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洛阳,朕才发现,这西京一域,竟不为朕所有!”刘承祐语气中透着点郁愤。
大符顿时诧异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官家何出此言?”
“这……”刘承祐张了张嘴,随即强行咽下,摆了摆手:“罢了,不提这些烦心事了!”
“不看了!正好,我肚中饥饿,你陪我用膳。”刘承祐起身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身体,对大符道。
“官家不阅奏章了?”大符有些诧异。
“需要我批示的都处理过了,剩下的,也都由宰相们处置过了。今夜,便由得朕偷个懒!”刘承祐说。
“是!”大符这才应道。
自有内侍准备吃食,刘承祐至殿东堂庑间,眉头稍微蹙了下,二人对坐,似乎仍显清单,于是吩咐着:“派人去看看贵妃有没歇息了,若未就寝,让她前来……”
当然,刘承祐都这么吩咐了,纵使髙怀瑾真歇了,也得起榻前来侍驾。不过在旁听到刘承祐的吩咐,大符秀额微微蹙了下,尔后很快恢复正常,神情间倒没有不愉之色。
这一夜,没有发生什么刺激的事情。
以禁酒之故,自然不能喝酒,否则刘承祐或可借着酒意,试一试一龙二凤的滋味。
……
李少游这边,办事效率很高,不过两日的时间,便给上呈给刘承祐一封名单,并且每个名字后边,都交代得很清楚。身份,履历,名爵,田产如何,占农几何,所犯罪孽等等。
东西两京的官员都有,前朝旧臣为主,势孤望弱为先,再加上深得刘承祐之心的那些“条件”。李少游,显然是用了心的。
事实上,这些问题,基本不用太过费劲儿去查,彼辈做那些事,几乎未加收敛。但是,挑选出这几十只“鸡”,才是最费神的。
“做得不错!”刘承祐的收起那份成册的名单,对李少游说道。
李少游松了口气,当即谦逊地表示没有辜负皇帝的信任。
在刘承祐审思间,李少游眼珠子转悠了两圈,主动拱手请道:“官家,是否让臣,带人照名单抓人?”
闻言,刘承祐不由瞥了他一眼,但见他一脸谦恭的模样,又思吟了一会儿,刘承祐放下名单,淡淡地说:“此事,不当由武德司处置。”
瞳孔深处不由闪过一丝失望,但李少游还是恭谨地应道:“是!”
名单既然拟出来了,自然不是放着吃灰的,得厉行处置,并且负责的人选,刘承祐也想好了。
稍晚点的时候,刘承祐召史弘肇入宫觐见。
“我且问你,官家召我何事?”在文明殿外,史弘肇直接抓着内侍的手臂,严厉地逼问。
史弘肇手劲儿大,内侍吃痛,却又不敢大声喧哗,压抑着“哎哟”声,扭曲着表情,以一种告饶的语气说:“奴婢不知。”
史弘肇这才松开这没卵子的阉人,见其不堪的表现,双目中鄙薄之意甚浓。
“臣史弘肇,参见陛下!”在刘承祐面前,史弘肇仍显“矜持”,端着架子,连拜见的动作够感觉有些牵强。
刘承祐扫了眼,停笔起身,亲自扶起,动作一气呵成,态度亲和:“史卿免礼。”
被刘承祐扶起时,史弘肇有些意外,他从刘承祐的行为中,感受到了一丝名为“善意”的东西。
亲自引其落座,奉上茶水,在刘承祐的刻意营造下,君臣间的气氛,头一次显得很和谐。反倒是,史弘肇有些不适应。他虽然粗鄙,却也非彻底的蠢货,自然能够感受得到,刘承祐平日里对他的不喜。
饮茶间,暗自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默默地等着刘承祐说话。
“史卿乃大汉的擎天臂柱,朕自继位以来,还未与卿深谈过,却是朕的疏漏。”刘承祐先道出一番谦辞,顿了下,看着史弘肇说:“朕这几日,不时回忆起先帝创业之艰难,想起去岁,史卿与诸军将士浴血厮杀,驱逐胡虏,还复社稷,共创大汉。史卿,更是进取中原的第一功臣,劳苦功高。而今思来,却是无限感慨……”
刘承祐一番恭维,更让史弘肇心头纳罕,不过紧绷着的表情,倒稍微放松了下来。提及他的功劳时,嘴角也不自觉地挂上了少许得意。
但看着刘承祐那张年轻的面庞,直接问道:“陛下召臣何事,直言便是!”
对其态度,刘承祐不以为意,直接说道:“朕近来,思禁军将士,竭忠效死,乃有大汉。前番虽有赏拔,犹觉不足。故欲以两畿之沃土,分赐将士。”
听刘承祐这么说,史弘肇一下子来了兴趣,拱手说:“官家英明!”
“不过——”刘承祐适时地表示转折,表情间流露出愤怒与无奈的情绪:“然至洛阳后,派人请丈土地,发现西京周遭,竟已无一寸土地,可供封赏!”
