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禁军,准备如何?”
这回由郭威禀道:“枢密院与侍卫司协议,欲遣在京小底、龙栖、兴捷、散指挥、散员、散都头并护圣左厢,共计马步军五万卒。将校、兵马,皆已调动御备,甲胄已分发完毕,随时可拔营西出!”
对枢密院的办事能力,刘承祐一向是相信且满意的,微点头,看向王章。
会意,王章起身禀道:“经臣筹措,东京这边前期可出粮五万石以备平叛之用,其中两万石,已与一批军械,先行西输。另,西京那边,亦屯数万石夏粮,可供军用。后续粮械,犹待增调民力,输送!”
“王卿真干臣!”刘承祐表示对王章的工作很满意。
“陛下,禁军出征,欲以何人为帅!”这个时候,杨邠突然声色冷硬地插了句嘴。
刘承祐正欲提此事的,忽闻其言,不由看向他。杨邠,该不会对此,还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吧。
念头闪过,刘承祐眼神明亮而深邃,缓缓说道:“大汉的处境并不乐观,平叛一旦迁延,必使四境之仇寇闻腥而动。平灭李守贞,需得速战速决,故,朕议御驾亲征,亲率大军,西进河中!”
此言落,满殿寂然,包括范质与魏仁浦,都忍不住瞧向一脸坚定少年天子。亲征之议,在此之前,可是一点风声都没透露过。
对此议,群臣表情不一。沉默了一会儿,杨邠最先坐不住,不管如何,他公心体国,绝不能让小皇帝肆意乱来,起身直接道:“陛下不可!”
哪怕有所预料,但见杨邠真的当廷站出,提出反对之时,刘承祐心里仍旧不免生怒。
第67章 满廷反对亦无效
迎着刘承祐的目光,杨邠肃色道:“大汉立国尚短,陛下继位亦不过半载,国事初宁,人心易摇。李逆西叛,必牵动群小之心,当此危急之秋,陛下不宜轻动,唯坐守东京,命大将军卒平之即可!”
“杨相也知,人心易摇,朕亲往,便欲以雷霆之力速定之。否则,任贼势猖獗,朕纵藏于深宫,能稳天下人心?”刘承祐盯着杨邠,眼睛都不眨一下,驳问道。
“速定河中,难道非陛下不可,大汉无人吗?”杨邠反问。
“去岁杜重威据邺都叛,朝廷大兵征伐,顿兵城下,迁延日久,挫士气,耗钱粮。及先帝御临,三日而克城!”刘承祐举去岁平杜重威的例子。
“陛下之能望,比之先帝如何?”杨邠直言相迫。
杨邠此言,有点诛心的味道,当廷之下,刘承祐怎么回答都不合适。
眉头微耸,刘承祐不掩怒气,瞪向杨邠,冷声质问:“杨相这是欺朕年幼,而轻朕吗?”
面对天子威视,杨邠神色不变,一副冷硬的表现,垂首抱拳:“臣不敢。”
“栾城契丹几十万大军,尚且为朕所破,李守贞兵不过两万乌合,地不过河中一隅,朕杀之,如宰鸡耳!”刘承祐提起前勇。
“既杀一鸡,何需宰天下之刀,劳陛下亲往?”稍微停顿了一下,杨邠说道,语气间仍旧未有服软之意。
见状,刘承祐盯着杨邠的目光愈加冷淡了,杨邠也毫不避让,直视刘承祐。就冲着他这态度,哪怕他是忠言为公,刘承祐又岂能容他。
殿中的气氛被搞得有些僵,君臣对峙了一会儿,刘承祐突然嘴角一勾,神情慢慢地放松下来,身体稍微后仰,问其他人:“亲征之议,众卿以为如何?”
刘承祐一副豁然的表现,杨邠却难放松下来,收回目光,也看向其他大臣。
冯道站起身,佝着腰,小心翼翼地说:“陛下,是否先看西面诸军平叛结果如何,再作处置?”
冯道进言,有些保守,言外之意还是不赞同刘承祐亲征,只是不像杨邠那样,直接冲撞刘承祐罢了。这也符合冯道的一贯作风,兵者事关生死,天子亲征更关乎国运,为了一“草寇”冒险,不值当,还是待在东京运筹帷幄最为稳妥。
随其后,王章、苏禹珪、窦贞固、李涛、赵莹这几位宰臣,相继表达看法,皆不赞同亲征。给出的理由,与杨邠大同小异。而见此景,杨邠意外之余,又有些欣慰,明显,他是正确的,否则何以满朝宰臣都与他“同心”?
