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思绾似乎回忆了一番当年的心态,苦笑道:“不瞒大王,当年汉帝不过一少年,行军作战,能起何作用,窃以为军中镀金。另一方面,栾城之战,或有运气缘故,但有其决断与胆略,也非寻常,当初只以年纪而有所轻视罢了。
然而,这些年来,大汉在其治理下,日益繁盛,兵强马壮,东征西讨,拓土占城,所向披靡。末将虽然自傲,却也不得不承认,汉帝是雄略之主!”
“但是,如此雄略之主,对大王,对我燕军而言,却不一定是好事啊!”赵思绾叹息道。
见赵匡赞不作话,赵思绾继续道:“这些年,朝廷往幽州派遣了不少官员,大王不加删减,悉数委以州县之职,还有那高防,在幽州多年,联络了一批人,终日宣扬汉帝之威,朝廷之政,其心可诛。
幽南的汉军,也不断有北探之意,永清的马全义,可是汉帝的心腹爪牙,而永清县,本为我幽州属县。他们的戍堡,已经修筑到安次、固安境内。而两县距离幽州,更是不到百里了。
汉军兵势愈盛,末将忧虑,终有一日,我燕军当为朝廷所并啊……”
“你们这干人的顾虑,孤也清楚。那依你之见,孤当如何应对?”见赵思绾话也有些多,赵匡赞看着他问道。
闻问,赵思绾很干脆地摇了摇头:“大王这话可难为末将了,末将并非能想出解决办法的人!”
声音停顿了一下,赵思绾继续发声:“不过……”
“不过什么?”赵匡赞问。
“朝廷忌惮的,唯有契丹,有契丹的威胁在,朝廷想来也不敢轻易对我们动手。末将以为,或可尝试与契丹联络……”
“住嘴!”赵思绾话还没说完,便被赵匡赞严厉地呵斥住。
此时的赵匡赞,表情保持着平日的从容,但一双明目,威严肃杀,凛然而令人生畏,常年的威势,让赵思绾下意识地噤声。
赵匡赞沉吟了一会儿,肃声道:“孤知道,这几年,你们与契丹人有些交易,但是,交易终究只是交易,倚寇自重,必为取死之道。你也说了,天子强悍,意图携契丹以制衡朝廷,只能犯其威严,招其愤恨!
再者,我们镇守幽州多年,与契丹之间,仇恨已深,乾祐初年,那连年攻杀鏖战,你也是从腥风血雨中走出来了,你赵将军的威名,不也是在对抗辽骑的厮杀中传开的吗?
死了那么多百姓,军中将士,大多数都有父母、兄弟、子侄,亡于契丹人之手。血仇难以化解,向契丹靠拢,不只是背离朝廷,更是背离两万燕军将士……”
“大王教训得是,末将也明白,只是随口一说!”见赵匡赞那一脸严重而不可欺的神情,赵思绾果断认怂。
当然,从他本心而言,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毕竟在他看来,再深的仇恨,过了这么多年,也有所淡化、缓解,看近几年来,幽燕百姓与契丹人的交易就可知,也没多少人,会一脸愤恨地去交易钱货。
辽国的马匹、牛羊、皮毛、药材等货物,对于幽燕百姓而言,可都是有利可图。再过几年,能继续过安逸的日子,还有多少人会真正去牢记仇恨。
说起仇恨,还得属朝廷的人,明里暗里,在宣扬警惕、敌视……
考虑几许,赵思绾又道:“大王,不管如何,有一点,不得不有所警惕。当年,汉帝第一次北巡之时,可允诺让大王永镇幽燕,世袭罔替。
然而,这三四年间,朝廷不断削藩收权,天下诸藩,除了定难军外,也只余我幽州强藩,势必为其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不是末将擅自猜忌,大王以为,汉帝与朝廷,真的会允许我幽州近乎独立存在吗?”
这句话,终于让赵匡赞的脸色大变,变得凝沉,慎重。良久,喟然长叹:“一句‘永镇幽燕,世袭罔替’,时下却让孤如临深渊,进退维谷啊……”
“大王,末将只是个粗人!”终于窥探得燕王心中的一丝想法,赵思绾突然郑重得道:“别的不敢保证,但将来,朝廷如欲并吞我燕军,决计不会束手,任其拿捏!必当誓死,护卫大王!”
第88章 赵思绾有远谋
“这些是你个人的想法?”赵匡赞的表情变得格外凝重,目光如电,直视赵思绾。
燕王的目光有些骇人,赵思绾为之一慑,眼神游移了下,应道:“除了末将之外,还有不少燕军将校,大王请放心,将士们都是拥戴你的!”
