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祐偏过头,瞥着他,一双招子闪着灵光道:“你这话里,可少算了些人吧!”
郭荣闻言微讷,刘承祐则微笑着道来:“此番兵马调动,战略安排,可都是你郭枢密在统筹,知道你谦慎沈重,但你的功能,朕可是看得请清楚楚的!”
郭荣神情稍微严肃了些,轻摇头,应道:“臣实不敢居功!”
刘承祐手指南方,继续说,语气总归有些不对劲:“还有邢国公,大军粮料辎重之转运,供给无匮,抚理后方,更是劳苦功高啊!满朝之中,也只有你们父子,有此柱国之能了!”
听皇帝提起郭威,又这么讲,郭荣心头顿时便一紧,几乎出于本能的,拱手道:“臣父子万不敢当此誉,身为陛下臣属,只是尽职效力罢了!”
看郭荣那严肃的反应,刘承祐耸了耸肩膀,面容益加和煦,笑意比起夏阳还要温暖:“朕只是有感而发罢了!说来,邢国公替朕坐镇中南,也有三年了吧!”
“家父乃乾祐五年春,南下任职!”郭荣应道。
“邢国公乃开国元臣,社稷顶梁,资望厚重,不可久处外方,荆湖平定之后,也该召回东京了!前者,父子别居二地,朕这心里也有愧啊!”刘承祐幽幽然地说道。
“陛下言重了,都是为国效力,不分内外!”应和了刘承祐一句,郭荣心里则思虑更深。
皇帝这么讲,是不能当真,郭威若归,必居宰辅三公之位,那他这个儿子,又到外放之时了。位居中枢,主掌军机,免不了政治斗争,很多事情,郭荣也是看得很明白的。
刘承祐倒也没有挑明此事的意思,反而突然提到:“郭宁也18岁了吧!”
郭宁乃郭威第五女,姿容秀丽,尚未许人,当然,朝野都知道,是被皇帝预定了的……闻弦歌而知雅意,郭荣应道:“五娘确实已年满十八!”
“太后染病,久治不愈,朕深以为虑。既然年纪到了,朕也打算将之纳入宫中,冲冲邪崇。抽时间,让她进宫,到慈明殿见见太后!”刘承祐理所应当地吩咐着。
郭荣闻言,形色也舒展不少,拱手应道:“是!”
待郭荣退下之后,刘承祐不由爬在崇政殿前的雕栏之上,日中的烈度,已有些难熬,但驱不散刘承祐神情间的少许阴沉。神宇间的那抹凝思,有些令人生惧,伺候多年的张德钧也不敢上前轻扰。
不可否认,因为原历史的缘故,对于郭氏父子,刘承祐始终都有所忌惮与戒备。虽然随着这些年,他的帝位越发稳固,皇权日渐昌盛,早已没了最初那种低级的不安与猜忌。并且,还因为其才能,对二者信用,加官进爵。对于郭荣的才干为人,也是十分欣赏。
然而,凡事都怕个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在大汉朝,郭家也是越发显赫,属于最顶级的家族,丝毫不弱于那几个外戚家族,论硬实力,只怕犹胜之。
仅枢密院,虽然开国以来,经历了杨邠、郭威、折从阮、郭荣四人,但是其中绝大部分时间,掌权者乃是郭氏父子。
至于军中的势力,虽然几经刘承祐整饬平衡,但仍有不少贴着“郭氏”标签的将领,受到重用。郭荣自不提了,淮南大战之时,独挑淮东大梁,一战而奠定声望。
李重进、张永德二人,李重进早为禁军高级将领,而今掌握龙捷右厢马军。张永德因为御前当值多年,又屡有功劳,也升至武节军都虞侯了。至于其他受郭氏父子提拔影响的将校,更是不可甚数,比如此前在淮南大战中,功勋颇重的骑将郭崇,曾多年在郭威麾下,如今也在铁骑军。
就拿此次南征来说,史彦超与郭威有旧。杜汉徽乃前朝降将,开国初年也与之交好。至于潘美,如今也算自立了,但最初,他基本算是郭荣的家臣,还是被郭荣主动举荐给刘承祐。不管时间过得多久,以潘美的性情,都会记得那份恩情。
而从武德司的监察汇报来看,即便郭威远离中枢三载,南征诸将帅,从慕容延钊以下,对郭威都十分敬重,虽然不排除有逢场作戏者,但这等声望,还是足以引起刘承祐重视。
并且,这些还都是在郭氏父子,没有刻意经营军中关系,甚至有意韬晦的结果。
