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汉军的封锁,蜀乱的消息,一直到这十二月,蜀乱已至尾声,方才为南唐所探得。
闻之,李璟兴致复起,瞪大双眼,问道:“当真?”
韩熙载颔首:“此则消息,乃是我国密探,费尽心思,方才传出!如今蜀中,叛乱正急,而汉军平乱愈急!”
李璟忍不住笑了,一种不加收敛,幸灾乐祸的大笑。
“恭喜陛下!川蜀若乱,则北汉必无力东顾,我朝可安啊!”冯延巳起身,陪笑道。
“川蜀连叛,可见汉军之不得人心,以武力征服,必有武力反抗!”有人附和。
“诸卿,我们一道举杯,为蜀人义举喝彩!请!”李璟精神大振。
在座君臣的表现,让韩熙载有些无奈,伫立殿中,双目中闪动着怒其不争的光芒,苦涩的表情,与殿内的氛围更显得格格不入。
“得此喜讯,韩卿何以作此状?”李璟发现了,不由道。
“陛下,川蜀虽乱,但终究是一干乌合之众,以北汉的强大,如无意外,早晚能平定之。川蜀一定,汉军兵锋所指,我朝则首当其冲啊!是故,臣并不以为喜!”韩熙载沉声道。
听其言,李璟有种扫兴的感觉,近年来,韩熙载总是扫他兴,虽然,有些话,有些谏言,明知是正确的,但就是不愿听,听着烦躁。
沉下脸,李璟问道:“依韩卿之见,朕当如何啊?以北汉之强大,我朝又能如何?”
“举师北伐吗?”李璟的语气,竟带有几分嘲弄。
面对李璟之问,韩熙载也默然了,南唐如今的局面,就是个死局,除非北方复乱。
第168章 金陵主臣
面对韩熙载的默然,李璟趁机质问道:“近来,尔等屡次劝朕修整武备,完善江防,然而,纵使举国奋武,又能如何?至于主动发兵,卿可能给朕保证,击败汉军,收复故土而保之?”
李璟话里,满满的失败情绪,能得一时之安,享一夕之乐,已然满足,又哪里还需什么长视远谋。
见韩熙载的表情逐渐激动,李璟大概清楚,又要说那些在他看来很无谓的忠言诤语,手微抬阻止他,认真地道:“韩卿,今岁将过,可以提前准备好明岁的入贡之资了,以免届时再措手不及。”
闻言,韩熙载面皮抽搐了一下,沉声应道:“是!”
“另外,汉主继位将满十载,国书既至,我朝该当有所表示。嗯,朕当亲书一封贺表,再备厚礼,遣使北上,为之庆贺,此事也……”李璟继续道,不过注意着韩熙载有些难看的表情,当即改口:“此事,就交给钟尚书吧!”
“遵命!臣必然不负使命!”礼部尚书钟谟起身,含笑恭敬道。
“好!”李璟对钟谟的态度很满意。
“陛下,院堂尚有公务,容臣先行告退!”见殿中,酒照喝,舞照跳,韩熙载满腹的无奈,躬身一礼,似乎急于摆脱这满殿的“乌烟瘴气”,保持自己清高孑立的人格。
李璟显然也不愿意韩熙载在这边碍眼,破坏气氛,微醺的老脸上露出一抹宽和的笑容:“韩卿勤于公务,方有朕之安宁,卿可自为!”
“臣告退!”韩熙载再拜,而后佝身而去,只是在出殿转身时,甩了一下袍袖,似乎在发泄着自己的愤懑。
待其离开,殿中的气氛,还是冷了两分,冯延巳见状,拾一酒杯,靠近李璟身前,语气不忿地道:“陛下,你对这韩熙载优宠过甚了。此人自视才高,素来倨傲,今掌国政,恣意无忌,蔑视同僚。如今,都敢拂陛下的颜面,哪里还有臣礼?”
闻言,看了看这个没怎么衰老的宠臣,李璟嘴角稍微抽动了一下,应道:“韩叔言素来如此,这些年,秉执国政做得也不错。来,不理他,不要坏了我们的兴致!”