赵匡赞不由笑了笑,问:“听你的意思,你们是做好与朝廷翻脸冲突的准备了?”
“倘若朝廷做得太过分,不留余地,末将等也必不甘就范!”赵思绾语气中透着狠戾,脸上伤疤也越显张扬,整个人都带着一种狠决:“汉帝既然答应大王,如欲毁诺,必失信于天下。我们坐拥幽州坚城,甲兵精练而犀利,足可恃之,防备朝廷。”
“你们觉得,以幽燕三州,民不满二十万,兵不过两万,能够对付朝廷千万之民,百万之师?”赵匡赞反问道。
“大王不必虚夸朝廷的实力!”赵思绾摆摆手:“现在朝廷虽则有兵数十万,千万之民,但各处需要镇守,四境也难称安宁。即便将来,当真削平南方诸国,也需屯重兵镇守。而其如若有北上之意,兵少则难以图我,兵众契丹人岂能会坐视之?”
赵思绾是越说,越感兴奋,或许是激动的,有种口干舌燥之感,望着赵匡赞道:“我们固然不当与契丹交通,但假借其势,还是可以的。朝廷若敢动兵,他们也当有所顾虑,忌惮我们彻底撕破脸皮,投靠契丹。
只要朝廷有所顾忌,我们就有足够回旋的余地,维持目前的局势,并长久下去,也未必不可能。如此,大王将长治幽燕,将士们也可安享太平富贵!”
听其言,赵匡赞悠悠一叹,神情显得很冷静,说道:“你方才同我说,没有解决之道,如今看起来,心中只怕早有所计较,并且考虑得很齐全啊!”
“不瞒大王,我等无意背反朝廷,但朝廷如欲似对待其他藩镇那般,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我等也不当坐以待毙。难道大王,就甘心,束手就缚,任人鱼肉吗?”赵思绾说。
赵思绾的思想,很危险,当初卢龙观察使高防就曾向刘承祐进言过,说此人其心有贰,桀骜不驯,非忠良之士。刘承祐也曾给过高防以指示,寻机除之,但是想要除掉手握兵权的燕军大将,又哪有这么容易。关键还在于,燕王赵匡赞很信任手下这名大将。
此时,赵思绾对赵匡赞也算是尽道心意了,并且很有自信,他认为,赵匡赞也是不可能放弃手中的权位的。想要对抗朝廷,保住幽州和燕军,没有赵匡赞牵头,光靠他们这些武将,是没法成事。
“这些见解与想法,恐怕也不是光凭你,就能想出来的吧!”赵匡赞表情慢慢地恢复平静,突然问道。
“大王果然还是了解末将的,末将只是一粗人,哪里能够完全看明白这些事情。”赵思绾笑了笑,应道:“不瞒大王,这是幽州一些文人商讨出来的,我幽燕之地,也不乏文才,这些人也是有用,大王欲巩固三州,也缺少不得文才相助!”
“向来喊打喊杀,只信武力的赵将军,如今也学会尊重文臣了,我感觉对你,是不只刮目相看了……”赵匡赞这么说道。
“末将以为,大王当提拔幽燕当地的文臣,以免被朝廷的人窃取民政之权!”赵思绾建议道。
“这些年,军中的将校们,不是都鄙视文臣,觉得他们无用,向孤要州县之职,民政之权吗?”赵匡赞玩味地说道。
闻问,赵思绾两眼一睁,说:“那些匹夫,懂些什么,钱粮田亩他们能操持吗,籍册讼书他们看得懂吗?”