刘承祐反思过,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首先就有他这个皇帝的问题,至少表面来看,刘承祐对郭氏父子太宠信重用。
开国时那些地位显赫的元臣宿将,如今朝中还剩几人?基本只剩郭威一人了,一门两公爵,父子承袭枢密院,侄婿、亲戚、故旧遍布军政之间。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刘承祐任用的那些“郭系”将臣,也确有其才干。刘承祐不得不感到庆幸,他对禁军的整顿够早,对其掌控也在不断加强。而其中的大部分青年战将,后起之秀,都是在他的关照下成长起来,成为如今大汉禁军的中坚力量。否则,郭威这“最后一个元臣”的身份,只怕也保不住了。
即便如此,思及郭氏在军政之间的影响力,刘承祐也不得不施些手段,做些调整。于国,于君,于郭氏,都需有所改变。
但是,如何调整,却是需要刘承祐好生思量了,可以析分其势力,却不能无谓打压。就像操刀,做一场手术,是件细致活。
刘承祐若纳郭家娘子,那么郭氏在朝野的声望将继续上升一个台阶,或许,也会成为盛极而衰的标志。
符、高、折三族外戚,在军政内外,势力不小,但实际上,对于朝廷的统治核心,影响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郭氏则不然,仅看那些叫得出名字的禁军将领,就知道了。
事实上,对于刘承祐而言,要是这个时候,郭威死了,那么很多问题,便可迎刃而解,顾虑可大消。
有那个威望将郭氏子、侄、婿及故旧整合起来的,只有郭威一人。郭荣有那个能力,但郭威若亡,他也没那个施展的余地。
如此,郭氏或许仍是大汉朝的顶级家族贵戚,但影响当不会那么可怖,因为很多人,给的是郭威面子。
要不要让郭威死了呢?刘承祐神情间流露出一抹冷厉之色,但迅速隐去,稍露苦笑。
前者还想着娶人家的女儿,心里却在盼着岳父卒逝,太不道德了……
第33章 有人想腐蚀孙将军
荆南,江陵。
自澧阳之战后,慕容延钊便再率七千步骑南下,作为南征主帅,统筹全局作战,也不好一直待在后方。而慕容延钊南下后,江陵的防御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加强了。
作为留守的将领,孙立十分不爽,虽然守备任务也重,但依其脾性,不能攻城拔寨,那南征此来为何?但是又不敢违背军令,是故,孙立这几日脾气很暴躁。
当然,倒不是慕容延钊刻意针对孙立,而是南征将校虽多,他再一走,剩下的有资格镇守江陵的,也只剩下的孙立了。
若加一层考量,也是孙立本身确实有些问题。仅以才干论,对于如今的禁军而言,孙立是没有资格担任一军都将的,还是殿前司小底军这样的大军。
但是,却一直被刘承祐放在这么一个要害军职上,凭着的就是和刘承祐的关系以及那一腔忠勇。孙立毕竟是跟着刘承祐从栾城之战一刀一剑拼杀出来,而参与了当初大战的将士,只要还活着,不论在职抑或退役,都有良好发展。
而孙立,以其桀骜脾性,也基本只服从刘承祐,从征的几次,都在刘承祐御驾亲征的情况下。此番从征荆湖,老毛病犯了,为免影响战事,慕容延钊也无心多作纠缠,干脆将之放在江陵镇守。
不过,作为如今镇守江陵的最高军事主官,要说有多难熬,倒也不至于,只是心里,有些郁闷罢了。
鼎食轩,江陵城中最豪华的酒楼之一,三层之上,几席酒宴,觥筹交错,气氛喧闹,粗鄙之声嘈杂。占据着这最雅致房间的,却是一批丘八。
孙立居主案,底下乃是几名麾下战将以及荆南的降将,此番乃是几名降将一起宴请孙立,联络感情,还找了好几名美貌的舞伎作陪,几乎将酒楼将窑子逛,大煞风雅,但是这个武夫,又岂能在意。
“早就听闻都将乃天子的心腹大将,视为股肱,跟随陛下东征西战,屡立功勋。当年栾城一战,大破契丹几十万人,斩契丹主首级,可谓惊天动地啊……”面红耳赤的,一名小胡子荆将,双手捧着酒杯,轻轻地矮身与孙手中酒杯碰了下,高声恭维道。
