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在汉军伐蜀,取得大胜之后,再度易帜归汉,没有一点心理压力。尤其似赵玭这样的官员,纵使不谈汉蜀两国之间的强弱形势,就冲着籍贯中原的情况,他们也更亲近大汉。毕竟,国人重土难迁,都有叶落归根的念想。
蜀军凤州兵败后,赵玭带着人闭门不纳,逼得李廷珪分兵退守成、阶的打算落空,最后不得不率残兵退往兴州。
对于汉军席卷凤、阶,全城而下,赵玭为主的一干职吏,是有大功的。是故,暂时悉数留用,各录其职,替大汉维护秩序。
几名僚属,陆续上堂,便见着赵玭埋头,双手拿着一封公文,凝容愁思,一脸苦态。
“不知判官唤我等何事?”见过一礼后,下属发问。
苦涩一笑,将手中的公文示意了下:“固镇来书,向都帅破兴州,兵临西县,欲破城,让凤、成、阶、兴四州,征调一万民夫,到城下听用,十日为期。成、阶两州,需征调四千人!”
闻言,众人皆惊,一名从事起身,语气有些急躁:“汉蜀鏖兵以来,前有已然征调的三千民夫服役,连番大战下来,伤亡走失过半。如今两州上下尚不得安,再征四千人,这是欲将州内青壮都征干净啊,倘若实行,百姓必然生怨啊!”
成、阶二州,地狭民寡,人口并不多,两州加起来,也就一万户出头,扣除老幼妇孺,再兼既有之征夫,也剩不了多少人了,这是实际问题。
“上下人心惶惶,如此穷尽民力,逼迫太甚,唯恐士民生乱啊!”又一人道。
一干僚属,都忍不住道苦水,讲顾虑,嚷嚷一片。
见状,赵玭不由心烦,用力拍了堂案,杂声方肃。扫视一圈,赵玭腮帮子抖了几下,尔后方道:“我召尔等来,不是商议是否征发民夫,听你们诉苦道难的。”
挥动着手中的公文,一把按在案上,道:“这不是公文,而是军令,军令岂容我等质疑赘言。我们方归大汉,前方有令,岂敢违背?这四千人,成阶两州,必须征发,送往西县!”
显然,赵玭此人,还是看得挺清楚的,脑子很清醒,知道利弊。
“四千丁壮,还是能够抽调出来的,然而限期太短。从同谷至西县,至少两百里的路程,阶州那边则更远,十日之内,征召完毕,再发往城下,过于困难了!”在摆明情况后,终于有人稍微冷静了些。
“那就莫于此坐谈空论了!”赵玭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诸位接下来,将手中的事务都放下,全部带人往各乡镇村里抽丁,三日之内,定要将适龄人数凑齐!”
说着,赵玭将成、阶二州的行政地图拿出,指着各乡镇,确定数额与负责人员。顿了下,又道:“政令已然传至阶州那边,我将亲往,成州路近,就交由诸位了。可以千人分批,发赴西县!”
“是!”
作为投降官吏中,职权最重者,赵玭还兼顾着留阶州。成州这边,他实则还不怎么担心,主要是阶州,那里可还要远约一百五十里。
“若是催之过急,引起民乱如何?”下属迟疑道。
闻问,赵玭经过短暂的沉默,冷声道:“两州皆有禁军驻扎!我当上营,拜见指挥使,请其协助!”
一句话,意思已然很明显了,如今的情况下,仅凭官府的权威是不够的,还得靠刀兵,百姓才会乖乖听征……
深吸了一口气,赵玭又郑重地看着诸僚,说:“诸位,我等本中原之臣,无奈臣服孟蜀,如今幸而复归,受朝廷接纳。必须有所表现,方可取得朝廷信任。本官不说其他,哪怕为了各自的前程,为了家人,此事也当尽心竭力!”
