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等秋收之后,秋粮入库,新粮进京,方能有所缓解了……”
“听说梓潼又生民乱了!”
“陵、荣两州的叛乱,至今还没平息,那赵季文太过无用,竟让一干獠人,猖獗至今!”一人喝骂道:“朝廷为何不换将?”
在去岁冬,蜀陵、荣两州的獠人叛乱,乱众数千,攻掠官府蜀民,闹得很大。蜀廷遣弓箭库使赵季文率军平叛,虽战而胜之,但余叛难服,遗害至今,牵扯了后蜀大量的财力、军力。对于内忧外患的后蜀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外有强汉虎视眈眈,内有乱叛此起彼伏,国势飘摇啊!唉……”再多的愤怒,最终只能化作一缕无奈的感慨。
“大蜀不能这样下去了,否则迟早为北汉所并,我等当觐拜宫阙,请求陛下,改弦更张,革新弊政,安抚百姓,富国强军!”有人义正言辞的建议道。
但应者寥寥,清谈而已,若要付出行动,不是难为人吗?
有一说一,后蜀的乱象,北汉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几度征伐,打破了蜀中的经济平衡,恶意满满,煽风点火,阴谋乱蜀,更加剧其动荡。
当然,北汉的作用,都是外因。追根究底,还是蜀国朝廷自己乱了,从蜀主孟昶开始,一层层地烂下来,挡都挡不住。
在成都内外,民情激涌之时,蜀宫,营建于摩诃池上的水晶宫内,仍旧一片流光溢彩,风花雪月,靡靡之音萦绕在宫殿内外。
蜀主孟昶,正与他的花蕊夫人们,尽情享受,民间疾苦,已不是他所关心的,抑或者,是他有意忽视。
作为主政川蜀二十多年的统治者,对于这几年来,国内的乱象与动荡,孟昶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只是,知道归知道,覆水难收。
对于朝政的糜烂,他也是没有任何办法,当初国家安定的时候,对于贵族、官僚的弊端,都下不了决心整治,而况于如今。
对于如今的孟昶而言,与其劳心费神地操劳那些令人烦闷的事务,还不如纵情声色,将前边二十年的享受,都给弥补回来。
丝竹之声悦耳,莺歌燕舞环绕,孟超那明显发福的身影,穿梭于其间,手里拿着酒杯、酒壶,自斟自饮,其醉微醺,面色红润,时而大笑,时而动情哭泣,放浪形骸,陶醉其中,不知人间风云之变幻……
堕落,沉沦,逃避,是如今的蜀主,最真实的写照。
第129章 汉师伐蜀
日暮西山,水晶殿内的狂欢暂告一段落,靡靡之音,暂时沉寂下去。各处镶嵌着珍珠、玛瑙的宫殿,在灯烛的映照下,发出绚丽的光芒,多姿夺目。
美人们散去,内侍宫婢小心地清理着狼藉,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并非谷粮之精的芳香,取而代之,是糜烂与恶臭。珠帘锦帐内,雕花玉榻间,玩累了的孟昶,以一个放纵的姿势躺在上边,怀里还抱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银制酒壶。
“娘子!”外边传来轻微的见礼声。
“官家呢?”柔婉的问询声响起,从那动听的声音中,似乎能感受到美人的少许不满。
“官家已然睡下了!”
很快,珠帘被掀开,发出一阵碰撞声,徐慧妃莲步轻踩着上好的毛毯而来,圆润的玉臀微撅,坐在榻边,看着孟昶。
孟昶头微侧着,面颊上显露出一团浓郁的红润,醉意难消。虽然略微发福,但孟昶还是个帅大叔,额眉眼鼻,都可用英俊来形容。只是,从其面态间,能够明显地感受到一种苍然与疲惫。
心中有所感,徐慧妃紧蹙的蛾眉舒展了些,花容月貌间,流露出爱怜之色,那是一种心疼的表情。伸出纤柔的玉手,轻轻的抚在孟昶脸上,红唇轻启,默然一叹。
将孟昶修胡须间残留的酒珠拭去,注意到他怀里抱着的酒壶,发了下力,才取出。酒壶一丢,孟昶立刻就醒了,睁开迷蒙的双眼,缓了缓,注意到徐慧妃,轻声道:“你来了!”