栾城之战,也算是孙立军旅生涯中一段辉煌履历,那是他从一普通军校晋升为高级将帅的开端,一直以来,也颇以之自豪。
荆将的吹捧,显然挠到了他痒痒处,露出一副很受用的表情,摆摆手,咧嘴笑道:“当今天子,英明神武,雄略盖世,本将只是为马前卒,率领麾下忘死拼杀罢了。”
“都将过谦了,那等大仗,足以名垂青史,堪称百年不遇。我等见识鄙陋,素来仰慕,不知都将,能否与我等讲讲的,当时的战况……”另一名将领借口,拱动着气氛。
“好!左右今日高兴,就与尔等讲讲!”孙立显然也在兴头上,松开怀中的美人,道:“当时啊,契丹大军北迁,其众可是实实在在二十万,我们呢,只有区区八千卒,潜行至栾城外围,还有不少掉队者。
其时,陛下决议突袭契丹大军,诸将都十分震恐,迟疑,本将也一样。不瞒诸位,当时我也就是一千卒之长,只觉得陛下想法太疯狂,原来潜伏尾随,竟然想干这么一件大事,我甚至以为,那是单纯的送死。
要知道,那不到八千众,除了半数的龙栖军外,剩下的都是新招徕的一些降卒、流兵。可就是这样,陛下竟然没有一丝畏惧之色。
然而,陛下乃上天眷顾的圣主明君,他的想法,也不是我们这些匹夫能够猜度的,契丹也是在中原骄狂惯了,竟然没有多少防备。
陛下激励将士,周密布置,果断出击,突袭放火,大乱其营。是时,又逢大风遽起,风助火势,席卷四方。
那一仗,我至今仍旧历历在目,杀声音犹在耳。我只知道,按照陛下的计划冲杀,人挡杀人,杀他个血流成河。
本将身上这么多伤痕,有半数都是在那一仗造成的,战后,也差点丢掉性命,若不是我命硬,若不是陛下令人全力治救,也无孙某今日啊……”
孙立是兴致勃勃地,将他的经历给大致讲了一遍,不过酒水虽灌得多,他脑子还没有迷糊。关于栾城之战,朝廷的宣传是一套完整版本的,与事实确有不少出入,而孙立所讲述的,虽然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倒也没超纲。
而一干将校们,则用心地吹捧着:“将军之英勇豪情,实在令人心生仰慕啊!恨不能参与那等大战,实是我等无福啊!”
“都是八九年前的事了,不足为道!”嘴角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孙立故作谦逊。
又探手左拥右抱,孙立一口咬着美人递到嘴边的酒杯,饮尽一杯酒,粗粝的右手,在怀中那圆润柔软的大屁股上狠狠地揉了几下,引得美娇娘骚叫两声。
孙立有些放荡地道:“江陵也有江陵的好啊!酒好,人润,比起东京,也别有一番滋味啊!这鼎食轩,即便在开封城,也是少见啊!”
一名荆将听出了孙立口中的感慨之情,眼珠子一转,凑上前,稍微放低了点声音,说:“都将,这鼎食轩乃司空、节院使高宝寅的产业。”
“难怪,高家的人啊!什么司空、节院使……”孙立酒兴正浓,不屑地说道。
“都将说得是!”军将附和了一句,道出下文:“朝廷欲将高氏全族迁往中原,高宝寅正在变卖产业,此处酒楼也在其列。都将若有意,可略施手脚……”
眉头一挑,孙立盯着这将领,目光有些冷冽:“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鼎食轩,也算江陵城中最上等的酒楼了!”将领陪着笑:“既然都将喜欢,高宝寅又欲出让,何不出资,将此楼拿下,也方便日后常来啊!”
“南征结束后,本将是要回开封的,在江陵留处酒楼,算怎么回事……”孙立嘴微撇,说:“再者,以此楼的规模,我得花费多少,不值当!”
听其言,荆将反而更加来劲了,声音又压低几分,说:“都将放心,高宝寅急于出手,末将可以想法,以一个合适的价格,帮都将接手。”
孙立笑了,酒意顿消,粗野的面容间,露出一抹精明之色,玩味地看着他:“你这厮,如此殷勤,存着什么心思啊?怎么,想要贿赂于本将?”
