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同袍,有共进之泽,听向训之言,高怀德倒是替郭进说话了:“前者,乱情汹涌,川蜀震动,非重典难以定之,震慑不臣之徒。郭进所为,杀伤或许大了些,但效果应当还是不错,眉州想来也安定,蜀人不敢复叛,官府也可从容治之,收拾残局!
向公总率大军,征讨不臣,也是杀人如麻,怎么如今心肠倒软了起来,悲天悯人,可减将帅志气啊!”
向训喟然一叹,带着自嘲:“也许是人老多情吧!”
向训倒如今,岁不过四十六,对于一个统帅大将而言,可谓盛年,但已屡屡在人前感慨言老,让很多人都不理解。
高怀德轻笑道:“向帅都言老,这让大汉那么多老臣宿将,何以自处啊!”
听其玩笑,向训这才严肃了些,指着眉州所呈军报,感慨道:“此番平蜀,陛下亟欲得者,城池、土地、丁口、兵甲,我北路大军,从三泉首战,一直到进入成都,一路征伐进军,双方前后所殒之性命,也就一万多人。
而今,仅一个眉州,就杀亡逾万,北面的平乱,已然死了不少人,再加因此乱遭受兵燹罹难的蜀民,更是难以计数。
我所虑者,即便成功平息此番蜀乱,蜀中生灵死伤过重,难免元气大伤,日后,不好向陛下与朝廷交待的啊!”
听完向训的顾虑,高怀德默然,沉吟一阵,方才感慨道:“向公顾国忧民,真统帅也!”
“不敢当!”向训摆了摆手。
“所幸,乱发于冬季,也没有太多的黔首参与其中,否则若值农忙,耽误了田耕,后果将更严重!”高怀德继续道:“如若想要减少蜀地的破坏以及蜀民的伤亡,也唯有尽快平灭各州叛贼了,乱事拖延得越久,造成的伤害与损失就越大!”
向训表示认可:“此言得之!”
“或可降下一道帅令,督促各州将士,进剿余叛,戡定祸乱!快过年了,也将至国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高怀德建议道。
“敦促之令倒也不急需,赵匡胤是个有见识的人,也知晓轻重缓急,相信会处理好的。陛下可谓识人啊!”向训说道,语气中不乏对赵匡胤的欣赏。
高怀德点点头,算是同意此点,走到标注着叛军形势的军事地图前,筹思道:“经过这月余的进剿,剑州境内,叛众已被夷灭,绵州之叛也已式微,剩下的也只有梓州、遂州为患最剧。等彻底解决绵州乱贼,略作休整,再集中兵力打两仗,当可平之。梓、遂若定,余者不足道哉!”
听其分析,向训考虑了一阵,回转帅案,提笔写下一道军令,而后唤来帐前军校,由其安排发往在北面督剿的赵匡胤。
不是一道催促的军令,只是再作强调,命进剿诸军不需侵犯平民,并在征讨过程中,尽量减少杀戮。
战争就意味着破坏与死亡,向训还是明白的,不可能完全杜绝,只能尽他所能,尽量给蜀中多留几分元气了……
“启禀都帅,成都赵府君进营求见!”
“快请!”
赵普掀帐入内,脚步匆匆,身上带有的冷意迅速被帐中的温暖驱散。这段时间,汉军平乱虽急,但忙碌,还得属赵普。他虽然只挂着权知成都府的职位,但实权很大,作为由汉廷派入蜀中职衔最高的官员,可以参与整个川蜀的政务,没有任何问题,皇帝给了他便宜之权。
手里有多大权力,就需要承受相应的繁累与压力。当然,对于赵普而言,川蜀的履历是他仕途生涯一大跃进的机会,自然是尽职尽责,未敢有丝毫废怠。
“不知向都帅,召本府前来所谓何事?”入帐,也顾不得寒暄了,赵普直接问道。
“这段时间,成都及周遭的平稳,辛苦赵府君了!”向训平和一笑。
不过,见他一副“我很忙”的表情,向训将眉、嘉的军报交给他,道明意图,说:“郭进发来捷报,眉、嘉境内叛乱告平,余贼也已肃清,赵府君可以安排人整治政务,厘分田亩了!”
为“土改”之事,汉廷紧急调遣了一批干吏入蜀,“协助”地方整治土地,那些人,基本由赵普统一安排。闻言,赵普接过一览,没有多话说,当即点头应允。
向训又继续道:“北面的州县,也可派人去了!”