“是!”赵玭这么一说,众人倒也更加警醒了。
事实上,赵玭此人,精于刑罚,算是名干吏,然而不论其性格还是品行来看,都算不得温良君子。这是名合格的官僚、地主,比起恤民,更在乎自己的前途、官位。
很快,整个州衙都被动员起来了,诸职吏、差役、州兵尽出,从县城、乡镇,征发青壮。赵玭则先往龙栖军营拜访高怀德,其后又快马急奔阶州,主持其事。
因为西县前线的一道军令,成阶二州上下都紧张起来,官吏劳其形,百姓受其苦。征发令下,两州百姓,顿时怨声载道。
战争形势下,纵使汉军军纪严明,未有烧杀抢掠,也难免承受其苦。
第273章 王晏镇洛
汉中西县,向训潜心准备,决心倾尽全力,投入一场惨烈的攻防战斗,整个西南大军,不论前线还是后方,包括新复不久的州县,都被绑上战车,发挥着自己的效用。
在向训的计划内,西县攻防,是入冬后最后一场大战,是故他干脆穷兵黩武,一锤定音。作为伐蜀统帅,自然也清楚皇帝与朝廷的目标,仅在汉中罢了,向训也就此决定着战法。
虽然西县之后还有南郑,但在向训看来,西县如果拿下来,南郑根本不在话下,尤其是综合的蜀国的应对与调派信息之后。
西京,洛阳。
经过景范三年多的治理,已然恢复了繁华,并且不断发展中。这几年,大汉朝天灾不断,但各类灾害却一直没有光顾,可以用风调雨顺来形容。是故,洛阳城已然实现了几十年第一次大治。
毕竟是西京,千年古都,政治地位在这里,大量的皇朝勋贵选择于此定居,公卿官僚多置别府,归养功臣也多安置于此。有这些人带头,再有一个安定的社会环境,自然催生出了一个繁荣的洛阳城。
如今,仅洛阳城内,便有人口三十余万,仅次于开封,成为大汉天下第二的城池。
入冬以来,洛阳城中,最大的一件事,要属西京留守换人了。进京述职的景范被留用,升为开封府尹,而新任的留守,经过斟酌之后,皇帝刘承祐选中了滕侯王晏。
此事,牵动了不少人的心,尤其是定居于此的勋贵。权贵扎堆处,往往特权横行,景范当政之时,最不惧的就是这干人,打压的也是不法之事,将彼等拿捏地死死的。
事实上,景范与史弘肇对勋贵们的态度,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他不会挟私报复,罗织构陷,他还讲理。不论贵族、地主、商贾,发展产业、置办土地,只要按规矩来,都不会异议。
但要是违了法,并犯到他手里,也绝对没有徇私容情。是故,景范镇洛的这些年中,同样得罪了不少人,而特权因为他有所贬抑的贵族们,也多对其不满。
如今,景范这油盐不进的顽固终于调离了,很多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心思也都活法了起来。同时,洛阳的普通小民们,也多觉不舍,景范的为官口碑不错,人也刚直,他当政,至少爱护小民,尽量维护着相对的公平。
而新来的留守,王晏,就是出身功勋,作为大汉朝新崛起的一代权贵。
自从王晏履任以来,西京留守府,恢复了喧嚣,至少不似景范在任时那般门庭冷清。近来,更是门庭若市,上门求访者难计其数,但能被接见的,却少之又少。
两驾装饰华丽的马车,顺着街道,缓缓而来,直到留守衙前停下。门庭前,刚刚劝走几名王晏拒见的勋臣,望着那两驾马车,门吏的眼神中不由露出一丝轻蔑。
自马车上,下来两名锦服老者,一个身材魁壮,脸上身上挂满了肥肉,显得有些臃肿。另外一人,则消瘦些。不过二者,显得都要自信从容些。
二者见了个礼,而后一同上前,递上拜帖。不过还没开口,便见门吏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留守有言在下,忙于公务,外客来访,一律不见,二位请回吧!”
胖老头注意到其眼中的蔑视,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愉,不过还是忍下,不与这小鬼纠缠,笑道:“我乃你家留守旧友,别人不见,老夫,他一定会见的!”
