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碰了个头破血流。
风陵津南岸,渡头上,一排寨垒勾连,似是临时搭就,却露獠牙。一阵强烈的欢呼声在其间爆发出来,他们刚刚又取得了一场小胜。
寨垒下的河水中,肉眼可见,一片狼藉,一些毁坏的船只、舢板与尸体,顺流而下,而更多打着蒲军旗号的叛军,正狼狈向北岸退去。
望楼上,杨业见着形色仓皇的叛军,沉凝的面容间,带着一丝疑惑:“蒲军如此不通军略,径来送死,莫非有什么阴谋,想要迷惑于我,让我军放松警惕?”
随王峻破蜀军,又于潼关独掌一面数月,一系列的历练下来,比起以往,杨业显然得到了极大的成长,仅从其面上的沉稳多思,便可知一二。
蒲军这边,李崇训与王继勋领军至风陵津后,不及调整,催促着麾下将士,登船拟舟,朝着南岸的官军营垒便冲去,欲取南滩而进潼关城,毫无技巧性可言。
作为刘承祐安排在关右的一颗钉子,杨业很尽职,时时刻刻都盯着河中的情况。闻彼变,立刻带人快速反应,率一千五百名弓箭手进驻早就搭建起的防御营寨。叛军莽打莽冲,在河水上,逞轻舟皮筏,就是一群活靶子,被官军仅以弓箭轻松射退。
王继勋连续组织了三波冲击,都以失败告终,折兵五六百。而官军这边,也就是官军士卒手臂给拉酸了,以及费了些弓箭,这段时间以来,刘承祐自东京向潼关支援了不少军需,箭矢的储备还算丰富。
这一次,蒲军似乎终于学乖了,缩在对岸,安营扎寨,不敢再贸然来攻了。
站在杨业身边的是一名文士,内着官袍,外罩军甲,显得不伦不类的。此人正是托庇于潼关的赵修己,被杨业上表推荐,以其过往履能,再加审时度势,提前反正,刘承祐干脆以其为潼安军副使,辅助杨业。
“李守贞用人不当。”见杨业怀疑,赵修己又是感慨,又是不屑,给杨业解释着:“李崇训才能平庸,既无庶务之才,又无从军经历,仅以出身,为李守贞拜为统帅。至于王继勋,勇则勇矣,然为人粗莽,无谋略,若以其战阵冲锋,或可收奇效,但以其统大军作战……”
赵修己话已经差不多说透了,杨业想了想,说:“如此说来,倒是我多虑了?”
“军使当潼关要隘之重,谨慎持重,乃良将之举!”赵修己在旁恭维一句。
杨业已然蓄成了一层胡须,此时下意识地抚摸着,遥望对岸:“观彼岸之贼众,约以万计,李守贞这是将半数的蒲军都派出来了!”
“就我所知,叛军稍强者,不过那四千河中牙兵,余者都是其新招揽杂合之众,战力低微。”
“仅观其旗号不整,军情杂紊,便可知其况。”杨业嘀咕着说道:“本将都有心,率敢死之士,北渡反冲,试试其斤两!”
闻言,赵修己脸色一变,赶忙劝说道:“军使不可呀!经此一战,贼势稍挫,但毕竟人众。眼下,稳守潼关,控制住这咽喉要地,以待朝廷平叛安排,才最为要紧啊!”
与杨业共事这段时间以来,赵修己对其将才很是认可,也理解朝廷为何敢将潼关交与其驻守。但是,毕竟年轻,他怕杨业立功心切。
听其劝,杨业摆了摆手,豁然一笑:“先生放心,孰轻孰重,本将还是分得清的。”
见状,赵修己不由松了口气。思及这段时间以来杨业治军布防的沉稳泰然,不由自哂自个儿多虑了。
看了看天色,杨业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时辰已晚,叛军应当不会再有异动了。此津乃咽喉之地,我军只需占住南渡,彼辈兵力纵使翻倍,也难轻易逾越。此处的防御,就交与赵先生了,此夜,趁机加固岸防。另外,提高警惕,以免其夜袭!”
听杨业的安排,赵修己有些意外,不由问道:“军使以重任托付于我,欲何为?”
“后顾尚有忧,关城不容有失!”杨业朝西边看了看。
顺着目光西望,赵修己若有所思:“您是顾忌华州的侯章!”