赵普有些意外,提出疑问:“若本府所知无误,北面的叛乱,尚未平定,叛众尚在结聚顽抗吧!”
向训轻轻一笑:“顽抗是实,不过其势已日薄西山,被我军完全压制,乱情得到控制,前方打仗,后方分地,并不冲突……”
第160章 平定
梓州,盐亭县。
经过汉军的强力打击,逐步削除,成都附近州县的乱情被彻底控制住。梓州境内的叛军,算是比较顽强的,因为有一部分蜀国降卒的参与,有一定的战斗力,被向训与赵匡胤选为最后的作战目标。
此前,怀德军都指挥使李彦的平乱策略,以稳守城池、确保交通为主,再对境内乱军施以打击。如此,倒也给了叛众壮大的机会。不过效果是有的,至少没有使其扩散出去,与其他叛军汇合。
到12月20日,梓州叛军已成为了蜀中最后一股大规模叛军,随着赵匡胤削平其他几股大的叛军,兵锋终于转向梓州,调集了足足20营的汉、蜀官军,进行剿除。
经过两场烈度不高的战斗,将之击溃,追剿至盐亭境内,围困于县西北的龙居岭。盐亭县地貌以丘陵为主,但属于交通咽喉,古时为巴、蜀之交界,自北向南当金牛、米仓道的补充,直通川西平原。
梓州境内的叛众,势盛之时,有15000余人,仅剩的残兵,也只有五千余众,都是死硬份子,以裹乱的蜀卒及境内豪强以及阆、果地区兵败相投的贼军为主,可谓集叛军的精华,“不臣”的属性很高。
有一说一,这些乱军的战斗能力与意志,似乎比此前的蜀军还要强上一分。
山岭蜿蜒,宛若龙盘,乡人谓之龙居岭。不过,赵匡胤见了,有些不满意,觉得此名不好,只因为,一干叛军占据山头,战事结束后,应该会改个名。
一场冬雨,阻止了官军攻山的脚步,冰雨淋淋,北风呼啸,让北人为主的汉军再度感受了一番寒冷,虽称不上刺骨,但依旧难熬。
汉军营于四围,有军帐遮风,有木炭取暖,能喝热汤,可添衣,自然可以忍受。岭上的叛军余众则没有这种待遇了,败军之师,丧家之犬,既匮粮,也缺御寒物资。
营寨很简陋,简陋地难以抵挡汉军的一次冲锋,只有几排鹿砦,勉强能阻遏一二。营内,服色混乱的叛军,各自集聚取暖,在冰天之中瑟瑟发抖,士气已然低落到极点。
事实上,到如今这个地步,很多人都已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当初豪情聚义、为民请命、反抗北汉暴政的热情,早在这两个多月的时光中消磨得差不多了。
若不是还有一些上了汉军必死名单的贼首,仍在蛊惑顽抗,拿汉军的屠杀来宣扬,早就分崩离析了。即便如此,距离崩溃也不远了,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还是能活命,即便是当奴隶,被迁出乡里……
叛营中央,一道简易搭设的篷寮,周围用草木枝叶遮挡,以为军帐。篷外卫兵看守严密异常严密,似乎在戒备着什么,里边架着一座火堆,柴木燃烧,发出噼啪响,因不充分燃烧之故,冒着黑烟。一名身着军甲的中年人,坐在火堆旁,坐姿有些狼狈。
此人名叫蓝思绾,原来是蜀之梓州刺史,蜀乱发之时,被叛众推出来带头,后来便成为了整个梓州叛军的主帅。
在蓝思绾对面,是一名颇具风度的中年人,身上裹着令人羡慕的裘衣,嘴边带着的浅笑,与此间沉凝压抑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蓝兄,考虑得如何了?以你们如今的境况,缺衣少食,士气低落,能否挡住王师的进攻,蓝兄心里想来也清楚吧!”中年人以一种坦诚的语气,说道:“在下奉命而来,也只是赵都帅心存仁心,不愿再造杀戮,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若是错过了,追悔莫及!言尽于此,望善斟酌。”
顿了下,中年人又补充了一句:“在下再提醒你一句,雨已罢,留给你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说完,便淡定地看着蓝思绾,等着他做决定。这名汉军的使者,名叫全师雄,原为蜀果州刺史。为官有政绩,威信足,声名显著,最重要的,见识远。
蜀中叛乱大爆发之时,各地州官职吏,有趁机举事襄助的,中保持中立的,也有积极主动,配合汉军的。
全师雄就属于后者,依照他本来的心意,是不欲趟那浑水的,但刘光义找上门,也就容不得他拒绝了。走出为汉军效力的第一步,接下来的路子就好走了,越走越宽,越走越稳,果州乱众的平定,全师雄有大功,甚至因为有他的表率,还影响到了川东其他州县旧吏的选择。
及至如今,赵匡胤平梓州,闻其声名,特地将他召至军前,秘遣其入营联络劝降。对于全师雄而言,有一定的风险,但可控,因为与蓝思绾有一段交情。
果然,道明身份,全师雄即被蓝思绾热情地邀请入营,亲自接见叙话。
听其劝降,蓝思绾露出一抹怅然的表情,说道:“当初,旧将、豪强举乱,我本不欲从之,然为众情所逼,刀兵相加,推戴为帅,以致失足,悔之不及。累月以来,祸连州县,罪孽深重,朝廷岂能饶恕?”