闻言,史弘肇更显意外:“怎么会,伊洛之地广大,怎会缺少土地。”
刘承祐摊开手,叹了口气,有点郁闷地将情况解释了一遍。偏向明确,避重就轻,基本上把仇恨值,往那些旧臣、勋臣上拉。
果然,史弘肇当着刘承祐的面,一拍椅子,暴怒道:“将士们浴血沙场,忍伤捱痛,尚不得封。彼辈何功,敢如此肆意,侵占土地?”
史弘肇一家,在西京这边,也是置有产业的,只是不算多罢了。此番自刘承祐口中,清晰得知那干官僚勋臣,竟然得了那么多好处,自然不满了。
为将士进言,抱不平,还是虚的,心理的不平衡,才是真的。
对史弘肇的反应,刘承祐表示很满意,而后开口了:“朕欲整饬,然此事艰难,需一震得住场面的大臣负责……”
“这有何难?”史弘肇直接道:“陛下但可交与臣处置!”
第27章 西京风波
对于史宏肇的积极,刘承祐是有些意外的。原以为,会费些口舌,才能达成目的,没成想,话都没说透,史宏肇便自己主动揽下这差遣。对此,刘承祐自然是乐意之至。
“好,史卿不愧为朝廷栋梁,国家干城,不避凶雠,勇于任事,敢于担当。此事,朕便交由史卿全权处置!”一串的恭维之词,更加滑溜地从刘承祐嘴里吐出。
“一干奸贼,国家蠹虫,臣翻手可执,将其整治。”史宏肇一摆手,语气急躁。
“有史卿任事,朕可安心了!”刘承祐点头说:“朕遣武德司吏,协助史卿。”
“不用!”刘承祐话音刚落,史宏肇很干脆地拒绝:“有臣足矣。”
史宏肇,真的是给他点颜色,就敢开染坊的。对其骄横,刘承祐的表情间并不能看出什么反应,仍旧平和地说:“史卿不要误会了,朕并无他意。只是武德司那些小吏,前期侦探已有些收获,有其协助,想来可避免浪费史卿一些不必要的精力……”
刘承祐细心安抚下,史宏肇这才点头应下,告退,风风火火地去了。观其架势,必然是要闹出一个大动静了。
让史宏肇去处理此事,也不能算是没安好心,只是让合适的人办合适的事罢了。刘承祐并没交代处置办法,一切任由史宏肇发挥,而以史宏肇平日里粗暴强硬的办事风格,可想而知,接下来会是怎样一副场面。
出宫之后,自李少游那里得到名单,于史宏肇而言,事情便很好办了。直接召集了四营的随驾禁军,在刘承祐的授意之下,统兵的马全义也很干脆出兵支持。别看史宏肇还是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禁军高级将帅的第一人,但脱离了东京,随行的兵马他根本调动不了。
很快,两千余禁军,在史宏肇的安排下,大张旗鼓地照着名单,上门,抓人,抄家。如此大的动静,使得西京上下,人人侧目,若不是禁军受命,严格地维持着城中的秩序,只怕还以为又闹兵变了。
其后方知,是史都帅接到举报,有官员勋贵违法乱纪,为祸一方,经查证确凿属实,故派军执法……
这等理由,简直漏洞百出。倘彼等有犯事,自有府州县御史台,何劳军务治理,直接派军队捉拿执法,既然不通情理,也不合规矩。但是,而今的大汉朝,本不是怎么讲规矩的,尤其在史宏肇牵头执法的情况下。
三日之内,西京城内,四十余名官员、豪强被拿下,名单之上,无一漏网之鱼。下狱之前,还押赴洛阳市内,公示其罪,细数其恶。
可以发现,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是些旧臣勋官,并且是那种名声极差,贪暴无度者。看起来,史宏肇的整肃行动,是有理有据的。
但是,西京立刻便人心浮动起来,尤其是对那些前朝的遗老们。因为若是自省,他们会发现,自己与那些被捕者,并不能好到哪里去。
城中拿其人,于畿内,则派兵夺其地,占其庄园,最重要的,释其农民……
一番疾厉的动作下来,西京城中,怨声载道,贵族、官僚人人自危。有官员直接求见刘承祐,欲告以史宏肇“为非作歹”,弹劾其罪,可惜,哪里能见得到刘承祐。
而这场“整风行动”,在史宏肇手中,也逐渐有扩大化的倾向,不止是名单上的人,抄家兴起,他开始将目光投向其他热,谁家地多,谁家宅富,就是其目标。
“史都帅,名单上的贪官污吏,基本都已拿下问罪,该收手了,适可而止啊。”京狱之中,李少游找到正在审问犯官的史宏肇,严肃地对他说道。
瞥了眼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犯人,史宏肇的风格,还是一如既往地强烈。
“适可而止?”受其劝,史宏肇先是一愣,随即瞪向李少游:“彼辈国家渣滓,祸国乱政,枉法害民,我恨不能将之尽数诛除,谈何收手?尔不需多嘴置言,但观本帅为国家攘除这些祸害即可。”
史宏肇颐指气使,态度蛮横,李少游表情立时阴沉了下来,沉声质问道:“难道都帅还欲将西京官员,尽数拿下吗?若惹得群情板荡,将事态扩大,导致朝堂不稳,届时将如何收场!”
