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过誉,小民不敢当!”终于,钟谟有所动容了。
“不知钟侍郎,对当今天下形势,有何看法?”有些突兀地,刘承祐又问道。
闻问,钟谟这下认真地考虑了一阵,抬眼小心地瞄了皇帝一下,拱手说道:“陛下,小民以为,淮南大战后,大汉尽取江北之地,国力大涨。以陛下之英明神略,治政用兵,假以时日,必可一统天下,再造乾坤!”
“承你吉言!”刘承祐似乎很高兴的样子,看着钟谟,说:“你家人皆在金陵,而今远隔两地,甚是念家吧!”
钟谟面色间,流露出少许动容,叹了口气,应道:“人,岂有不念其家者?”
点了点头,对钟谟的态度,刘承祐似乎很满意,道:“朕打算放你回金陵,与家人团聚!”
钟谟有些愣神,目光中透着不解,按照他的猜想,汉帝如要用他,估计会在东京给个职位,以备“唐事”顾问咨询。
是故,听闻汉帝要将自己放回金陵,钟谟很是意外。明显觉察出其疑惑,刘承祐淡淡道:“你不必心中存疑,朕放你回金陵,只为让你给李璟带封信。”
“另外,你若得以继续在唐廷为官,岂不能更好地,为大汉效力?”声音有些飘忽,刘承祐说道。
这么一说,钟谟彻底反应过来了,几乎不带犹豫地,拜倒:“愿为陛下效力!”
刘承祐用钟谟,有意把他当秦桧用的意思,当然,其若能从,大统之后,青史丹书之上,当是另外一种记叙……
第174章 湖南:你方唱罢我登场
等钟谟走出皇城正南门时,天色已然黑透了,周边守备森严,禁军卫士如同雕塑一般伫立不动,对于他这个从宫门内走出布衣,目不斜视。
夜幕之上,挂着一轮弯月,月色黯淡,不过皇城之下,钟谟神情之间,却带着一抹释然,回首望了望如山耸峙般大汉皇城,重重地舒出一口气。
与汉帝一番问答,其放自己回金陵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想让自己作为北汉在南唐小朝廷中的内应,为其效力。于钟谟而言,这并不是太值得喜悦,因为深思之,这似乎是颗带毒的果实。
首先,他若自东京南归,能否得到李璟与南唐朝廷的信任就是个问题,若是像李德明那般,被问个通敌之罪,那样的结果可不是他想见的。
其次,做背主之徒,心里有些过不去。若在汉廷,被赐个一官半职,心里倒还那么大障碍,要是回金陵,食唐禄,却做背君叛国之事,传出去,对名声总归不好。
但是,思来想去,钟谟发现,自己并没有更多的选择。汉帝一召见他,那么接下来他在东京市井苟活的余地都没有了。另一方面,虽然能够忍受潦倒生活,打心里边,钟谟确实不愿长久如此,再加上,妻小宗族皆在江东,能够回乡,总归是好事。
还有一点便是,钟谟对汉帝所说,倒也尽是心里话,他是真的觉得,按照眼下的局势发展下去,北汉削平诸国,一统天下,只是时间问题。
走一步,算一步,钟谟只能暂作此打算。大概是知道钟谟的拮据与窘境,刘承祐赏了他百两银钱,怀里揣着赏赐,沉甸甸的,不过钟谟脚步却轻快无比。回到租住处时,钟谟已然想好了,回到金陵后,如何向李璟解释,又如何面对南唐朝臣的诘问。
……
“陛下,那钟谟拿着礼部所发关牒,登船南归了!”宫内,刘承祐收到了汇报:“钟谟临行前,厚报寄居人家与对其施恩者,在城中雇佣了两名随从,以作护卫……”
“既能念宿食之恩,但愿其能不负朕的厚望!”刘承祐淡淡地说了句,吩咐着:“传命沿途关卡,与其方便!”
“是!”
芒种过后,气温明显提升了,河北的大片麦田已然开始收割。东京这边,又是一场夏雨,雨量甚大。
“陛下,慢点,衣服湿了!”张德钧举着把大伞,亦步亦趋地跟着,嘴里提醒着,有些忙乱。
一直到枢密院内,刘承祐的脚步方才放缓,张德钧收起伞,赶忙帮忙掸着皇袍上沾染的些许雨珠。
“好了,自己打理一下!”刘承祐指着张德钧留湿了一大半宦袍。
枢密院内,是有条不紊的景象,因天气之故,更少忙碌,多了几分悠闲。一路所过,官员们尽数放下手中的事务行礼。
军机房内,折从阮与郭荣两使,正在讨论着什么,得知天子亲临,赶忙出来迎拜。
“免礼!”