嘴里吐出一阵难闻的酒气,孟昶做出一副头疼的样子,徐慧妃赶忙坐上前,将他搂在怀中,探手轻轻地在他额鬓间按摩着。
孟昶露出了享受的表情,再嗅着美娇娘的玉质香风,露出一副迷醉的表情,就像沉浸在一个舒适的港湾之中一般。
一边按摩着,徐慧妃稍显迟疑地劝道:“官家,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醉生梦死,虚度蹉跎,怠慢政务……”
若是其他宫人后妃劝他,孟昶绝对会大怒,但这是他最喜爱慧妃娘子。眼神清明了一阵,旋即黯淡下去,环抱美人纤腰,孟昶意兴阑珊地道:“朝廷的事,自有大臣们去料理,你不要担心,我们只需在这水晶宫殿,琴瑟和鸣,共享逸趣即可!”
孟昶不论语气神态,都透着一抹颓然,见状,徐慧妃不由情绪低沉,道:“国势飘摇,国家动荡,妾虽仅一妇人,又哪里能安心于此享乐,魅惑君王……”
“外边的流言蜚语,你不要管!”闻言,孟昶安抚道。
徐慧妃还欲要再劝,一名内侍匆匆入内,站在帘外禀道:“官家,枢密使王昭远、副使韩保殿外求见!”
“有没有说何事?”孟昶有些舍不得徐慧妃的玉体,漫不经心地问道。
“说是有紧急军情!”
“军情?他们二人商议处置即可!”孟昶应付道。
见其反应,徐慧妃却主动起身,盈盈一礼,说:“两使联袂而来,必有急务,官家不可怠慢了,妾先行告退了!”
说完,不待孟昶挽留,快步离去,并且是离开水晶宫,回她的牡丹苑去。
殿堂内,孟昶整理好仪容,这才接见枢密两使。急步入内的王昭远,见过礼后,顾不得孟昶脸上的不悦之色,开口便来:“陛下,北边传来紧急军情!”
“紧急军情?莫非是赵季文那边又出问题了?”孟昶显然还没从酒醉中彻底清醒,脑子有些混沌,下意识地道。
但很快反应过来,睁大双眼,紧张地盯着王昭远:“北方军情!汉军有异动?”
深吸了一口气,王昭远一脸严重地道:“利州上报,北汉已于本月七日,发兵南进,其先遣数千军,在汉将王仁赡的率领下偷袭三泉!”
“怎么会!”闻之,孟昶面色凝沉了起来,一副遭了重大的打击的样子,尚有不解:“是不是军情有误?北汉怎么能不顾大国体面,不宣而战,行偷袭窃举?上半年的岁贡,朝廷没有任何拖延折扣,北汉怎么敢撕毁和约,悍然入侵?”
见孟昶的反应,王昭远大声道,似乎想以高音把他的魂给震回来:“陛下,臣早就说过,北汉亡我之心不死,迟早发兵,吞我大蜀江山。汉军南下,不足为奇。如今汉师既发,多说无益,朝廷还当速速设法应对,支持北面诸军御敌!”
听王昭远这么说,孟昶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但仍是一副无所适从之状,喃喃道:“终于还是来了……”
“陛下!”王昭远身边,枢密副使韩保正猛地爆喝一声,虎目有神,须发张扬,道:“北寇南侵,大蜀危在旦夕,不思督率御敌,何故作此无谓状?”
韩保正乃是蜀中老将,早年是跟着孟知祥打江山的,素来以勇猛善战、作风硬朗著称,也刚直敢言。汉蜀议和之后,被委任为枢密副使协助王昭远,目前后蜀在北方设立的防线,多赖其功,老将毕竟是有丰富作战经验的……
事实上,后蜀的将领,很是青黄不接,都立国二十多年了,活跃在军坛,带兵打仗,镇关戍边的,仍是一些开国时期的老将,青俊之才没有得到发掘提拔。
此时,见韩保正这老将怒目孔张的模样,孟昶消沉的意气,回复了些,起身,理了理袍服,说:“传令诸文武,大殿议事!”