“是!”冯延巳举杯相应。整个人,倒显得很淡然,进谗嘛,自然需要反复不断,一点一点地中伤、污蔑。
冯延巳与韩熙载之间,不只是个人恩怨,主要还是利益之争。自宋齐丘及其党羽死后,冯延巳已是江南勋贵、官僚、地主唯一的领袖了。这些年,由韩熙载为首主导的改革,对他干人的利益侵犯得厉害,怎能不嫉恨之。
但是,上层的力量因为李璟压制党争而被打击的厉害,在北汉的巨大威胁下,韩熙载又打着救国图强的旗号行改革事,取得了舆论的支持,以致难挡大势,但暗中的对抗,对其政策的曲解、耽搁、阻碍,始终不断。
另外一方面,冯延巳个人对韩熙载观感也不好,人前清高,人后的生活一样奢侈,平日里还抨击他们这些人奢靡、贪图享受……
对于下边的变化与斗争,李璟心里实则也是清楚的,但他选择支持韩熙载的改革。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丢了江北之后,使得南唐财政陷入危机,江南、江北经济上的互补平衡遭到严重破坏。
但是,在恶劣的形势下,朝廷的支出却加大了,战后抚恤,军事力量的重建,勋贵、官僚的俸养,皇室的奢华生活,还有每岁高额的岁贡。对南唐朝廷而言,必须加大财税的收入,必须得变,要么课重税于百姓,要么将刀子砍到占据了主要社会财富的勋臣、官僚、地主、富商身上。
李璟选择了后者,一是他们富,二是有韩熙载为首的一干人力主,不管如何,有韩熙载冲锋在前,他这个国主隐于背后当裁判,再完美不过了。
不过,这两年来,因为韩熙载的改革,朝中怨声载道,屡屡有抨击新政的声音,长期不断的谗言、中伤,耳根子本就软的李璟,显然又另生心思了。
一边享受着韩熙载改革的成果,一方面,又开始拔高江南勋贵、官僚们的地位了。有个现实问题,李昪当年开国,就有赖江南士人集团的支持,那些人,算是南唐的根基,与国休戚。
事实上,南唐与后蜀,十分相类,文教兴盛,经济富庶,军队孱弱。但论弊病,南唐更甚之,土地兼并严重,下层的百姓生计艰难,在割让江北之后,情况更是急剧恶化,许多在江北有重大利益的勋贵、官僚,不得不在江南想法弥补损失。
韩熙载的改革,虽有一定的压制效果,但治标不治本,在自上而下的对抗下,举步维艰,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艰难。
因为地域狭长,四面受胁,外部环境极其不友好,导致金陵的“亡国氛围”,比之当初的孟蜀要更加浓厚。毕竟孟蜀,还有那连绵的崇山峻岭,作为依仗,而南唐可凭借的,基本只有一条大江,并且还是分出去一半的长江,这能挡住北汉?换谁都不信。
国之将亡,乱象频生,到乾祐十年,金陵仍能保持着一定的平稳,已经是韩熙载等臣费心维持了。但是,大势之所趋,岂是韩熙载这少数人所能扭转的?
李璟与冯延巳这主臣各怀心思,礼部尚书钟谟那边,推杯换盏,与人相乐,目光时不时地投向二者,面上始终带着点笑容,意味深长。
韩熙载那边,慢慢地行走在冷风中,前往宣政院,抬眼望着寡淡的天空,脑中浮现出方才殿中的情形,心中无限怅惘。
他韩熙载,南渡已经三十多年,有二十多年的蹉跎,虽受唐主厚待,但始终不掌权柄,还一直为人所嫉,深陷与江南士人之间的党争。
一直到汉师南征,江北尽陷,国家陷入危颓之际,方才得到真正的重用。这些年,纠集了一干志同道合之士,顶住巨大的压力,厉行改革之事,意欲力挽狂澜,扶保大厦。
成绩自然是有的,但结果,始终差强人意。针对寄生虫一般的勋贵、官僚、地主、商贾的一系列政策,确实增长的财税,缓和的朝政的压力,但国家的实力,始终没能因此得到提升,底层的百姓,日子依旧越发艰苦,而他还要面对朝里朝外不断的非议、中伤,来自冯延巳等人的反弹,也越来越厉害。
而他改革所取得的成果,被用于岁贡,用于维护宫廷享受,用于奉养勋贵、官僚,与他所期待的富国强兵,相差太远。
当然,国家受国情有限,毕竟不能推到重来,一切的改革都是有限的,属于改良,心知其局限,并不是不能接受。
最让韩熙载心伤的,还得属李璟的态度。主上都是满身颓丧,丧志失气,得过且过,他再积极,又能如何?今年来,李璟的变化,也让韩熙载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此非可托志趣之主。
然而,李璟对他韩熙载的知遇之恩,又是实实在在的,也给了他施展的余地。对于李璟,韩熙载又实在恨不起来。
矛盾的心理,占据着韩熙载心房,凉风仿佛映照着心情,走着走着,就失了道。环视金陵富丽的宫廷景象,韩熙载仰天长叹,最终化为颓然。
宣政院也不去了,出宫回府,呼朋唤友,备酒饮宴,娱情娱己……
龟头殿中宴正酣,酒入高潮,君臣放浪形骸,展喉高歌之际,一名额缠白巾的官员,满脸悲切,在内侍的引导下走了进来。
李璟认出了来人,乃是晋公、洪州大都督李景遂的属官,见其状,心中一个咯噔,酒也不香了,略显紧张地问道:“卿为何来,作此打扮?”