杨业深吸了一口气,自信地说道:“河中之叛,天子与朝廷早有所御备。京兆白公、陕州赵公,很快便会遣兵而来,我等只需守住关城与津头两日即可!”
第65章 制举进展
河中的蠢蠢异动,事虽不小,却还不至于让朝廷紧张到过分地步。李守贞叛乱的消息还未传到,东京自上而下,一切如常,并且比起以往,更显秩序,朝政有条不紊。所谓,外松内紧。
刘承祐稳若泰山,照常理政。
“陛下,河南诸州,除濮、郓、邓、襄、安数州之外,地方军器作坊,已悉数裁撤,军器监已收各州能工巧匠四百余人备役,制备器料陆续输送入京,而今诸库储备,可供诸作坊署两月之用。”
耗费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对中原地区兵器作坊的处置,也算是有了些成效,进度已然算快。但从结果上看,都是中央辐射控制力度够强的州镇,以及似郑、汝、滑、兖、徐这等对朝廷较恭顺者,即便如此,也不是诏下即俯首听命。再加上王章一向以来粗暴强硬的执行手段,几乎可以肯定,地方上对此事怨气不小。
“传诏,重申朝廷行此事的初衷与态度,晓谕各州,可改军器坊制民器。如有工匠遣散者,官府当适当作补偿!”略作思量,刘承祐吩咐道。
“是!”王章应道。
从其表情可知,对此并不是特别上心,抑或是知道可能的结果。哪怕经此整治,地方私制军器,又哪里真正能禁得掉,若有心,继续偷偷地制作便是。只有朝廷权威严树,逐步施重手整饬,才会有效果。而此前王章赞同刘承祐的“罢兵”的想法,也是看见了好处,而今,工匠有了,又收获了大量的铁、锡、皮料等制作物料,他也就满足了。
对于这些,刘承祐不知道吗?当然也是审思过的,就如同刘承祐所施其他政策的考虑一般,先逐步施理执行,把制度定下,以后,这便是秋后算账的依据。
“对其余方镇,暂停此务!”刘承祐又说。
“是!”王章再应下。也清楚,接下来,朝廷要全力着手应付河中,就暂时不在这等小节上去“撩拨”地方了。
“另外,军中所用弩、甲、刀、枪等武器,种类繁多,制式不一,臣议着手整顿,根据禁军实用武器情况,进行制式专造,废除杂制军械!”王章又禀。
这是整合节约资源,提高效率的做法,对军队训练、后勤等方面也有裨益。此议深合刘承祐之心,念头只稍微一转,便同意了。
王章退下后,没一会儿,赵上交与陶谷二人受召而来,联袂入殿,哪怕在刘承祐面前,也能察觉到二者之间的不协,一种暗中较劲的感觉。尤其是陶谷,原本按照他的预料,又凭着与刘承祐的关系,知制举的差事算是稳稳的,结果,赵上交不开眼,竟然也上奏条陈,还提出了一条被他忽视的“糊名考校”。
“制举之事,筹备得如何了?”没有管陶、赵二者之间的那点不对劲,刘承祐直接问道,他只要事情办妥即可。
“启禀陛下,已按照条制筹备得当,贡院整理修葺,考官业已甄选完毕,皆三馆及翰林,护考官兵由禁军选派,考校条制流程已宣告来京应考之人……”赵上交如数家珍般道来,一副干练的表现。
话落,陶谷也紧跟着说:“陛下,前番所列条制规程,多参考唐制,然经臣等商议执行,犹嫌冗杂,陛下重开制举,欲求急用之才,故此番制举,臣等筹措,力从简练,以求实效,为朝廷选材举贤。”
显然,陶谷是深知刘承祐的喜好,晓得他对朝中许多冗虚之事很不满意,故说话奏事有意无意地附和着刘承祐的脾性。而闻其言,刘承祐果然满意地点了下头:“不错。”
“到尚书省报备登记的应考者,有多少人?”刘承祐看着赵上交问。
说起此事,赵上交脸上浮现出一抹尴尬,声音放低,垂首答道:“考校诸科,共一百八十九人。其中半数之上为进士科,明经科次之……”
“这么少!”刘承祐是真惊讶了,带着点不解的怒气。
讲道理,此次制举,准备了这么久,不说万众云集,也不该如此凄清吧。天子亲自下诏开制举,应试者竟寥然至此。
这个时候,陶谷出声了,说道:“陛下,依例,应试的读书人,需在地方参加解试,考核合格,取得官府解书之后,报送尚书,再与省试。然前因战乱之故,地方解举废弛,取得解书者本就不多,故民间许多有才者,并无资格与试。”
“臣以国家重启选材,可适当放宽条件,然为赵知举所拒绝。”陶谷斜了赵上交一眼,开始当面给他上眼药了。
闻言,刘承祐口风果变严厉:“朕渴求人才而开制举,属恩科,非常制,选拔为何仍囿于窠臼之中。非常之时,自有非常之制,岂能使天下人才,受限于一封解书之中?当放开限制!”