“你这小厮,勿作推搪,快与我通报!”说着掏出一块银饼连同两张拜帖,一并交给他。
门吏眼中闪过一丝疑色,见他底气十足,心头泛起的嘀咕,少作迟疑,还是熟练地接过,道:“你们等着,我这就去通报,见与不见,就看你们运气了!”
转身之时,门吏手中也只剩下两张拜帖了。
看着不紧不慢跨入府衙大门的门吏,瘦老儿不由冷声道:“若是乾祐初年,受此等小吏慢待,我能直接将他抓起来装袋沉河!什么猪狗之辈!”
见其怒目狰狞,胖者却苦笑两声,怅然道:“薛兄,你这脾气,还需改改。今时终究不同往日,你看,失了权柄,连这区区门吏,都能拿捏我们一下!他若不通报,这留守衙门,我们还能强闯吗?”
这两名老者,胖者乃是原华州节度使候章,瘦者为原同州节度使薛怀让。不管怎么说,曾经都是一州节度,权掌一方,故有此叹。
“哼!”薛怀让别过头,嘀咕道:“也不知王晏,是否还顾念你们的交情,别也被拒之门外!”
“来人,把马给老夫牵过来!”候章则淡淡地笑了笑,朝着家仆吩咐道。
在马车后边,有一匹雄健的骏马,打理得很干净,全身雪白,不见一根杂色。
“候兄!”薛怀让忍不住问道:“此马何来?”
“凉州来使,从随行商队手中买的,可费了我大价钱!”候章笑道:“王晏从前爱宝剑骏马,就是不知富贵之后,有没有改!”
候章与薛怀让,两个地道武夫,崛起于晋末,投效大汉,为收人心,拜为节度。然而此二人,有着大部分发于微贱的武夫习性,一朝显达,便得意忘形,贪婪成性,聚敛成风,居有恶政,生民苦之。
尤其是薛怀让,早在河北之时,因为其搜敛无度,苛政害民,刘承祐差点将之宰了。后二者被高祖刘知远派职于关中,仍不加收敛,自然不为刘承祐与朝廷所喜,以致疑忌相生。
当然,二者最不该的,是与当时的河中李守贞牵扯上来。虽然在李守贞反叛的过程中,二者给朝廷造成什么实质性的麻烦,并且在朝廷发平叛大军后,都老老实实的。
但是,河中既平,这两个与叛军有牵扯的节度,岂能幸免。考虑到当时国内的形势,在杀了一只大鸡的情况下,为安抚其他节度,对于侯、薛二人,刘承祐选择轻拿轻放,让二者以家财买平安,以勋官致仕,移居洛阳。
虽然丢了权位,再是不甘,但至少保住了性命。到洛阳后,凭借着早年的积累,快速置办了一批土地与产业。
候章经营着一家庄园,有几艘船,贩卖瓷器、丝绸、药材,诸多生意都有涉及。薛怀让则在市内开着几家茶肆、酒楼与妓院,还组织了一支商队,专门往西北跑。
多年下来,家产颇丰,并且,二者积极融入洛阳的勋贵团体,与诸多权贵子弟、亲戚交好,攒了些名气。
此番,王晏镇洛,自然要来拜访一番,不一定奢求什么,但关系得处好。尤其是候章,他与赵晖、王晏,可是当初的“首义三节度”。
留守府中,二堂内,王晏正在处置着公务,是关于一批西南军粮的。
“府库中尚有多少余粮?”王晏放下手中的公文,察问道。
下属答道:“稻米十万石,粟十五万,麦二十余万……”
“这么多!”王晏有些诧异,但迅速收敛起来,吩咐着:“那就按照数额,发往关中吧!”
“是!”