仅是初秋,但吹拂在蜀宫的风却显得格外凄冷萧瑟,让人的心情,都下意识地低沉压抑。孟昶已经许久未有升殿议事了,但再度现于众臣面前,却是面临汉军的大举南进。
对于许多蜀臣而言,实则都有所预料,但当这一日真正到来的时候,仍不免仓皇无措。蜀廷数十名文武齐聚,共商国是,结果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对于汉军来袭,意见很杂,有建议遣使问询议和的,有建议稳守关卡待敌自退,有建议增兵派粮主动进击,当然,少不了建议孟昶直接归顺的投降派……
群议纷纷,就是拿不出一套切实有效的措施,乱糟糟一片,比成都的市场还要乱,各类建议,听得孟昶脑袋直发胀。
对蜀廷公卿们的不堪表现,似韩保正这样的忠直老将,自然看不过眼,直斥彼等仓皇如鼠,令人不齿。由此,又引发一阵争端攻讦。
最后,还是孟昶受不了,宣布散朝,只留下李昊、王昭远、韩保正等几名文武。
回到书房,孟昶就忍不住大发雷霆,进行一场地图炮式的攻击:“满朝公卿,尽是庸碌之徒,平日清谈高论,国家危难之际,竟无一点有用的见地,简直可恶!”
“陛下息怒!”见孟昶发怒,宰相李昊微低下头,劝解道。
发泄了一通,舒服了些,孟昶看向王昭远与韩保正,直接道:“事已至此,如何应付北汉南侵,还得靠在座诸卿了,枢密院这边,有无章程?”
闻问,王昭远认真地应道:“陛下,臣与诸僚商讨过,此番战事,我朝没有任何退路。汉军这三年,在秦凤、汉中整军经武,积粟屯械,目的昭然若揭。此番南来,必存灭国之心,如欲保我大蜀基业,唯有全力以抗!”
第130章 御汉大计
王昭远能有这个认识,实属难得,而孟昶对其说法,也表示认同,不过表情不见放松,而是接着话题问道:“如何抵挡?赵崇韬、韩保贞他们能挡得住汉军的进攻吗?”
闻问,王昭远当即道来:“根据利州报,此番先期来袭的汉军,乃兴元府的王仁赡军,虽仅数千,但可想而知,北汉大队人马,必在其后。
这些年,我们在利州、剑门一线,共屯有五万余军,川路险峻,极不利于进军,只需善加利用地形地势据守,足以抵御汉军。待其粮尽,敌军必退,我军或可趁机反攻,以求斩获……”
王昭远言罢,孟昶还没说话,宰相李昊就不由开口道:“当年,大军屯于凤州,一样是坚城险道,还不是被汉军一击击破,枢密使何以能保证,此次就万无一失?”
见李昊质疑自己,王昭远当即怒怼回去:“当年我军也将北汉大军挡在威武城外数月,若非其以火攻,再加军械犀利,足以拖到北汉撤军。如今,我们已有防备,岂会再与汉军可趁之机?
自三泉至剑门两百余里,每一寨、一关、一隘、一城,守备建筑坚固完善,军械充足,至少屯三月之粮。再加我们采取守势,只需稳扎稳打,坚壁防守,何惧汉军?”
听王昭远这么一说,孟昶来了些劲儿,眼神中闪过几许希冀的光芒,问道:“当真足以拒守汉军?”
“陛下,只需朝廷予北边将士以支持和信任,为保卫国家,为护宥乡梓,将士们必然用命!”王昭远郑重地道,满腹豪情。
“好!”孟昶为其所感染,不由抚掌,说:“昭远,朕果然没有看错你!这等时候,也只有你能为朕分忧了!”
言罢,孟昶又不免露出踌躇之色,疑虑道:“五万军队,能够挡住汉军吗?是否,该再增援些?”