“陛下,晋公在南昌府,为人谋刺,已然薨逝!”来人拜倒,痛苦流涕,语带悲伤,沉重报来。
其言落,满殿皆惊,一时寂然。
李璟一时愣住了,随即身体一绷,手里的酒杯被打翻,人差点闭过气去。在内侍的搀扶下,方才慢慢地缓过来,很快,泪洒宫殿,嚎啕大哭,高呼“吾弟”。
未己,以晋公李景遂身亡之故,李璟下令,在唐宫为其弟发丧,金陵官吏,悉数举哀,并急遣人往南昌府,迎其棺椁北上。
当然,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因为李景遂这非正常死亡,金陵朝堂,又将掀起一阵动荡政潮。聪明人,都将李景遂之死,联系到了李弘冀。
躲到润州去,就能避免嫌疑了?怕是不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
第169章 国庆大典
时间已然跨入乾祐十一年(958年),值正月十五,开封已鞭春。汉宫,黎明时分,晨曦尚且微弱,整座宫廷比起往日苏醒得更早更快,也更忙碌,所有的殿台楼阁,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诸殿的宫人们,都跟上了发条一般,早早地起身,梳洗着装。
宫中的内侍及卫士,也在追赶时间,做着最后的礼庆饰物布置,喜悦的气氛,悄然之间,已经弥漫在皇城之中,并向宫墙之外扩散。正旦大朝之时,皇帝正式下诏,于十五日,进行国庆,以贺“十年之治”。
国庆,在去年春实则已经举行过了,庆祝的是大汉开国十周年。不过,显然的是,御极十载的庆典,要更受重视些,典礼也更隆重。内帑及国库所出,糜费巨大,典礼筹备规模之庞大,可谓空前铺张。毕竟,有孟蜀国库的支持……
瑶华殿,高贵妃也比往日,更早地起身,进行细致的梳妆打扮,已经三十岁的高贵妃,妇韵愈浓,仪态撩人。在宫娥的侍候下,穿上一身华丽的宫装之后,整个人更是艳丽多姿,尽显雍容,浑身都透着高贵的气息。
“娘!”在内侍的引导下,三皇子刘晞走了进来,对着光彩照人的母亲,恭敬一礼。
刘晞已然十岁了,这两年个子长得很快,脑袋已过贵妃纤腰,几及她那高耸的胸脯。因为基因良好的缘故,长相自然是过关的,只要不长歪,将来也绝对是个玉树临风的俊俏郎君。
一身华贵的绸服,十分得体,头发只由一丝带、一玉笄束缚,整个人显得很放松,嘴角始终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容。
而见到他那懒散的笑容,高贵妃就不由脸色微板,瞪了他一眼,问道:“都收拾好了?”
刘晞点了点头,黝黑发亮的眼珠提溜地转动了几下,看着高贵妃那肉眼可见沉重的宫装,打了个呵欠应道:“时辰还早,距离祭典也还有时间,娘你何必如此辛苦!”
听其言,高贵妃顿时露出一抹怒其不争的情绪,斥道:“你怎么还如此懒散!”
见母亲发怒,刘晞赶忙挺身肃容,正经起来,小脸绷得紧紧的。高贵妃这才认真地叮嘱道:“今日是你爹的大日子,乃大汉开国以来第一大庆典,祭祀、阅军、朝贺、御宴,你皆得以随驾。平日里,你放松些也就罢了,但这盛典之际,万人瞩目之间,一定要好好表现……”
听着母亲的叮咛嘱咐,刘晞稚嫩的脸上不由流露出少许的无奈之色,但还是郑重地应道:“是!儿记住了!”
见其状,高贵妃这才叹了口气,玉容之间缓和许多,轻佝下身子,探手给刘晞整了整礼服,说道:“我儿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了啊!”
