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监,楚军虽早有准备,但终究撤得匆忙!”身边的一名偏将,向韩通禀报着一夜的战况:“虽然受阻于大火与伏击,还是被杜将军追缠上了。昨夜一番乱战,我们斩杀并俘虏敌军近三千之众,不过,除了其断后的两营之外,都是些老弱与伤兵,被周行逢遗弃。”
“此人,还是够狠决的!”韩通叹了口气,问:“杜将军呢?”
“周行逢退往巴陵,杜将军已锺迹而往,追至巴陵城下!”偏将答道。
“君山那边战况如何?”韩通又问。
“还没有消息!”
“立刻派人去查问!”
城陵关这边,因为近在眼前,汉军反应得要快些,倒是君山那边,晚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收到汇报,即遣魏璘率水师前去围剿,破坏其撤退。发觉楚军异动之初,统兵的汉将张勋也选择了试探出击,待弄清其后撤的意图后,更是集中精兵往攻。
没有等待太久,君山的战报来了。那边的楚军虽然撤得突然,但终究跨湖而撤。即便正常的渡水过江,都要准备不少时间,而况于临时受令,又在黑夜。
在君山,周行逢直接投入了半数的兵力在那边,由周行逢所封静江军节度副使张崇富率领,负责进攻。
除去此前攻防的损失,在张勋的进攻,以及魏璘的舟师策应下,从君山成功渡湖撤退成功的只有不到五千人。而魏璘,又立了些功劳,楚军水师,在最后的掩护过程中,基本被全歼,死的死,降的降。
“……君山夜战,张将军率所部力战追击,歼敌七千余众,楚军水师覆没,也算是大获其胜了!”偏将向韩通禀道:“不过,从俘虏的口中得知,所歼之敌,亦以弱旅为主,跨湖撤至巴陵的士卒,都是其军中精壮之士!”
“呵!”韩通忍不住感慨道:“够狠,够果断,集中精壮,收缩兵力,丢弃老弱,无异于抛去累赘,还能节省粮秣!这样算下来,巴陵城中,仍旧近万的精壮之卒,稍加整顿,依靠巴陵城池坚守,只怕也没那么好对付。周行逢,真是个人物啊!”
偏将则道:“不过,其再怎么坚持,也不过困兽犹斗罢了!”偏将说道:“他集三万水陆大军于此,而今不过二十日,损兵七成,水军全没。如今士气低落,军心动荡,区区一座巴陵城,又岂能阻我大军!”
仅从数据来分析,周行逢确实是大败亏输了,当然也是事实。周行逢如欲以区区万卒,据守翻盘,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说得不错!”韩通对偏将所言表示认可,神情逐渐冷肃:“任他周行逢奸顽狡猾,也不过垂死挣扎,他想婴城顽抗,我便堕城灭军。他再是强悍,我却不相信,他麾下的人,都是心如铁石,不知死活,想要和他共存亡!”
“传我命令,全军稍作休整,南下巴陵立寨,围城!”深吸一口气,脸上也是露出狠色:“再令魏璘,率水师从洞庭湖上,封锁巴陵城,断其水上出路。再调集船只,将君山的将士,运过来!”
“是!”
下完命令,韩通那严肃的表情很快有变了,标志性地睁大双眼,瞪向南方,嘴里唾沫横飞:“周行逢这厮,真是块硬骨头,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顽抗,费我时间兵力。看着吧,等我破了城,定要将之挫骨扬灰,以泄心中之恨!”
“都监。”这个时候,偏将有些踟躇地唤了声。
“怎么这么不痛快,有话直说!”韩通看他吞吞吐吐,有些不耐,斥道。
“据说,张将军昨夜见未能全歼君山贼军,走了数千人,气愤难抑,因而怒杀了上千俘虏……”禀道。
“什么据说!据谁说的?是否属实!”闻之,韩通严肃地瞪着他。
偏将也迅速地转变成肯定的语气:“确有此事!”
“这个张勋,打仗是个好手,杀心怎地如此之重!”闻之,韩通就忍不住开口骂道:“此番,我东路军中,如论战功,他必属一二,这不是给自己招罪吗?那一千俘虏,拿来攻城不好吗?白白地给他杀了!毕竟是地方将领,难知禁军军法之森严啊!”
“都监,关于此事……”偏将请示道。
“战后再说!”韩通板着一张脸。
张勋此人,也是一名沙场老将,自晋入汉,累迁军职,统兵能力上乘,作战经验丰富。而观其履历,有一点很明显的特征,便是杀性重。每破一城,每攻一寨,经他之手,血总是流得多了些。这些年有所收敛,然而一到战场,老毛病又犯了……
“传我将令,直接找到张勋,告诉他,这一笔我先给他记着,但君山剩下的俘虏,让他一个不少给我运到巴陵城下。别怪我不过他年迈,少一人,我抽他一鞭子!”韩通又道。
“遵命!”