似中书侍郎李涛,去岁杜重威叛时,可是力主刘知远亲征平叛。而今换了刘承祐,态度截然相反。刘承祐以此问之,李涛先是告罪,而后坦言道:先帝乃开国之主,威德远著,又据拯溺之功德,彼时足以镇压天下。且邺都之战,亟需强力破局,今时则完全不同……
话只说一半,后边是李涛给刘承祐留面子。
见着满朝一片反对之声,刘承祐还是有些意外的,按照他的预计,以他这半载以来对朝堂掌渐强的掌控力度,反对声或许有,却绝不至于此。
事实证明,他还是有些乐观了。西征不比前次西巡,在这等事情上,这些文臣,不论新旧,都难免保守。
理性地分析,宰臣们所虑,也没有什么过错,所谓老成谋国。国有叛事,出师讨伐,制暴戡乱,将帅若败,尚有回旋余地。但天子亲征,则是不留余地了,其间的风险太大,尤其在大汉如今的情势下。虽则勉强平静了几个月,但稍有动静,便是暗流翻涌。
但是,倘如彼辈所言,稳妥的选择背后,付出的代价也不一定小,背后同样蕴藏风险。
最直接的问题,以何人为帅,数万侍卫马步军精锐,交给谁,才能让刘承祐放心。答案是,没有一个人。尚洪迁在东京为侍卫统帅,统辖十数万禁军,但这毕竟是在京城,眼皮子底下。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数万精锐悬于外,操于人手,在这么个时代,风险真的太大了。只有将军权搂在手里,以皇帝至尊为最高统帅,才是最稳妥的。
同时,委一将,和协诸军,共击叛军,估计都要多费精力。都是宿将功臣,节度方镇,以这个时代将帅的骄气,凭什么听你的?一旦战事迁延,李守贞的“盟友”们说不准就要真跳出来撕咬大汉了。
况且,刘承祐亲征,又岂独为李守贞那豕犬?平灭内患是目的,立威震慑天下也是目的。至少,像这样提出一个建议,立时群起反对的场面,刘承祐是不想再见到的。
“官家,诸位宰相所言有理。”舅父李洪信站了出来,拱手道:“臣愿领兵,替官家,替朝廷,平灭河中叛贼。”
“陛下,李都帅为国舅,统兵多年,可领军击贼。”立刻有人附和,刘承祐一看,是冯道。这老朽,估计觉得相比于其他人,刘承祐应该能信任舅父。
但是对于李洪信的主动,刘承祐眉头皱得明显。对于这个舅父,不关乎信任,而是能力的问题。
总结来说,能力强的,刘承祐信不过,暂时也不敢信任。能力弱的,何敢付之于大军。是故,只有刘承祐亲掌大军,才不致有疑忌。但是,这等话,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
“陛下!”察刘承祐窘境,范质出列,满脸严肃禀道:“大汉北有契丹血仇,南有伪唐交恶,西北党项异心,西蜀意向难定,可谓四面衔仇。河中之叛,需得从速攘除,否则势必沮蹙。而欲速平之,必当以得能望者协调诸军,使将帅齐心,同击叛贼。禁军及关右,多宿将功臣,当朝之中,何人之能更胜过天子之威,压服众将?去岁邺都将帅龃龉状况,万不可重复,请陛下与诸公审之!”
范质出此言,同样拿前事举例,也是不留余地,谁敢提出一个威势能胜过天子的人选?谁又敢站出来?
朝范质释放了一个满意的眼色,刘承祐看向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郭威:“郭枢相以为如何?”
郭威神色稍显复杂,统军平叛,他倒是蛮意动的。不过见这架势,哪怕满朝都反对,估计也难阻止天子之心。而况,深析局势,天子亲征,不失为一个佳选,风险也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大,毕竟应对准备已经充分做到了前头。且天子并非不知军,有领军作战的经验,还取得过一场史诗级大胜……
“若得陛下亲征,河中叛逆,必手到擒来!”语气很坚定,郭威直接禀道。
魏仁浦也出列表示对刘承祐的支持:“李守贞举叛,所依仗者,不外乎河中豪杰拥护及大汉四面皆敌的处境,然朝廷应对妥善,陛下亲征,正是欲以雷霆之势,破灭其侥幸,亦可震慑敌国与不臣!”
