二便是龟山运河。
自乾祐七年起,在洪泽落成之后,在王朴的指导下,发楚泗之民壮,历时两载,前后动用民夫逾八万人次,硬生生在淮南大地上开凿出了这条长达百里的龟山运河。
从时间以及动用民壮的规模来看,在使用民力方面,王朴是很谨慎小心的,没有急功近利。谈及运河,隋炀帝是永远避不开的话题,正是以彼为鉴,王朴在此事上,常常敦告下属官员,不能役民过甚,要与其喘息之机。
并且,在开凿的过程中,前后三次巡视运河工程,亲自接见民夫,查看其状况,听取下情。有王朴的表率,下边的官员,自然都十分警醒,没有敢为了政绩而过度使用民力者。
是故,到龟山运河开通,前后也就死了35名民夫。包括此前洪泽湖的开辟,死亡的百姓也不超过100人,这是十分难得的。当然,干工程的,从古到今,就没有不死人的。
而对于伤亡的民夫,布政使司当然是专门拨款抚恤,同时,王朴还曾亲自去祭拜,并探访其家人,以作安抚。
自古以来,凡动大工程,在操作施行的过程中,都难免产生民怨,而王朴做到了此点。一直到龟山运河开凿结束,成功通航,楚泗百姓,几无怨言,并对王朴感恩戴德。
而王朴,在淮东的这六年,正是通过这些亲力亲为,以身作则,帮助大汉实现对淮东统治的巩固,并迅速恢复元气,成为如今大汉真正的财税重地,给东京供血颇多。
哪怕普通小民都知道,王使君公正无私,对官吏严厉,黎庶宽厚。在乾祐11年的当下,再问淮东百姓,是否怀念江南的唐国,夸张点地描述,大抵会被吐一口唾沫,然后再大骂一通。
当然,在淮东赚得偌大一片美誉,不是没有负面作用的,那边是常年饱受王朴鞭策及约束的淮东官吏,不论旧吏还是新官,都对他又敬又畏,以致怨气滋生。
同时东京朝廷内部,也对他非议颇多,前前后后,因擅权、越权、威下等问题遭到弹劾,几乎没断过,再加上随着时间渐久,异议更多。若不是因为皇帝刘承祐护着,王朴早被积毁销骨了。
要知道,淮南两道,淮西的窦贞固早就调到河北去主政,换成了刘温叟。他王朴在任上,一待就是六年,屁股坐得稳稳的,仍旧说一不二。而大汉诸道中,淮东可是个肥差,上下眼馋的人可是不少。
4月份的时候,又有御史上报,说王朴在淮东有邀买人心之嫌,连淮东百姓只知王朴不知天子的话都说出来。
有的时候,刘承祐也是好奇,王朴就这么惹人嫌弃?不过这一回,刘承祐终于决定,让王朴挪挪位置,将他调离淮东布政使的位置。王朴在任多年,一是看他过于勤恳辛苦,劳神伤体,心中不忍;二则是,非议满朝,即便他保持信任,继续让他做下去,对王朴本人也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刘承祐自己也不确定,这份信任还能坚持多久。
一直到进入5月,李谷离京之前,刘承祐终于下诏,以王朴治淮东多年,劳苦功高,调入东京听用。此诏一下,朝廷中有资格的官员们,心思立刻就活泛起来,扬州可是个好地方,为了淮东布政使之职而活动奔走的人,可是不少。
刘承祐当然没有让那些人如愿,而是直接降下谕示,以转运使王溥接任,一下子让那些人断了念想。
一诏一制,自东京飞传扬州,宣读与二王,王朴是诏至即行。而在王朴离开扬州当日,闻讯自发相聚给他送行,依依惜别,有老叟奉上一碗清水,一把泥土,一袋咸盐。比起万民伞作秀,那份感情要真挚得多。甫一离别,素来以刚严示人的王使君,却也不禁老泪纵横。
自扬州出发,王朴只带着家眷及几名仆侍,乘官船,沿着运河北上。行程不快,一路走走停停,顾看民情,离任之途,也是习惯性地做最后一次巡视。
而得知是王朴离任北还,沿岸百姓,有不少主动给他拉纤的人,以此相送。不过,自扬州至泗州,也就那点距离,花了六日多的时间,便进入盱眙境内。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