面对孙立的质问,军将赶忙解释道:“末将是仰慕都将……”
“这种屁话,就不要拿到本将面前来说了!”孙立当即打断他,目光盯得此人有些发慌:“我虽然粗人一个,但也不傻。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还有,你区区一个偏将,凭什么,去和高宝寅谈,还合适的价格,莫非是想要借我的名义,去逼迫他啊!”
有种被道破心机的尴尬感,孙立似怒非怒的样子,军将有些慌了,赶忙说道:“末将岂敢?”
“说吧!你有什么目的?”孙立质问道。
“末将等,只是想投效都将,希望能效犬马之劳!
第34章 亡国之族
大抵是这名将领态度比较诚恳吧,孙立的表情缓和了些,以一种松弛的姿态说道:“我只是一介武夫,平日也就统军,练练兵。你们这些人,今后的去处,也轮不到我做主,那是枢密院的事。你们与其在我身上下功夫,不如去找真正能决定你们前途的人!”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孙立就是个骄愎武夫,粗鄙桀骜,性情乖张,但此时,在酒席上,胭脂丛中,却俨然一副心思机敏的表现。
荆将微愣,说道:“还请都将指教!”
“指教不敢当,看在你们这席酒宴的份上,本将就勉强给个建议!”孙立嘿嘿一笑,手一指:“邢国公正在江陵,负责大军水陆转运,他又是枢密使郭荣之父,你们想要在大汉军政中求个前途,当去找邢国公才是!”
孙立言罢,荆将意气稍沉,露出点苦笑:“邢国公是何等身份,岂是末将等能够接触得到的。将军难道不知,自江陵归附以来,多少人想要求见,都被邢国公拒之门外……”
“呵呵。听你的意思,本将层级低些,所以你们才求到我这儿?”孙立双眼一瞪,反问道。
“末将断无此意!”虽然话外就是这个意思,但军将头摇得很急,赶忙否认。
“罢了!有此意也无妨,本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跟邢国公,是没法比的!”孙立摆摆手。
松开在怀中美人身上活动的手,微前倾,孙立又道:“本将就再给你们支个招!你们同高保融归附朝廷,想要谋个前途,有个好安排,需要立功。大汉朝廷,对功勋之将,从来不吝赏赐,陛下也从来厚待有功之臣!”
荆将答道:“可惜,我等不似梁廷嗣、魏璘二位将军,能够随大军去打周行逢。待在江陵,实无施展之地啊!”
“谁说在江陵就没立功的机会了?”孙立有点惬意地反问道。
“还请将军指条明路!”军将拱手。
“孙光宪自东京南归,带来朝廷的诏令,要将高氏一族尽北迁,这件事,你方才也提到了。不过,昨日孙光宪找到我,说有些人呐,想赖着不走,舍不得动弹,意图顽抗朝廷的命令!”孙立语气增添了几分森然,说道:“我打算派兵,配合孙光宪,执行对高氏一族的迁徙,这个任务,我打算交给你们几人!”
孙立看着这名荆将,说:“今后你们什么安排,我做不了主,但眼下,我负责江陵军务,你们在我手下,还是能给你们为朝廷效力的机会的。怎么样,考虑考虑,干不干?”
闻言,军将脸上闪过一抹迟疑,犹豫说:“都将,朝廷不是说要善待高氏吗?天子亲自允诺,保全其财产。这用军队威逼迁徙,是否……”
“是否什么?”孙立强硬地打断他,哼哼唧唧的,鼻子喘着气,尽露不屑:“朝廷的优待,是给谁的?高氏一族,老老少少上百人,还能全部高爵厚禄地养着?
有的人呐,不用鞭子抽,刀不架到脖子上,是不知道厉害的!朝廷的命令,陛下的恩典,可不是让他们拿来对抗迁徙政策的。这干人在荆南待久了,越是不想北迁,就越得逼他们,若是不迁,留着做甚,图谋后举吗?”
说着,孙立看着其人,见他犹犹豫豫的模样,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把这事交给你们,是因为你们久在荆南,对当地情况熟悉。干不干?不干我另外找人!”
“多谢将军!末将等,定然全力配合朝廷政策!”见状,将领赶紧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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