对于自家儿子,高氏是有极大的期许的,然而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你孜孜以求者,人家不需多少努力,已然尽得。
春光明媚,暖风送福,吉时一至,钟鸣声起,也伴随着一整日的乾祐大庆典开始的。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刘承祐率后妃、宗室、亲戚及百官赴太庙,祭祀祖宗,祷告天地,汇报功德。
其后,与皇后大符同乘銮驾,巡游开封,直出天街,接受东京百姓的欢呼与礼赞,市井之民,欣然踊跃,观众如堵,气氛十分热烈。
再其后,汉帝亲登皇城南阙,检阅两衙禁军,所视军队,都东京诸军中精挑细选的锐士,各个高大魁梧,军容极为壮丽。整齐高昂的万岁呼声,将庆典推至第一个高潮,受邀观礼之余割据余残、四方夷蛮,无不震撼,心存慑服。
阅军结束,刘承祐回宫,稍作歇息,便又往崇元殿,接受群臣及诸方使节的朝拜与祝贺。在这一系列的过程中,皇后大符始终陪着刘承祐身边,有帝后同享尊荣之意。
崇元大殿内,庭列仪仗,文武百官皆着冠冕朝服,立班数列,场面恢弘,秩序井然。崇政殿学士张洎作为礼宾使,正立丹墀下,宣读贺辞。乃是礼部尚书陶谷亲书,又有诸学士审改,并经过的刘承祐的首肯。一篇贺文,足有数千言,全然是对皇帝刘承祐的吹捧,誉其德行,赞其功业,关键是几乎没有重复累赘词句,才情可见一斑。
一篇贺表,张洎足足读了两刻钟,吐字要清晰,声音要洪亮,气息要稳定,不能出丝毫差错,即便对于张洎这样的年轻人而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张洎确实是经得住大场面的,背后是天子,身前是百官,在这种压力下,十分顺来,毫无错漏地念完贺辞。
说是念,与背诵无异,声情并茂,一篇长文,早被张洎背诵得滚瓜烂熟。当嘴里吐出最后一个字,收声之后,张洎不只是口干舌燥,背后的汗水也已湿巾……
崇元殿的殿台是汉宫诸殿中最高的,刘承祐居其间,则完全凌驾于群臣之上,高高在上的视觉效果十分明显。
高居御座,听着对自己的礼赞,虽显冗长,刘承祐却也听得津津有味的。
张洎贺词既毕,便轮到宰相范质了,范质的进贺则要实际多了,将十年以来,刘承祐的文治武功,一桩桩地罗列出来,并附有相应的成果。
十年的时间,大汉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与发展,并且一统天下在即,而在这么长的时间内,作为皇帝的刘承祐,也确实办了不少事。
经过范质这番梳理,回过头去看,人人皆有恍然之感,原来的陛下的文治武功,昌隆至此。几乎是一场军政工作总结汇报,属另类的歌功颂德。
20万的军队,1600万的人口,1400万贯的岁入,900万顷耕地,消灭的割据,收取的城池土地,开通的沟渠道路,得到遏制的水患……范质用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将刘承祐富国强兵、归治天下的作为详细叙来,那些辉煌的成果,令人惊叹。
范质后,乃是诸道州进奏之吏,各执方物以献。其后,便是诸国、诸族使者,进拜祝贺,辽国也派了使者携礼而来,还是“老朋友”萧护思,有刺探之意。当然,论礼物之贵重丰盛,无出于南唐、吴越,而考虑到南唐近月以来的政治变动,刘承祐都忍不住多瞧着了唐使钟谟两眼。
一直到黄昏时分,庆筵在崇元殿开始,国家盛典,除了严肃浩大,还需美酒佳肴,君臣共庆。皇室、贵族、内外文武大臣及使节,共有三千余人与宴,人数之最,乃开国以来第一遭。
庆祝的,不只是大汉的统治阶级,东京士民亦然,不只是国庆,还是上元佳节,君民同乐。东京市井间,男男女女,万民欢呼,走街游市,光彩盈城,通宵达旦,已有元宵之称。
在京军营之中,亦是将校同欢,一如往常,留驻的将士,得到了天子丰厚的赏赐与犒劳。
崇元殿内外,彩灯如山,绸带如林,殿前广场泰半被席案所占据,为伺候这场御宴,汉宫之内,几乎所有的内侍、宫娥都被集中而来侍筵。
大汉朝,自开国以来,还从来没有这么奢侈过。而开宴致辞,刘承祐仅通报了一则喜讯,那便是在前方将士的奋武之下,蜀乱已然宣告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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