听刘承祐这么一说,赵上交立刻答道:“陛下,国家选材,本当层层选拔,纵制举,亦当有其规矩,岂能任意胡为?若无限制,恐有滥竽充数之辈,混杂其间。”
闻赵上交的回答,刘承祐还没反应,陶谷嘴角却是一勾,拱手道:“陛下,臣闻地方多有官员肆意妄为,收受贿赂,得不亲试而得解者。这些滥竽充数之辈,可同样有解书……”
“那毕竟是少数。”赵上交脸色不好看,反驳道。
“报备士人中,其所得解书,可多为前朝所发……”陶谷又阴阴地道:“而况,陛下亲开制举,应试者不足两百人,如此寒酸,可曾想过陛下与朝廷的颜面?传将出去,岂非让天下人误会,朝廷不得士心?”
“朝廷所选,需良干之才,是要为官治民的,若无德才,宁肯不要!”赵上交胡须一挑。
见两人快在御前吵起来了,刘承祐抬手止住争端,沉着脸,好生思量了一会儿,抬眼道:“二卿之言皆有道理,规矩自然是要立的,但朕求才若渴,自当打破窠臼。这样,此次乃国朝初举,开特例,应试适龄士人,不看资历,不需解书,皆可与试。”
“为免滥竽充数者,可组织翰林、六部郎官进行一次初步筛选,再参加正考。另,于考校之事上,严格把控,行宽进严拔!”
刘承祐语气虽显平淡,但俨然不容置疑,陶谷立刻应道:“是!陛下英明。”
赵上交呆了下,也只能无奈道:“臣遵命!”
“制考日期定于何日?”
赵上交答:“原定于本月二十日,如今……”
“延后一个月,改至八月十四,放到中秋节前吧!于尚书台报备日期,截止于八月九日!”刘承祐直接吩咐着。
“是!”
两个人同时应道,都知晓,经刘承祐这么一变,尚书礼部与他们两知举,又有得忙了。
不过相较于赵上交的郁闷,陶谷则显得轻松多了,甚至有些得意,至少,这一次赵上交在皇帝这儿吃瘪了。
眼珠子转了转,陶谷又主动道:“陛下,此诏下,天下应试之人必定成倍增长,监考官员还需增备。另,已至东京的读书人,臣观多有贫苦之人,衣食难足。再拖一个月,只怕其在东京,难有栖身之资!”
“陶卿所虑甚是!”刘承祐点头,直接说:“已报备尚书者,可凭所发公状,至开封府领取钱粮。着侯益,酌情发放!”
“陛下仁德!”陶谷立刻恭维。
此举,刘承祐可得士人之心,作为提出建议的陶谷,也可借此提高名望,再加同知制举的身份,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能从中得到的好处。
第66章 朕要亲征
连日的秋雨,已然停罢。河中距离东京,关山路程也有八百多里。哪怕自潼关至东京,干道之上,朝廷已专门完善了驿传系统,李守贞起兵造反的消息,也耗费了一整日时间,方才传至开封。
七月辛酉(十四),丑初,刘承祐是从贵妃高氏丰满的胸脯上被叫起的。对高贵妃,刘承祐最喜其身材丰腴结实。
秋夜清寒,目不斜视少妇身姿之朦胧诱惑,在高氏的伺候下,快速地穿戴完毕,刘承祐毫不留恋温柔乡,快步而去。
对于李守贞的之反,刘承祐显得很平静,心里甚至可以用波澜不兴来形容。
丑时,基本是人最困顿的时刻。垂拱殿被宫灯点缀着,其间更是烛台林立,寒凉秋风吹拂在周遭,静谧的环境下,格外清晰。
杨邠、郭威、尚洪迁等一干文武大臣,基本都是从被窝里被唤醒,召至宫中的,闻河中叛,也都没什么怨言,匆匆应召。
“李守贞那匹夫,终于反了!”国舅李洪信,甚至由衷地发出感慨,一副期待已久的样子。
垂拱殿内,一张不甚略详的大汉西南地区舆图,张挂在中央,几名内侍掌者烛火,将之照得通亮,刘承祐背手,盯着河中一隅直出神。
“如此忠直之臣,就这么为叛贼说弑,可惜了!”刘承祐幽幽感慨道。眼神一闪,问道:“移镇之制,可遣死士前往即可,何劳其人,谁派的?”