洛阳这些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又有景范的治理,府库积攒确实不少,即便大部分都被东京调用,余者仍旧可用丰盈来形容。
“哎……”王晏则拎着胡子叹了口气,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接掌这样一座城池,该从何处入手呢。
第274章 老当益壮
于王晏而言,迁任西京留守,是仕途的一次意外复苏,焕发新春。两年前那场政治风波,为求自保,行为过激,触了皇帝的眉头。
最后虽然在赵晖的调节之下,事情化了,平安结束,皇帝不加追究,王景崇也死于狱吏之手。但是,于王晏而言,还是军政生涯的一次巨大挫折,晋州节度丢了,爵位也降为滕侯,只受得个左羽林卫大将军的虚衔,手无一点实权,在东京休生养性。
当然,两年时间的反思,也让王晏彻底回味过来,自己当初究竟是怎样犯忌。不管王景崇如何猖獗,都是天子使节,他敢调兵包围馆驿,监视武德营,就是大罪。严重来判,就是谋反。
原本,王晏以为晚年也就这样了,寓居东京,庸碌到死。毕竟他已六十五岁,年岁不小了,又有前科,而天子喜用壮年,如今占据朝堂的也多为范质、魏仁溥、薛居正那样的“年轻人”。
然而,一封任命制书,打断了他含饴弄孙的自在。西来洛阳就任前,皇帝召王晏进宫一起吃了顿饭,从刘承祐口风中来看,启用他有安抚人心的目的在里边。
放眼如今的大汉天下,藩镇终结,节度几绝,陆陆续续地被朝廷解职收权了,然而忍职留用在中央与地方的人,终究是少数。
符彦卿、折从阮比不了,人家是皇亲国戚,后宫有人。似郭威、安审琦、王景、药元福这样掌实权者,属于少数,更多的是类似王晏,或给个虚衔,或者直接发放些钱帛禄粟,归养。
是故,在大汉朝这批解权勋臣之中,弥漫着不少怨气。当然,启用一个王晏,远远达不到消解怨气的程度,只是表明一个态度。
再者,国家也需要一些元臣故旧,宿将勋贵,这点刘承祐很清楚。在对郭威、安审琦、药元福包括史弘肇这些老臣的任用上,不论军政,效果很不错。
而此番考虑到王晏,却实在时,这两年大汉的老臣宿将们凋零地太过厉害。仅仅乾祐七年,就死了何福进与冯道,而折从阮、史匡懿、赵晖、刘词这些有能力、有威望的将臣,无不抱病。
相较之下,王晏的身体,很硬朗,能食肉饮酒,骑马射箭,如此,在开封闲居了两年的王晏,便被启用了。
离京之前,刘承祐同王晏叮嘱了一番,强调洛阳的地位,让他好好治政。主要是三点,发展农桑,明律强法,约束权贵。然而,到了洛阳后发现,前任景范已经做得很不错了,由他发展的余地则不多,萧规曹随又不是他的风格……
得知候章与薛怀让上门的消息,王晏倒也不意外,毕竟到洛的这段时间以来,他这留守府的门槛可快被踏破了。
盯着名帖,考虑了一会儿,王晏吩咐着:“引二人至后园花厅奉茶!”
“是!”
尔后起身,重重地吁了口气,移驾后园。西京留守府,规模不小,署内机构齐全,但以前任景范之故,少了些官府的气派庄严,各处古旧,诸多破损瑕疵,未见修复。
洛阳民间有流传,景使君在任,缮城池,修仓库,浚河道,挖溉渠,就是舍不得花点钱粮翻新一下府衙。
而于王晏而言,看着那些陈旧的砖瓦装饰,实则有些不喜的。他虽然没有奢侈的派头,但也是个好“面子”的人,如今的府衙,体现不出官府的威严。
花厅内,三者甫一见面,就是一同热情过头的寒暄。侯章姿态放得很低,满脸堆笑:“王公,多年未见,可还识得我这匹夫?”
哈哈一笑,王晏扶起见礼的侯章,道:“侯兄这是要折煞我呀!昔年袍泽之情,举兵之义,岂能相忘?”
又与薛怀让见了个礼,三者落座。说起来,当初赵晖、王晏、侯章举兵反辽,侯章可是老大,然而各自的际遇,却是天差地别。
“多年未见,侯兄却是越发富态了,安享富贵,令人生羡啊!”看着侯章,王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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