“此言虽然粗俗,但在其理!”赵匡赞评价道。
然而转过头,赵匡赞眼神中却闪过少许异样,这个赵思绾,原本以勇悍闻,是他手下最凶狠的战将。但如今看来,却已多了些狡猾,知道思考,知道着眼于未来,知道重视文臣。
原本,燕军体系中,以赵思绾为首,就有一股势力,并且在这些年间不断壮大。而如今看来,这赵思绾不只在军中,还想涉足于民政。
未来有无数种可能,或许有那么一种情况,幽燕会在汉辽的争锋中保留下来,保持着半独立。而赵思绾凭借着组织起来的这支军政势力,不断加强实力,将来甚至可以在燕王集团的土壤上脱身出来,成为一股新的军政集团,寄身于幽燕这片土壤上。
给个主角模板,将来几十年或上百年,或汉辽之间两败俱伤,或两方国力衰退,赵思绾的子孙后裔趁机崛起,成就大业……
当然,就眼下而言,从赵思绾的言谈之中,赵匡赞感受到的,是浓浓的野望。或许赵思绾自己都没有察觉,也没有过于深远的见识,但是加强自己手中的实力,保护自己的权力与财产,这几乎属于本能的反应与做法。
但是,作为一个主政幽燕大权多年的王,不管怎么样,赵匡赞身上都有“人主”的属性,也有为人主的权谋与猜忌。
默默地思考着,赵匡赞恍然而悟,对于赵思绾,却是不能再像往常一样,仅仅将他当成一个一勇之夫了。一种名叫“猜忌”的东西,慢慢地占据赵匡赞的心房,赵思绾自诩深明其心,并一再表忠心。
但是,他那番“幽燕大计”,将未来安排得明明白白,对于赵匡赞而言,即便他素来心胸宽广,极有器量,也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不管怎么样,燕王是他赵匡赞,未来如何选择,幽燕去从如何,需要他赵匡赞决定,而不是你一个赵思绾。显然,赵思绾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认真地想了想,赵匡赞嘴上带上了少许笑意,问道:“赵将军,我有些好奇。以你的勇武,即便顺服朝廷,仍旧可以为将,保有富贵,将来立些战功,加官晋爵,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为何你一再地劝我,保存势力,甚至不惜对抗朝廷?”
听赵匡赞之问,赵思绾作沉吟状,脸上的疤痕似乎都少了几许张扬,过了一会儿,说道:“大王父子两代,对末将有知遇之恩,自当尽忠。另外,恕末将直言,在大王麾下,末将为第一战将,声名显赫,如归服朝廷,今后受制于人不说,大汉军中又岂有我等的位置?”
“你这话,倒也实诚!”与之对视了一眼,赵匡赞说。
赵思绾道:“大王待末将如手足,末将自当推诚置腹!”
“等到了瓦桥关,人多眼杂的,要管住自己的口手,今日之言,务求秘密!”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赵匡赞叮嘱道。
“末将明白!”赵思绾一拱手。
又行进了一段路,赵思绾又主动提醒道:“大王,莫怪我多言,此番你奉汉帝之诏南来,深至巨马河阴,身边只有这千骑相护,若汉帝骤起歹心,将大王扣留,届时我燕军势力,只怕会土崩瓦解,轻易为朝廷所得啊……”
目光微凝,赵思绾的话显然让赵匡赞有所迟疑,沉默了一会儿,赵匡赞苦笑道:“我人已至此地,言此无益。我一片赤诚而来,无负于君,无负于朝廷,天子如有所谋,就当是命吧!”
“如绳缨在瓦桥关候着我们,赵将军还敢同我前去吗?”赵匡赞又问赵思绾。
赵思绾稍作迟疑,旋即肯定道:“有何不敢?倘有异,末将必率人,拼死杀出,护送大王回幽州。区区巨马河,又岂能拦我?”
“将军豪情,令人佩服!不过,倒也不需过虑,据闻,大汉北面边将,自都部署以下,悉在瓦桥关谒驾,五军使俱在。如其有异,当不至于如此安排……”
“但愿吧!”