“给陛下烹茶!”郭荣朝属下吩咐着。
“坐!”刘承祐大马金刀坐下,朝折、郭二人示意了下,问道:“在谈什么?”
郭荣轻笑道:“澧州曹胤上报,周行逢向朗州用兵了,自长沙出兵七千,水陆两进,目标直指武陵!”
“这个周行逢,倒是先坐不住了!”刘承祐不禁笑道。
在淮南战事结束以来的这两个月里,湖南那边可谓是风云突变,以马楚旧将王逵、周行逢等结拜兄弟为主角,围绕着朗州,上演了一阵风云变幻、兄弟反目。
事情的起因,还在于武平节度使王逵,他奉诏攻唐,意图朝南唐这块肥肉咬上一口,却没想,鄂州是块硬骨头,被唐将刘仁赡打了个落花流水,损兵近半,狼狈而还,退回朗州。
马楚被灭后,湖南军政,除桂、郴以南,被南汉大军攻占以外,剩下的底盘,基本都被王逵这十兄弟瓜分了。其中,以王逵实力最强,占据着朗州,麾下士卒也多为武陵悍卒,是他们当初起兵对抗马氏、对抗唐军的骨干力量。
但经过鄂州一败,兵力大损,没了冠绝诸兄弟的实力,使得湖南内部的平衡被打破。王逵,武夫一枚,原本也只是马希萼手下的一名裨将,粗勇而少谋,又无远见,性格乖张,贪得无厌,因缘际会,得以割据一地,节度一方。
当然,大概是作为一种本能,自觉实力削弱,怕引起其他人的窥探,尤其是占据潭州的周行逢。有心扩充实力,而最简单快速的手段,便是吞并其他人的兵马。
于是,王逵盯上了朗州以西的辰州,占据那里的,是十兄弟之一的潘叔嗣。他派部下,率军两千沿沅水西进,前去讨要钱粮,以补武陵之用。
王逵贪婪,他部下比之更甚,且更加无谋。潘叔嗣也不是泥捏的,面对朗兵逼迫,干脆在沅陵城下,将王逵派去的军队给击败了。
动了手,便再无余地,潘叔嗣一发狠,干脆尽起辰州兵,迅速东进,打算趁王逵反应过来之前,先发制人。突袭武陵城,王逵无备,竟然被其一举夺下,王逵被乱兵所杀。
潘叔嗣由此,顺利地占据的湖南的祸乱之源——朗州。
大概潘叔嗣,自己都没有料想到,进展会如此轻松,意外大喜。不过动作倒也麻利,收编散卒,反吞并了王逵部下,得以占据朗、辰二州,拥兵五千多,一跃成为湖南境内一股大势力,野心也跟着起来了。
占据朗州后,潘叔嗣迅速地转变了立场,开始担忧起其他兄弟来,对他威胁最大的,当然是占据长沙的周行逢了。
周行逢原本有被唐军搜刮破坏过的长沙城,但此人够狠,也够干练,控制长沙后,曾一日之间,杀了上百犯法之人,对手下矜功害民者,也都不留情,得以迅速稳定人心,恢复秩序。
其后,招揽流民,收容楚卒,在淮南战酣之时,发兵南下,控制了衡州,并假汉廷之命,招抚桂、郴、永、道等州,主动建议让张文表等其他兄弟去驻守。
后来与王逵发生龃龉,各自上书朝廷,指着对方。刘承祐自是和稀泥,让周行逢领兵攻唐,周行逢也这么做了,率军倾城而出,东去攻打南唐袁州。
周行逢这个人颇有心计,入唐境,面对唐将死守州城,也不在意,自领一军监视,而分遣部下,在袁州境内劫掠财货、人口,获七千男女及财货而退回长沙。
在半年之内,周行逢得以实控潭、衡二州,拥兵上万,实力完全压过兵败的王逵。
是故,当潘叔嗣得到朗州后,怎能不对周行逢这头饿狼表示忌惮。一面训练兵马,修缮城池,搜刮钱粮,一面派人去长沙,向周行逢诉说自己攻杀王逵的“苦衷”,说自己只为活命,并大度地邀请周行逢入住武陵城。
对此,周行逢表示理解,并主动提出,愿意上表东京朝廷,请封潘叔嗣为武平军节度使。潘叔嗣推辞不受,将原本被他们十兄弟推为“门面”的前节度使刘言给扶上台,自己当副使,同时上表东京。