没有耗费太长的时间,就在当日日昳时分,韩通亲率之护圣、奉国、荆南以及一部州军抵至巴陵,占据外围道口、要隘,基本完成合围。而后便是民夫与俘虏,做着苦力活,坚固的营壁,拔地而起。自北面,大量的粮秣、军械也陆续南输。
到傍晚时分,君山那边,张勋也率军,跨湖而来。面对汉军紧锣密鼓的布置,巴陵城中的楚军也没消停,周行逢也在积极应对,整顿兵马,做针对性布置。
不过,双方将士,都异常疲敝,互不侵犯,很又默契地整顿武备,为接下来的大战,做着准备。
夜下,中军帅帐灯火通明,韩通升帐议军,欢声笑语一片,针对昨夜的混战,简单地做了一次总结,而后,又对周行逢的动向图谋,做出分析。
“诸位,我们自襄阳南下岳州,与贼军战,已近二十日。将士英勇奋战,到今日为止,总算彻底突破三江口!”韩通开始做着战争动员,神情激动:“而今,周逆聚拢残兵,仍旧不知悔改,意图顽抗天军。周逆想要于巴陵与我军决战,本将就成全他,就让巴陵城,成为他坟墓!”
韩通说完,杜汉徽补充道:“诸位,澧阳之战后,慕容都帅已然南下,朗州必然难挡。而今,就看我们的了,灭其魁首,消弭湖南战事!”
“都监,下令吧!”一干将校,跃跃欲试,齐声道。
“我议,明日全军休整一日,后日即向巴陵发起进攻!”韩通开口,说出他的打算:“不过这一日,也不能无所作为。让军中的宣慰使、文书们,连夜写一千封劝降信,明日全部给我射进城中,再选几百声音洪亮的军士,到城下劝降!先乱他军心!”
“纵使周行逢再有手腕,到这个境地,其士气人心,也坚持不了多久。这攻心之计,效果该当不错!”须发灰白的老将张勋,评点了一句。
看了他一眼,韩通问:“军中有多少俘虏了?”
“上万人!”有随军书记答道。
“好!”韩通一脸冷酷:“千人一营,将之编制为十营,与其饱食,发给武器,后日,即以这些俘虏,为我军攻城开路!”
“是!”
这个时候,却也看不出一点韩通对俘虏的仁慈……
乾祐八年四月二十一日,南面行营都监,率诸军、民夫及俘虏四万余人,强攻巴陵。湖南周逆,宁死不降,是役,双方鏖战四个时辰,于晡时城池告破。汉兵军民死伤四千余众,逆军伤亡三千,尸首盈于城关,壕池为之填满,鲜血染红湖水……
周逆亲披甲胄,手提战刀,战于关城,城破之际,亡于乱军之中,麾下将校十余名力战而殁,余部皆降。
周逆既亡,湖南境内,再无大战。
第39章 长沙
正值夏季,湘江水量充沛,滚滚北逝,一场大雨过后,更添几分汹涌,却也使人耳目一新,稍去炎夏的燥热。
四艘走舸,踏破江滔,溯流南下,速度很快,船身各处,仍带着雨打的痕迹,船头的旗帜早已收起,四支木楫支出,在船夫的操纵下,不停地划动着。
每艘船上,都有二十余名湖南士卒。领航的一艘,其间带头的是一名年轻军官,衣甲都被沾湿还未干透,怀抱战刀,靠着舟篷,闭着眼睛,手把在刀柄上,似乎随时欲拔而作战。
船内很安静,气氛很严肃,除了江水的震荡与船夫拟楫的声响,再去杂声。这四船兵卒,都是周行逢的亲兵,死忠那种。
19日,在撤往巴陵的当夜,这些人受周行逢之命潜出,隐遁至艑山,搭上提前准备好了四艘船,火速南下,目标直向长沙。
这一路,经洞庭入湘江,过湘阴,除了此前的一场大雨有所耽搁之外,都很顺利。平日的湘江之上,虽算不得百舸争流,舟船往来,也不算少,但如今,放眼所望,尽是冷清景象,连渔船都少见。
“队长,过沩口了!”船头放哨的士卒,扭头朝军官汇报道。
一睁眼,冷淡的目光扫过,那张普通的面容顿时平添几分凶悍气质。探头,朝西岸望了望,沩水奔腾入湘,能够看到明显的波流。
过了沩口,距离长沙,就只剩六七十里的水路,不惜体力,全速通行,一个半时辰当至。
稍作考虑,军官沉声吩咐着:“换人拟楫,全速南下,日晡之前,务必抵达长沙!”
“是!”
“队长,你说长沙如今是什么情况?要是汉军已经攻克,那我们……”一名什长,看着军官,问道。
“汉军的速度,应当没有这么快。长沙若陷,江上不会没有一艘汉船!”这名队长是熟悉水情地势的,应道。想了想,脸上露出一抹决绝:“节帅对我们呢有恩,夫人更善待我们,就算身死,也要回长沙,保护夫人与小郎君,完成节帅命令!”