自顺安军至信安军巨马河段,还有一名,曰白沟。而在瓦桥关北面,遥对着刘李河汇流口,新设了一防御严密的军驿,名叫白沟驿。
等赵匡赞一行路过白沟驿时,正遇到已然等候多时的安守忠,还有那辆黄灿灿的六马御驾。
第89章 君恩之重,令人惶恐
夏阳高悬,照得关城的墙垣发亮,仿佛给这座坚固厚实的军事堡垒披上一层光鲜的外衣。关楼上,汉天子再度登临,不过这一回,并不是为了巡视关防,而是为了等待北来的贵宾。
刘承祐一身干净的黑龙袍,头上高束帝冠,危身直立,皇后、贵妃俱正服被身,一左一右,侍候在侧,四名皇子也穿着漂亮华贵的蟒服,站在女墙后边,整个场面显得很正式。
女墙高过皇子们的脑袋,即便最年长的刘煦,也望不到城郭外的景象,只能看见白石墙体。感受到现场气氛的严肃,即便是平日最活泼的刘昉,此时也老老实实地站着,没有多动作,显得规规矩矩地。
刘旸也同样乖巧,似乎能感受到身后父亲的目光,刘晞则更显淡定的,一双眼睛保持着灵动,默默地数着视野中砖石的块数。
边上,与皇帝一家子一道的,是此番前来瓦桥关谒君的将帅们。不过,相较于刘承祐一家的平静,将领们可没有那么安稳了。
隔着约两丈远的距离,一名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将军,就是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此君名为董遵诲,将门出身,自幼随其父在军中打磨,武艺不凡,知兵法,有统军能力。
董遵诲的军旅生涯,并没有太轰轰烈烈,汉初之时,随其父董宗本投汉,为随州军校,后调任禁军,隶兴捷军,在刘承祐对禁军整顿的过程中,考其才干,得到升迁,后外放为卫州指挥使。
在任两载,剿匪肃境,乾祐四年秋,辽帝耶律阮率大军南下,朝廷下诏备战,董遵诲率部下调往元城,属北面行营,准备对辽作战。不过随着火神淀之乱,汉辽议和,也就没能捞上立功的机会。
后来的几年间,历任德州团练使以及赵州兵马指挥使,直到乾祐七年秋,朝廷再度对北面防御及北军进行调整,最终形成了如今以五军使、一部署为核心的防御体系。而董遵诲则调任为西面的保定军,在大将之列。
观董遵诲履历,算得上是顺风顺水,波澜不惊。而此人的经历,在大汉军中,也是有一定代表性的,除了他本人确实有几分兵略才干之外,也有其父的影响,当然更重要的,董家与临清王高家,有亲戚关系。
或许是出身与仕途都比较顺利的缘故,董遵诲自带有一股傲气,当年赵匡胤游历之时,投其父董宗本,与董遵诲之间就有一番渊源。当初年轻气盛,事事与之相争,尤其在他素来自信的兵略方面,也被赵匡胤压一头,常常被辩得无话可说,直到逼得赵匡胤主动请辞……
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褪去了青少年时的意气冲动,如今也变得成熟稳重,在北军中,董遵诲的名声很不错,治兵有方,断事公正,为人豁达,胸五崖岸。
但此时,站在瓦桥关城上,晒着初夏的暖阳,董将军却有少许的不耐。脸色并不算好,昨夜酒喝嗨了的缘故,望着自北关直出向北的官道延伸到视野尽头,董遵诲忍不住冲身边的罗彦瓌嘀咕说:“罗将军,那燕王再是地位尊崇,柱国大臣,陛下如此厚待,也太过了吧……”
“我们这干粗汉,身强体壮,在这里等着也就罢了,安帅同为王爵之尊,年事已高,也矗立城。即便如此,又何劳陛下与后妃亲临。还有几名皇子,小小的年纪,个子还不到城头,站在那里,像个学童一般……”
听董遵诲之言,罗彦瓌倒是一连淡定,心态放得很平,应道:“怎么,董将军是羡慕了?”
“这开国以来,我还不曾听闻,有哪名大臣将领,能得陛下如此重待?那燕王何德何能?我只是不解罢了!”董遵诲嘀咕道。
罗彦瓌嘿嘿一笑:“董兄,你也说了,这天下还有谁能得陛下如此厚重,亲登城垣以候,昨日又是銮驾北迎。哼哼,不过这等重恩,可不一定是好事,我可是不敢羡慕……”
“罗兄此言何意?”董遵诲问道。
罗彦瓌淡淡然地说:“也不知等燕王到了,见到这等场面,是感动多一些,还是畏惧多一些。不过,就我猜测,应当不会太好受……”
对于皇帝这番安排与行为,议论的可不只董罗,其他的北军将领,也多少有些腹诽,不过都不敢大声张扬。安审琦距离天子近些,不过老帅意态从容,没有一丝不耐,甚至还带有少许平和的笑意。
“官家,看将军们,似乎颇有微词啊!”高贵妃注意到到周边的波澜,低声说道。
瞥了眼身边的美妇人,刘承祐轻笑道:“你也没耐心了?”
迎着皇帝的目光,高贵妃当即摇摇头:“耐性我有的是,再兼官家都在此,我又有什么多说的。只是官家对燕王的看重,有些令人吃惊罢了……”
另一侧,符后认真地想了想,温声道:“燕王为国镇戍幽州多年,对北边的安定有大功,但功与酬当相称。天子之恩,重如山,深如海,然而山崩海啸,则足以摧人,过犹不及啊!”
“你这话,很有见地啊!”刘承祐淡淡一笑:“不过,燕王戍边有功,今他南来会面,我作为主人,稍等片刻,也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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