对于湖南的那些情况,汉廷并没有插手的意思,持坐观态度,降诏同意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大义”在手,潘叔嗣自觉安稳了,开始在武陵城中享受起来。
而周行逢,对于朗州岂能没有野心,见麻痹潘叔嗣成功,开始地挑动其部下。此前在长沙,造边镐反的孙朗、曹进二人,进入了他的视野。
当初,此二人率部下投靠王逵之后,颇受重用,在驱逐唐军的过程中,凭着对唐军的熟悉,多有建树。王逵被潘叔嗣杀了后,一齐被收编,但是,在潘叔嗣麾下,财富、官职都没有得到提升,心生怨气。
面对周行逢的暗中联络,果然动心,在不久前,设宴杀了潘叔嗣,并直接领军突袭帅府,将节度使刘言也顺便解决了。其后,二者占据朗州,孙朗自称武平军节度,曹进为辰州节度,并上表朝廷请封。
对此,汉廷这边,还没有反应,周行逢就先行动手了。
郭荣向刘承祐道:“周行逢打着‘替天行道,制暴平乱’的旗号,又广布檄文与南边的兄弟,说是为了刘言与潘叔嗣复仇。臣与折公商讨认为,朗州几经叛乱攻杀,兵力锐减,军心不稳,孙朗、曹进二人,只怕挡不住周行逢!”
刘承祐点了点头,问:“针对湖南之乱,二位觉得,朝廷当作何应对?”
折从阮回道:“王逵、刘言、潘叔嗣,都是受到朝廷封赏的节度,属下连叛,相互攻伐,完全无视朝廷权威。若依此,为巩固朝廷威严,当支持周行逢平乱。但是,周行逢未经朝廷允许,私发兵马,分明是以平乱复仇之名,行吞并扩充之实,其野心昭然,也不能放纵!若是让周行逢,再将朗州占据,则其尽据湖南膏腴之地,势必为害,将来朝廷更加不好控制!”
“你们发现没有,这个周行逢,扯虎皮做大旗的手段,却是异常熟练!”刘承祐颔首,哂笑道。
第175章 军略
“正因如此,比起王逵、潘叔嗣等辈来说,周行逢此人,要稍微难对付一些!”郭荣接话道:“王逵等人,粗鄙之夫,一朝富贵,便得意忘形。相较之下,周行逢发于贫贱,却明显更有心计,性格坚毅,知道明纪强法!”
“占长沙,治潭州,取衡州,掠袁州,招流亡,抚骄将,一举一动,皆稳中求进。臣料定,若让其再将朗州占据,接下来必然会着手削除南部兵将,一统湖南军政!而占据南部诸州的军头骄将们,也断然不会束手就擒,湖南之事,还有变故!”
“还在淮南的时候,闻王逵之败,当时朕就有意识,湖南必然多事,且猜测周行逢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而今湖南局势之变故,倒也未足奇!”刘承祐说道:
“周行逢此人,确有些能力手段,见机而动,趁势而起,是个人物。只可惜,在湖南终究是小打小闹,难成大器!”
“陛下说得是!”折从应道:“湖南辖地虽广,但常年兵乱之下,人口锐减,几成废墟,纵使周行逢崛起,也不过收拾残局,难与大国相抗。且周行逢为人嗜杀,不知恤民,闻其断狱,百姓犯事,不论过之大小,罪之轻重,一律处死,是故上下虽慑惧,但难服民心……”
刘承祐琢磨了一会儿,面带怅然道:“自马殷之后,诸马食槽,政乱不休,兵燹不断,湖南生民,饱受其苦,及至如今,仍旧处水深火热之中。朕为天下之主,湖南黎庶,亦是朕之子民,虽处千里之外,对其苦难,亦是感同身受,心如刀绞,恨不能拯溺于其灾祸之中!”
听皇帝吐这么一番冠冕堂皇之言,折从阮与郭荣,脸上都不由露出一抹异样。折从阮问:“陛下有发兵湖南之心?”
“有此考量!”刘承祐表露出的哀切熟练地收敛起来,脸上了无痕迹,平静地点了下头:“欲听听你们的看法。”
郭荣则直接说道:“恕臣直言,时机尚不成熟!”