紧随其后,尚洪迁也附和,说法很简单:“臣愿随陛下出征。”
有此数者支持,刘承祐这才做出一副下定决心的表现,起身,在所有人异样的目光下,严声下令:“众卿勿复多言,朕决议亲征,十五日大军即开拔西进!”
“是!”见状,纵使心中仍旧持反对意见,群臣也只能俯首听命。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似杨邠那样轴。
“传诏,剥夺李守贞一切名爵,着白文珂、赵晖、王晏、宋延渥及药元福发兵征讨,以永兴节度使白文珂为西南行营都部署!”刘承祐手一挥,发号施令:“另外,制令华、同二州,供给兵、粮。谕白公,如有逡巡,可便宜行事!”
若李守贞是只鸡,侯章与薛怀让则是两只鸡仔了,对二者,也不打算行绥靖之事。
又朝外边望了望,天色仍旧晦暗,刘承祐吩咐人提前准备早食,尔后说道:“还得烦劳,诸卿再辛苦一番,议定出征事宜。”
第68章 离京前的安排
连夜议定亲征之事,又花时间商量了一番进军事宜,御驾亲征,与遣大将帅师讨逆,自有所不同,首先出征的军队便需要调整,新增内殿中直。战力强悍的控鹤军,此次刘承祐到没有带上的意思,欲以之守备皇城安全。同时,随行将校,也当顺势调度。
一直到拂晓,灯烛将尽,殿议方才结束。而诸臣,仍不得歇息,需要快速投入到亲征的筹备当中,尤以三司、枢密院、侍卫司三个衙门任务最重。
十五日出征,刘承祐就给了一日夜的调整时间,时间很赶,哪怕前期已经做了大量的讨逆准备,忙起来也是没停的。
天初放亮,在垂拱殿略作小憩的刘承祐,按时被内侍唤醒。到如今,身边伺候的内侍,对刘承祐的命令已经不敢有任何折扣,更不敢自作聪明地体谅陛下辛苦,让他多睡一会儿。
简单地收拾了下,刘承祐径往仁明殿觐见李氏,他要亲征,必须得告知太后的。
李氏早已起,稍微照看了一番皇孙刘秾哥,便得知官家来了的消息。这段时间以来,李氏一颗心几乎都寄托在这个孙儿身上,生怕出现什么意外。
食案旁,刘承祐坐在侧下,一如既往,蹭吃蹭喝。不过,气氛比起此前,少了些温馨,显得肃重。
亲自给刘承祐剥开一个鸡蛋,李氏幽幽一叹:“二郎,我知道,劝是劝不住你的。但是,你一定要考虑清楚,三思而后行。”
听李氏之言,显然也是不希望刘承祐亲自上阵的,去岁披挂出河东,戎历艰险,已经让她担心不已。而今,刘承祐已是皇帝,国家之主,系天下之重。
不过,李氏也清楚刘承祐的脾性,知道在其计议已定的情况下,是劝阻不住的。故,干脆只作提醒。
“娘亲放心。河中之事,儿子筹谋日久,庙算多也,朝廷应变准备亦充分,李守贞的所有举动都在儿这双眼中……”面对李氏的通情达理,刘承祐也温言安慰。
闻言,李氏雍容之间的疑虑消散了不少,点了下头。想到刘承祐向来都是谋定而后动,心下稍宽。
“东京乃中原腹心,国本所在,东京稳,则天下安。离京之前,朝廷定要安排妥善!”想了想,李氏提醒道。
“娘亲教诲得是,如何安排,儿心中已经计议!”刘承祐态度谦逊,留眼神微闪,抬手施礼,郑重地对李氏道:“不过,如欲东京稳,还需太后出面,安定人心!”
闻刘承祐此请,李氏凤眉少蹙,下意识地抬手拒绝:“我乃深宫妇人,前廷之事,不合我插手!”
见状,刘承祐却道:“群臣之间,多有龃龉不协。娘亲贤名,天下所知,万众仰望,东京之中,唯有娘亲才能压服众臣。为朝堂安宁,江山稳定,只能暂且辛苦娘亲了!”