蓝思绾话里的意思,全师雄当然感受到了,不由一笑,说道:“兄台的顾虑,算不得大事。正因了解你的情况,赵都帅方才遣我而来,否则,若真不可挽,又何必多此一举?”
“当真能饶过我?汉廷的制命,可写得明白,我这个首恶,可当诛啊!”蓝思绾疑虑颇重。
“赵都帅的名声,兄应当也有所耳闻,既允免一死,断无食言的道理。”全师雄摇摇头,建议道:“再者,兄若实在心中忐忑,或可另立功劳,以减少罪过,而求心安!”
“全公请讲!”蓝思绾立刻提起了兴趣,期待地问道。
全师雄悠悠一叹,说道:“梓州及附近的叛首,多集于此,乃朝廷必究之人,兄若能取彼等首级,再举众而降,足证其心!”
听其言,蓝思绾眉头顿时紧皱起来,若依其言,可就不只是投降的事了,那是要出卖“同志”,以其鲜血及头颅,赚得己安。
沉思几许,蓝思绾忽然露出苦笑,抬眼看着全师雄:“我还有选择吗?”
似是问全师雄,也像自问,但全师雄只作默然。
深吸了一口气,蓝思绾拱手道:“烦劳全公,回去告诉赵都帅,在下愿意悬崖勒马,举众投降,听候处置。”
闻言,全师雄却摇了摇头,说道:“我来此的消息,只怕已经传开了,营中的贼首们,恐怕也盯着你这里。”
“全公何意?”蓝思绾问。
全师雄反问:“你能指挥的心腹之卒,有多少人?”
蓝思绾不假思索答道:“别的不敢保证,周围的三百卒,可保忠心!”
“那也足够了!”全师雄点头,很果断地道:“我的意思,兄可以‘汉使劝降,讨论其事’的名义将贼首都召来,而后尽诛之!”
“要如此之急?”蓝思绾问。
“事不宜迟!”全师雄道。
踟躇的颜色并没有持续多久,蓝思绾悍然起身,朝外吩咐道:“来人,传我命令……”
乾祐10年冬,12月24日夜,梓州叛军主帅蓝思绾,诱杀部下将校贼首46人,尽取其首级。是夜,龙居岭上,先乱后宁,翌日晨,蓝思绾引众,弃兵卸甲,下岭投降,自缚于汉营请罪,汉军主帅赵匡胤亲释之。
蜀乱遂平。
第161章 蜀人填湘
夔州,巫峡东段,虽已过去数月,但战争的痕迹仍旧清晰可见,沿岸残破的垒寨,无不诉说着兵争的残酷与激烈。
时值仲冬,寒雾之中,江面上行驶着一支船队,顺流直下,破浪前行。冰冷的江水,扑打着船身,为其助行。
这是一支三十余艘船的船队,都是官船。这两月间,穿梭来往于江上,有不少船只,不过都是汉军在成都缴获的财货。
这支船队则不然,满载着的,乃是人口,乃是第一批迁徙出蜀的人口。关于人口的迁徙,在刘承祐的敦促下,汉廷那边早有准备,因为蜀乱,有所耽搁,但随着统治秩序的构建,局势复宁,在军、政系统的配合下,正式启动。
因为对外运输川蜀的缴获以及军需、官需的供匮,再加此番人、货的转运,朝廷特地设立了一个新的水路交通衙门,长江转运使,专门负责中上游水段一切官需转运事务,并负责对民船、民运的管理,入蜀缴获的船只悉数调拨衙下。设立此职,朝廷也有意将长江这条黄金水道发挥利用起来,加强川蜀与荆湖之间的经济联系。
至于长江转运使的职位,由江陵水师副都指挥使魏璘出任,以其归顺朝廷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乃天子钦点。这也算是对这种降臣典范的酬报,这样的“良臣”,也值得褒奖,而对于魏辚来讲,算是在大汉真正地混出头了,体制内有其一席之地。
上任的第一件重要差事,便是安排这一批蜀民的转运,魏璘亲自押送,并且沿路察看水道水情,以待整改。当年在荆南下属为将时,哪怕是水军将领,魏璘都没有如此尽心尽职,充满干劲,只能说,处在不同的环境与位置,人的表现与精神面貌都大有不同。