迎着刘承祐的眼神,郭荣道出心中看法:“一者,西南战事,尚未结束,贸然动兵,劳师千里,对于朝廷的负担太重;二者,荆南高氏横足于前,如鲠在喉;三者,湖南军力薄弱,然地域广大,败之容易,安抚善后难,朝廷还需充足的准备;四者,岭南的伪朝,不可不虑,以免其趁机取利!”
顿了顿,郭荣继续道:“湖南而今就如一滩浅水,鱼虾争食于内,纵使养出一条带刺的大鱼,也不足过虑,早晚为大汉砧上肉!”
“郭卿这个譬喻,很形象!”刘承祐抬指,说道。
“不过,朝廷也不当放任湖南军阀,私相攻伐,否则朝廷威严何在?”
刘承祐这话,显然是不走心了,前番潘叔嗣杀王逵,结果还不是照允其所请,默认其对朗州的统治。事实上,刘承祐打心底,对于南下收取湖南,并不急于求成,只是不掺上一手的话,心里会不痛快。
“陛下,周行逢不是打着吊民伐罪,为国除奸平乱的旗号吗,朝廷可诏允之。再将张文表北调,以其继任武平军节度使,看他周行逢,从是不从!”郭荣建议道:“观那张文表,也不是善与之辈,若成,周、张之间难免相争。不管如何,朝廷有澧州这颗钉子扎在荆湖,日后想要寻个动兵的借口,不过听凭圣意。”
“顺便,可行假途灭虢之策,将荆南高家,一并收拾!”折从阮补充道:“尽取荆湖,控天下之腹,稍加整饬,则西可进孟蜀,南可灭伪朝,东可顺流直下唐、吴,数年之内,天下可定!”
“听公这番话,朕都有些迫不及待,想将荆湖收入囊中了!”刘承祐轻笑道,尔后吩咐着:“湖南之事,就照郭卿建议处置吧!”
“左右,湖南破败不堪,就让周行逢那厮,先行为朕收拾收那个烂摊子,异日方便相迎天军!”刘承祐说道。
“陛下气略,令人钦服啊!”这话,居然是郭荣说出来的,刘承祐不由投以一个微诧的眼神。
略作沉吟,刘承祐又不禁长叹:“唯可虑者,让周行逢那等嗜杀武夫秉政,可怜湖南数十万军民,何日可得安宁!”
感慨一番,又问:“凤翔那边,有什么进展?”
折从阮起身,取出地图,按图答道:“随着朝廷增持兵力,粮械转运到位,陈仓防线线,有赵公统率,已然彻底稳固住。向训入关,集舟船,横绝渭河,策应后方,拱卫京兆。
李廷珪疑兵出斜谷,暗遣蜀将孙汉韶走秦岭,自子午谷,偷袭长安,为永兴军节度使宋延渥所觉,率军击之,蜀军惊走!
秦州一路之韩保贞,意图绕过陇州,南下袭散关,威胁陈仓后方,亦为史使相所拒!”
“诸镇奋武,将士用命,西南可安啊!”刘承祐说:“如此一来,蜀军当是进退两难了!”
郭荣点头,分析道:“而今,蜀军主力近三万人,由李廷珪统帅,屯于陈仓山一线,挫于坚城,锐气已失,寸步难进,已至窘境。出走子午谷偷袭长安这等险计,都使出来了,陇州一线,亦无难进展,可见其黔驴技穷。于蜀军而言,已成困局。其动兵已数月,靡兵靡费,已然入夏,天气渐热,料其已难支撑,用不了多久,当撤军了!”
对于郭荣的分析,刘承祐显然比较认可,盯着那张勾勒着前线形势的军事地图,沉吟几许,直接道:“可令赵晖、向训做好准备,若蜀军撤兵,见机而动,打一仗!养精蓄锐这么久,既然来了,就不能让其从容撤退!”
“枢密院这边,即刻发令!”郭荣眼神之中流露些许笑意,显然,皇帝的决策,很对他胃口。
“另外,告诉赵晖,军需辎重,让他不必担心,朕会命阎晋卿,全力筹措,以补大军!”刘承祐说道。
“是!”
三月,在派向训前往关中的同时,刘承祐将原军器监正阎晋卿调往关中,以其任事勤勉,克己奉公,将他擢为西南转运使,专事凤翔诸军的军需供应。
天子有诏,就地筹措。名曰西南,实则整个关中方镇,都在筹措范围之内,直接插手财政。同样是削藩,一个地方一个做法,河东以军、以法、以政,关中则先收财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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