闻言,史宏肇也怒了,驳斥道:“我如何行事,需用你这小儿提醒吗?你出言维护那些国贼,是何居心,莫不是与之同流合污?”
说着,史宏肇看向李少游的目光中,竟带着些“怀疑”。
见状,李少游也不压抑着声音了,与史宏肇讲道理,显然是讲不通的。直接道:“官家有诏在先,不可盲目波及群臣!”
谁料,拿出刘承祐,史宏肇仍旧不买账,反而更加严厉地呵斥着:“小子无知猖獗,拿官家来压我?”
不待李少游张口,史宏肇继续说道:“什么不可盲目波及,简直胡说八道,本帅只知除恶务尽!我所奉诏命,可没有这一条,你莫不是矫天子之意,欲谋不轨?”
听史宏肇之言,李少游差点没喷出一口淤血,早知这史宏肇骄横难制,没成想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如此地蛮不讲理,完全不将他这个皇亲,天子近臣放在眼里。
神色阴晴不定间,史宏肇似乎没心情与他在这儿纠缠,招呼着属下,吩咐着:“来人,将这他给某架出去!”
“史宏肇,你不要太过分了!”闻言,李少游直接怒声道。
听李少游直呼其名,史宏肇又是一番喝骂,派部曲强行将他赶走。
赶走李少游后,史宏肇一副淡定的模样,丝毫不以为意。李少游什么人,天子的宠臣玩伴而已,竟敢在他史都帅面前聒噪,大放厥词,指手画脚,简直自取其辱。
灰头土脸地被赶了出来,李少游这边是怒火中烧。
“欺我太甚!”李少游怒骂了一声:“我固知此人难制,却不知此人如此难制!”
“都使。”见上司发怒,下属的一名亲事官小声地问道,提出建议:“要不要汇报给官家?”
“那是自然!”李少游当即回了句。
“属下立刻去准备他的罪证。”亲事官说。
史宏肇在办事的过程中,可没少肥私,所抄家财,所夺土地,所放丁口,可有不少被他自己吞了。还顺便,夺人妻女以为姬妾,母女同收,啧啧……真的是,没有什么顾忌,都被武德司的探子们记录下来了。
被李少游拦住了,只见他已经恢复了冷静,瞥着京狱方向,说道:“他此番是奉官家之命,这些事情,可扳不倒他。”
说着,李少游又冷笑了一句:“这鄙夫,身处火釜之上,犹不自知。”
“而况,其骄横若此,官家能容他到几时!”
“那我们现在当怎么办?”
“从现在开始,给我盯着史宏肇及其亲戚、部曲,所有作奸犯科、不矩之行,都给我详细地记录下来!”李少游双目中闪过一抹浓重的阴鸷。李少游的性子中,本有些睚眦必报,史宏肇此番这般欺他,是真将他惹怒了。
“本使还得进宫,真让史宏肇肆意妄为下去,届时恐怕官家出面,都不好收场!”想了想,李少游又叹了口气,上马便往洛阳皇城而去。
对于派史宏肇负责此事的结果,刘承祐心中实则提前做好了预期的,故听闻李少游的汇报,倒没有太过意外。这个人执法,突出一个暴力,突出一个蛮狠。当初自东京,以东京混乱,刘知远诏令三衙(侍卫司、开封府、巡检司)整饬,就以史宏肇的手段最为酷烈,当然,效果也是最好的,不过却是以树朝廷之恶为代价。
听李少游的汇报,史宏肇是欲将事情扩大化处理,继续抓人抄家,刘承祐眉头只是稍微凝了一下。他确实没有给史宏肇画一根红线,任由他自由发挥。而刘承祐关注的点在于,在李少游搬出自己的时候,史宏肇仍旧骄横如厮……
“所获如何?”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问。
“到目前为止,夺田逾百顷,粮食近四千斛,释农两千余户,查抄钱帛价值过十万缗……”李少游禀报着,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此皆臣暗中记录,或有出入,具体如何,尚需具表上报。”
“收获倒是不菲啊。”刘承祐轻飘飘地感慨了一句。
去岁契丹南寇,及其北归,几乎将中原搬空,这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这些贵族、官僚、豪强们,便敛得这么多,这聚敛的功夫,显然很到位。
“官家,史宏肇骄矜难制,手段狠厉,若由他继续下去,恐至人心不稳,朝堂不宁啊!”李少游,小心地劝告道。
闻言,刘承祐又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再等等。”
却是刘承祐心里另有打算,史宏肇干得太“出色”了,既如此,何不让他再拉一些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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