魏璘押送的这批蜀人,属于“罪徒”,都是被汉军打为罪人,收缴了家产的那一批蜀中勋贵、官僚以及豪强富商,计有2000多人。
按照最初的计划,这些人全部都要被发徙至新拿下的陇右及西北地区,用以充实边陲,平衡汉夷人口,加强朝廷对西北的渗透与控制。前者,汉廷安排将关中充苦力的蜀俘迁徙,授田拓荒,但那不到三万的人丁,放到西北广大区域,迅速就被消化掉了。
川蜀地区,尤其是成都平原上,人口殷实,在当下的国情下,密度不算低了,略作迁徙,平衡人口,还是可取的。并且,也有那么一批师出有名可作迁徙的人。
原本,朝廷是打算全部迁往西北地区,不过,随着荆湖布政使昝居润巡抚李涛联名的一封上书,打动了刘承祐。
自朝廷收取荆湖,已经过去两年多,原南平三州,损失不大,迅速归治,再加上废除了高氏当权时的一系列弊政,以及地理通衢的便利,甚至取得了更进一步的发展。
湖南地区则不然,常年的战乱,使得民生凋敝,处处残破,周行逢的穷兵黩武,更使得其遭受了严重的破坏,两年过去了,民生虽然向安,但田亩、税赋,始终没有得到大的恢复。又因为还要供给驻军,又占据了一定的人财力。
荆湖布政使昝居润,是个有治才的干臣,对于这新取之地,是抱有一腔热情,想要大展宏图,干出一番事业的。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深究其问题根源,还在于人口太少了。
偌大的湖南,在籍丁口,竟然不足五十万人,其中还包括在朝廷政策下归治瑶、蛮。而作为首府的长沙,城内居民不到2000人(大部分人都被暂居润逼迫+诱惑去垦殖开荒了),全境也只有两万多人。
这样的情况,昝居润怎么不感到忧虑,在他看来,湖南水脉纵横,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只要善加经营,足以发展成为朝廷的一大粮仓,税赋要地。
人口不足,是其发展的最大制约。作为荆湖地区的第一行政长官,考虑到湖南广大地区的人口,还比不上原荆南三州,而且差距还不小,昝居润认为这严重失衡,乾祐十年初的时候,就有意从江陵、峡、归地区迁徙人口,打算先在荆湖内部平衡一下人口分布。
制定并下发了道府政令,然而,此举遭到了以江陵知府孙光宪为首的一批官吏的强烈反对,人口情况,可是大汉官员政绩的重要考核项目,迁徙人口,算是直接侵犯他们的利益,哪里能甘愿。昝居润虽然是一道长官,但因为荆南与湖南的历史问题,想要力压荆南州府,强行为之,也是有困难的。
毕竟,朝廷以荆南+湖南设立荆湖道,本就是一个临时举措,为了便于管理,另一方面,也是打算让荆南在财政上对湖南有所支持。但不管怎么样,都是有个限度的,除非朝廷降制,以中央的权威压迫。
而世居三州的百姓,生活安逸了,根本不动心,再加上重土难迁,没多少人愿意到湖南去开荒,即便政策很诱人。是故,昝居润的内部迁徙计划,收效甚微。
昝居润虽然感到气愤,但也无奈,内部受阻,便将目光投向外部,然而内部调剂都这么艰难,其他道州的官府,又岂能配合,是故一直没有机会。
<div style="text-align:center;">
<script>read_xia();</scri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