经过近三年的扩充,蜀国军力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恢复,各州加起来,足有十六七万,当然军事素质,与此前完全没得比,精锐、老兵,大部分都在与北汉的几次大战中消耗掉了。
新武装起来的军队,稍微精炼些的,都集中在北边与成都,集中训练,剩下的,也就只能维护治安,弹压叛乱,欺负一下动乱的百姓。而其中,有很多人,都是日子过不去,无奈应征,参军混口饭吃。
“绵州、梓州及成都尚有四万军,可分出一半,北进屯于梓潼,转运辎需,以作支持。剩下的不宜轻动,国内尚不安宁,需留一定的军力,保卫成都及周围,弹压动乱,威慑不法。另外,我军此番以守御为主,为减轻粮道转运的负担与损耗,也不需屯太多兵!”王昭远说道。
说着,王昭远继续谈起他的御汉大计:“三泉乃蜀北门户,地势险要,南倚山,北濒水,城关又多加修缮,坚固无比,有防御使李进率三千精兵把守。汉军先锋之来,便是想要打破入川通道。赵崇韬已经遣兵北上增援,加强守军实力,如无意外,至少可据之抵御两月。
两个月后,即便被攻破了,汉军的兵锋、士气,都将得到极大的削弱。在其南,更有漫天、绵谷、剑阁、葭萌等险关要寨,汉军若一座座地打,再多的兵马钱粮,都难以支撑消耗。甚至,我们还可以拆毁栈道、桥梁,以绝其进军路途……”
王昭远说得神采飞扬的,一通分析下来,似乎自家的优势,真的很大。
不过这个时候,宰臣毋昭裔又开口了:“陛下,依王枢密的策略战法,这必将是一场耗日持久的消耗大战,川道对汉难行,对蜀亦然。如欲供给北方数万大军,则需要征集倍之的人力,用以转运军需物资。
眼下,已然入秋,农时将至,劳役过多,只恐耽误了秋收。近年来,各地民乱颇多,强征民力,也怕引起更大的民乱。再者,朝廷的财政拮据,诸仓储备都不足,短时间内,也无法抽调出多少支持作战消耗。
另外,还需防备陵、荣的獠贼,趁机复叛,尤其仁寿周边的獠贼,距离成都太近了,不得不防备……”
听毋昭裔这么一说,孟昶面色也不禁苦了下来。王昭远却不吃这一套,言辞激烈地道:“再是困难,也不能耽误了北方防御?至于筹措钱粮,那是朝廷应为之事?国难之际,难道还要吝啬于成都的粮仓、武库吗?”
“再不济,还可向成都的官吏、富商括借钱粮!将士们浴血厮杀,为国征战,力敌强汉,都是为了保卫他们。不说毁家纾难,捐资献粮,总能做到几许吧!”盯着毋昭裔,王昭远冷冷道:“似毋相公,你家少举行宴席,每餐少吃些饭菜,就足以供养数百军士了!”
听王昭远这么说,毋昭裔有些急了,就像被撕破了老脸一般,指着他道:“你,你,何以狂言乱语?”
“我说错了吗?”王昭远眼神中透着少许轻蔑:“成都粮价飞涨,毋相公家近来获利不匪吧!有粮食运入京中,牟取厚利,就不能支援一些御汉将士们?你饱受陛下厚恩,这等时候,难道还只顾及自家财富利益。若是让前方的将士知道了大蜀公卿们的作为,他们会怎么想,耽误御汉大事,毋相公又有何颜面立足于朝堂之上?”
王昭远一番义正言辞,差点没让毋昭裔这老臣背过气去,小心地打量了孟昶一眼,注意到他因王昭远之言越来越阴沉的脸色,顾不得与之争辩了,当即严肃地请道:“陛下,老臣等必然竭尽全力,调集民力,筹措钱粮,以供大军!”
边上,李昊、欧阳炯等朝臣,也跟着附和,都面色庄严,心里则是怕王昭远把火烧到他们身上,将他们的底子给抖落出来。
见臣子们的表现,孟昶神色缓和了些,说道:“不论如何,当此危急之时,务必全力支持拒汉大军!”
“是!”
“陛下,臣以为如此国战,朝廷当广发官文,布告蜀中百姓,人人都当为国出力。家家出丁,作战转运,妇女务农耕织,以供前线。上下一应官俸,都当削减,用以资军……”
王昭远还没说完,宰相李昊终是忍不住,谏阻道:“陛下,万万不可!王枢密所言,乃穷兵黩武之策,倘若施行,蜀中必乱,蜀中若乱,还谈何抵御北汉大军!”
李昊一开口,原本有些意动的孟昶又冷静下来,看着王昭远,轻轻地摇摇头:“暂且不必如此!而今战事才刚刚开启,朝廷还当按部就班,支持前方。至于之后,看战事进展,再作决定!”
“陛下英明!”李昊当即拱手道。
事实上,王昭远还是很有一些想法,只是仅仅只能作为想法罢了。纵使孟昶同意了他的建议,以后蜀的组织力与执行力,也难以做到,并且,当真把官员、把蜀民逼狠了,就如李昊所言,后蜀本身就会先乱了……
缓了一口气,王昭远又郑重地道:“当此存亡之秋,臣建议陛下御驾北征,总督北方战事,激励士卒。如有陛下亲临,将士们必然感之而效死!”
“陛下不可!”这下是一干文臣,齐声劝阻。
“君子不立危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江山系于陛下一身,不可亲赴险地,天子不可擅离京师等等。大概就是用这些理由来劝阻孟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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