说完,军官走出船篷,向北方望去,神情复杂,有担忧,有感伤。巴陵,或许已经被攻克了吧,节帅又安危如何……
自乾祐二年起,湖南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久罹祸难。多年以来,战争与动乱始终是这片土地与城池的主旋律。而受创最重者,还得属长沙这座湖南最大的城池。
马氏兄弟争权,一把大火,焚了半座城垣,府库累世所积,为蛮人所获。唐军灭楚,更是取之尽锱铢,掠夺财货,几乎搬空长沙。
及楚人共逐唐军,又给古城内外,增添几抹血腥。周行逢入主长沙,有所恢复,又逢朗州军将内部相争,始终摆脱不了战事。
去岁大饥影响尚未消散,今夏又是举国以抗朝廷大军,北方在大战,长沙在动荡。
夏阳笼罩,光芒万丈,照射在长沙古旧的城郭内外,闷热潮湿,烦躁着军民心情。此时的长沙,正是满城萧条,人心离散。街道之上,冷冷清清,百姓面有饥色,士兵心不在焉,将吏各怀鬼胎。
这段时间以来,北边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而来,三江口鏖战,澧阳大败,武陵失陷,汉军铁蹄已下益阳。
风雨飘摇的大背景,就如绳索扼喉,令人窒息。然而于长沙军民而言,很多人却已经盼着汉军快点到来,好做解脱。据闻,汉军下武陵城之后,次日便放赈军粮,周济饥民。
相较于湖南其他州镇的变乱,刀兵横起,长沙的情况虽则同样不妙,但总体而言,还没有恶化到那一步。
不是军府将吏齐心,措施得当,而是周行逢有个贤内助。其妻严氏,与周行逢同发于微贱,但富贵之后,仍不忘初心,亲自下田耕作,体恤民间疾苦,劝解周行逢宽刑,一直以来,颇有贤名。
此番周行逢北上,就是以严氏主掌长沙大局。当然,长沙未乱,也是多方因素造成的。
首先,以掌书记李观象为首的一干人,费心维持,好为之后的献城打个良好基础。
其次,武德司、军情司的细作暗探,沉寂下来,因为南面行营,已不需要一个动乱的长沙。
最后,则是最主要的,夫人严氏将长沙仓储中仅有的余粮,分散与百姓,又空军府财货,发与兵士,既治肚饿,又安军心,如此方才勉强地维持着长沙的秩序。
武平节度衙门,官署之内,掌书记李观象与几名僚属坐着,烹茶论事。公务早已闲置,也无事可理,其他州县早就各自为政,长沙半死不活的,得过且过,他们这些人,也就等待着汉军来接收,甚至怀着期待的心情。
“若非这场大雨,汉军应该也到长沙了!”一名属吏叹道。
“都已下益阳,益阳距此不过一百多里,马军半日可至,也等不了多久了!”另一人说。
“许久没有收到北边的消息了,也不知如今岳州战况如何?”一人说道。
“怎么,你还担忧周行逢的安危?”有人调笑道。
“终究有一份主臣情谊啊!节帅性格刚毅,逆天而为,终究令人叹惋啊!”
“自古以来,逆天而行者,岂得善终。汉军南来,摧枯拉朽,其强抗于岳州,只是徒添我湖南儿郎的伤亡啊!”
“湖湘百姓,久罹战祸,如今上下疲敝,无不嗷嗷的待哺,一心向安。只盼这场无谓之祸难,能够早些结束……”
“军府存粮,已不足百石,若是汉军再不来,我们都得饿肚子了!”
“我们饿一饿,尚能忍忍,要是饿到了城中那干守兵,灾祸就在眼前啊!”
“……”
署内茶香四溢,带着空气都好闻许多,一干僚属热议,李观象坐在主座,倒显得很淡定,不急不躁,静听群议。
“李书记,你就一点不担忧?”
瞥了发问的那人一眼,李观象淡淡道:“担忧又有何用?左右,局势已不可挽回。这么久以来,军府上下都甚是操劳,难得闲情,多喝点茶水吧。待到汉军入城,在朝廷治下,我等前途不定,可难有这份闲适了……”
一名属吏走了进来,在门口立住,见了,李观象问道:“何事?”
“岳州有人归来,乃是节帅的亲兵!”属吏答道。
“多少人?人呢?”李观象的淡定立刻从脸上消失,变得严肃,赶忙问道。
“有百余卒,直接去见夫人了!”
眉头不禁紧皱起来,有那么一丝凝重,身边一人忍不住问道:“不会出现什么变故吧!”
李观象也是这般疑虑的,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什么差错,起身踱了几步,吩咐道:“赶紧联系孙、王二位指挥!”
孙、王,乃是长沙仅剩的两营守军指挥,早已与李观象勾结起来,他们也早早地做好了献城的准备。
而在内府厅堂上,归来的军官跪倒在其中,深低着头。案后,一名衣着朴素、妆容浅淡的妇人坐着,并不算美丽,肤容甚至有些粗粝,但气质庄重,令人不敢轻辱,这正是周妻严氏。怀里抱着一名稚童,双目无辜而懵懂地张望着,乃是周行逢幼子周保权。
拆开军官递上的一封信,有些墨迹已经化开,默默地阅完,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落下,低在周保权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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