范质当值于中枢,率先赶来,此刻闻问,稍显犹豫地答道:“是杨相公所遣……”
大汉居要职、秉重权的文武大臣陆续到来,刘承祐没有多言,仅让众臣入座。直到整理完军情文书以备咨询的魏仁浦到位,刘承祐自归御案,不废话,直接开启这场军议。
“陛下,李守贞悍然谋叛,其既敢作乱,朝廷不可再沉默了,必须发兵,将之扑灭!臣愿领兵,为陛下擒贼!”作为侍卫都指挥使,禁军统帅,尚洪迁首先出列,表态。
“尚卿有此壮志雄心,朕心甚慰!”刘承祐先夸了尚洪迁一句,方才朝魏仁浦示意了一句:“魏卿,将河中叛军的情况通报一下!”
“是!”
以魏仁浦的资历,同范质一道,只能站在一侧,出列,先是一揖,方才稳稳道来:“据潼关驿报,前日正午时分,李守贞于节度府衙杀朝廷传制使者,率蒲军举叛旗起兵作乱,自号秦王,发檄天下,欲勾连异心者。其后,命其子李崇训与牙将王继勋率叛军一万南下,欲夺潼关。闻彼叛,潼安军使杨业,已率军临风陵津头立寨拒之。后续军情如何,犹待前线通禀……”
“李守贞虽河中一土犬,却也还小有些眼光。只要拿下潼关,便可切断关右与河南的联系,其若再顺势裹挟异心者,倒真有可能将叛军声势壮大!”郭威在旁,淡淡地说道,也是在向群臣尤其是杨邠等宰臣解释:“只可惜,陛下慧眼如炬,早洞悉其心,知潼关之要,数月之前,便派禁军驻守!”
言罢,杨邠起身,一张脸更加严肃了,苦大仇深,更甚于此前的刘承祐,沉声道:“陛下,潼关仅有三千余驻军,守将杨业少不更事,恐难抵叛军,朝廷还需做好最坏的打算,以免军情恶化。”
杨邠话里,贬低杨业的意思很明显。刘承祐真的很好奇,他是否刻意将杨业此前的表现给忽略了。面上不动声色,刘承祐直接道:“杨业乃朕亲点之将,他的能力朕很清楚,贼众南下,必受阻于潼关。甚至于,能否渡过风陵津都是问题!”
言辞之中,满是对杨业的信任。紧接着,刘承祐道:“李守贞苦心谋叛,然朕同样早已谋之。”
这回是范质站了出来,郑重朗声通报:“李逆反意早露,为作御备,陛下早已做好应变准备。京兆白公、耀州宋驸马,晋州王晏,陕州赵晖,都已得陛下密令,只要河中叛,即率镇兵围剿,以扼贼势!”
听范质此言,杨邠神情间有些敛不住惊讶,他当然知道刘承祐有所准备,毕竟这几日来,东京紧锣密鼓,挑兵选将,筹备粮械的动静,可一点都不小。
针对于此点,杨邠很是郁愤,因为此前他竟然被排斥在外。而眼下方得知,刘承祐早已安排了四路平叛镇军,白文珂与宋延渥也就罢了,毕竟元从,连王晏与赵晖二人都得密令,而他作为一国宰辅,事情竟然完全不知。
连范质都清楚!
愤怒、羞狂、失望、不甘……各种负面情绪自杨邠心头涌过,袍袖之下,拳头捏得很紧。斜眼看着始终镇定着的刘承祐,杨邠只觉心寒。
“关右贫瘠,诸镇兵力不足,李守贞据河中膏腴之地,几路官军或可抑其势,如欲击灭之,却力有不殆。况,倘若同、华二州为虎作伥,情势或将危蹙。故,欲平此叛,还需朝廷禁军出击!”刘承祐从容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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