听刘承祐这么说,李氏这才点头,叹道:“我便替你看一阵子,待你还师!”
李氏真的是个十分聪明的女人,平日基本不会去触刘承祐的“敏感处”,此番,也是确定刘承祐无他意之后,方才应下。
去岁刘知远亲征,尚有魏王刘承训监国。轮到刘承祐,也是没办法,只能求于太后了。整个东京城中,能够镇得住场面,且得刘承祐信任的,也只有这个娘亲了。
至于因此,会造成母系外戚势力大幅度抬头,这对于如今的大汉来讲,只是小患。同京城与国家的稳定相较,又算不得什么了。
自李氏那里退出,刘承祐收到了来自前线的好消息,杨业却蒲军于风陵津,同事,赵晖已率三千陕军西进支援。前线无大碍,刘承祐这边,能够更加稳当。
强打着精神,刘承祐先后御临枢密院与侍卫司,察问出征军队调整事宜。大军出征,御驾起行,不是马步军一道出发。枢密院的效率不低,此前的调度筹备也不是说说的,小底军两厢六军一万余卒,已在都指挥使周晖的率领下,先行开拔西进,为先锋部队。
另外,按照计划,兴捷军与散指挥二军,晚两个时辰,将押送一部分粮械械循其后而动。到明日,才是刘承祐率护圣马军并龙栖、内殿直等军,作为中军出发。
五万步骑,是实实在在的,没有掺水分的。如此一来,大军离京后,开封城内外的禁军,也只余四万出头了,且战力稍次。
作为一个无险可守的国都,已经算空虚了,而这部分军马,除了巩固东京之外,还要随时应对可能自南边的唐军威胁。不过,倘若唐军出兵,打到东京,基本是不可能的……
皇城阙楼上,刘承祐扶着被打扫得异常干净的栏杆,南眺东京城垣。虽然难堪全貌,但隐约能够想象得到而今的东京风物。初秋,正是美好的时节,丰收的季节,衣食之类,大量新品上市。东京的商业氛围,似乎一向浓厚。
近来城中的气氛,是一般半载以来最祥和的一段时间,最主要的原因是粮价降了。不过,随着河中叛,粮价又要涨了,城中的管制又要加强了。
“此次西征,不带上你,心里有些遗憾吧!”刘承祐偏头看着笔挺地站在身旁的向训,问道。
作为心腹之臣,在刘承祐面前,向训保持着恭重的同时,却也没太过紧张。闻问,洒然道:“不能随陛下平叛,固然可惜,但能为陛下,守御皇城,臣亦感荣焉!”
向训,已经是个十分成熟的人才,没有年轻人的气盛,心态放得很平和,也十分有眼光。
此次西征,刘承祐的旧部似孙立、马全义、韩通、李崇矩皆随军出战,唯有向训,被刘承祐留在东京。仍肩皇城使的同时,刘承祐拔之为控鹤军都指挥使!向训,当然清楚,刘承祐留他在东京的目的。
“控鹤军,乃东京禁军中,最精锐者,朕便交与你手中了。太后、大内、皇城、诸衙,皆交由你护卫了!”对向训的态度,刘承祐十分满意,郑重相托。
见状,向训后退一步,拱手严肃应道:“末将必不负陛下重托。”
“对你向星民,朕自然是相信的!”
东京这边,尚洪迁被刘承祐留下了,继续统帅禁军,主开封军事,他当禁帅的这两个多月,对他的工作刘承祐很满意。
两个舅父,李洪信与李洪威,一个为侍卫副帅,一个为马军都指,犹掌军权,以作制衡,上头还有李氏压着,另外一个舅父李洪建,则被召随军。
又有京城巡检使盖万,率巡检司卒,与开封府一道,共同维护东京治安。
宰臣之中,杨邠与冯道随驾。冯道从军,以备咨询。带上杨邠,可不是宠信的体现,若留其在京,刘承祐怕他搞事情。出征期间,刘承祐不想东京出现任何意外动乱。
其余宰臣,处理国政,稳定后方。王章与郭威,则以王章为主导,在后方,统筹诸务,对西征大军进行支持。
总之,对东京的安排,刘承祐力求一个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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