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耶律阮的初衷,幽州城强打不下,那便围,困死赵延寿,城中那么多人,料想也坚持不了多久。但他显然错估了城中的情况,那场针对胡人的清洗,使得燕军聚敛了大量的辎需,赵延寿又自涿、易补充了不少。以屠胡之故,城中的抵抗决心也格外强,就那么硬抗着,困城三月余,纵城中有百姓饿死,仍旧死撑。
赵延寿也是在城中宣传,幽州若失,契丹人必屠城,这一点,大部分人都坚信,没理由不相信。果然,把辽军给熬退了……
撤退之前,耶律阮十分不甘地派骑兵,于涿、易搜掠,甚至有嚣张者继续向南,被慕容延钊、李筠合力挡了回去。
幽州这场鏖兵,以辽军攻城未果北撤告终,但前后,辽军除了耗费了大量物资外,兵力的减损并不大,但是,收获也很干,可以用得不偿失来形容。
契丹国内,经过这一年的大喜大悲的转换,战败、内乱,又倾尽国力来取幽州,失败。本就艰难的契丹,这个冬季,一定十分难熬,比大汉朝廷好不到哪儿去。
至于幽燕,虽然军民合力,击退了辽军,但经此动乱,用民生凋敝都难形容其苦痛,各州满目疮痍,几成废墟。赵延寿报,幽州城内外,死汉民四万有余,更遑论其他。本是秋收时节,田亩中的粮食,也大部分被辽骑抢掠、破坏,燕军处于被挨打,只抢收到了一小部分。
今岁冬,幽燕可能还会死更多的人……
对幽燕的局势,刘承祐实则早有过推演与猜想,但真当这样的结果成为现实的时候,刘承祐有些自闭了。
拿着北边发来的奏报,刘承祐只觉沉甸甸的,有些恍惚,他心里已完全没了当初“奇计”告成的自得与喜意。基本可以说,幽燕之殇,皆出于他的手笔。
日后的史书上,定然会记上那么一笔,周王毒策乱幽燕,纵使用春秋笔法美化一番,此策背后的累累尸骨,是怎么都无法抹除的。
事实上,幽燕的汉民,在契丹统治的这十年中,勉强能够用“安宁”来形容,至少,在幽燕境内,享有了十年的太平。
有那么一刹那,刘承祐甚至自我怀疑,自己的做法究竟对不对。
“我,是不是做错了?”与刘知远对案而坐,刘承祐沉着一张脸,低声问道。
见他这副表现,刘知远则直接呵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软弱了?当初,在朕面前,是怎么样意气风发地叙说幽燕之议的益处的?”
刘承祐面皮抽搐了下,以幽燕之乱,减轻北国疆防的压力,换得大汉天下的稳定。说得,却是挺轻松的。但是,这大汉江山,稳定了吗?
“异日如欲北取关山,宁祸幽燕,也不可使其为契丹助力!”刘知远冷冷地盯着刘承祐。这些想法,当初也是刘承祐说与他听的。
闻言,沉默了许久,刘承祐终于平视刘知远,看着老父那苍老面孔上的坚定表情。拱了拱手:“儿臣,明白了!”
刘知远气势又慢慢地弱了下去,佝着身体,思量了一会儿,召来人吩咐着:“着中枢遣使,北上幽州,替朕嘉奖燕王,勉慰抗击契丹的将士,祭奠死难的军民。”
“另外,传诏,对南逃的燕民,着成德、横海、义武三节度,并瀛、莫、祁、泰诸州将吏,尽量收容安置……”
“是!”
刘承祐是麻木着一张脸,回到自己的帐篷的,新妇高怀瑾安分地待着,见到刘承祐那张脸,有些诧异。
南归途中,两个人也慢慢地有了些交流,在高氏眼中,刘承祐脸上虽然甚少有什么表情,平日里不露声色,但像这样,明显地心情不好,却还是头一次见到。
“殿下。”高怀瑾试探着叫了声。
“嗯。”刘承祐随口应了声。
坐在行军榻上,沉思着。见他这副模样,高氏没来由地,母性泛滥,跟着坐了下来,轻轻地挨着他,温柔地探手,握住他的手。
触碰之间,吓了一跳,她发现刘承祐的手格外地冰冷。不过很快,柔柔地将刘承祐的手,拉着自衣衽放入其衣襟内,贴着细嫩的肌肤,给他暖手……
手被温热包裹,刘承祐回过了神,扭头看着高氏,见着玉容微蹙,忍耐着胸脯间的冰凉。刘承祐拿出了手,嘴角竟然扬起一道笑容,这是高怀瑾第一次看刘承祐笑,只是不够暖。
“去拿点酒来,陪我喝几杯。”刘承祐声音仍旧平淡。
听闻其吩咐,高氏立刻顺了顺胸前的绫乱,应声而去。
刘承祐本不是什么脆弱的人,早已恢复过来,他只是在反思。透过幽燕之事,他又有了一层更深的体悟。到了他这个身份与地位,真的是一条建议,一个策略,甚至一个想法,都关乎千万黎民的生死荣辱。日后,万事都得慎重,三思而后行。
第160章 魏王病笃
入冬之后,天气渐寒,东京城内外的百姓都有意识地减少了外出的活动,汴河之上,也眼见着萧条起来。邺都战事消弭,随着朝廷平叛成功的消息传来,此前京城之中的紊乱立消,虽谈不上士民皆安,但局势总归向着稳定变化。
于东京乃至中原的百姓而言,虽然并不能确定这大汉朝能持续多久,但总能支撑些年头吧,从梁至唐晋,哪怕是最短的石晋,也有差不多十年的国祚……只要没有战争的摧残,过几年安稳日子,就算苦点,也不是不能接受。
天寒地冻,东京城南,难得地聚集着大量的百姓,嗡嗡声议论不断,一张嘴便是热汽涌动,给这寒冬带来些许温暖。
周边侍立着数营禁军,举着仪仗,排着整齐的队列,同时分人维持着秩序。杨邠等文武,俱盛装而来,锦缎貂裘,豪贵气质,与周遭粗布麻衣的百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已经得到的消息,大军今日到京,百姓们聚来,基本不是感受得胜之师归来的威武,他们对汉廷还没有那种自豪与归属感,大部分人,是为了等候从征的父兄子弟……
有的人翘首以待,不断张望;有的人默默祈祷;有的人面露忧虑,紧张不定……形形色色,显示着不同的心情。
以杨邠为首的文武,也站在冷硬的土地上,感受着凉意自脚下侵入身体。
杨邠表情严肃得有些过分,面部肌肉仿佛凝固在了一起,印堂之间透着阴沉的味道,仿佛遇到了什么十分忧虑的事。王章站在其侧,眼瞧着瘦了一圈,满脸苦意,鬓角增添了几丝灰白。另有苏禹珪、窦贞固、李涛等宰臣在列。
史弘肇与留京的几名禁军高级将领候在另外一边,文武之间泾渭分明。史弘肇没杨邠等人的耐性,站不住,走来走去的,不住地搓着手暗骂了一句这糟糕的天气。
“御驾昨日不就到陈桥了吗?这都正午了,怎么还没到?”史弘肇报怨道:“派人去看看!”
昨日御营便至陈桥,刘知远传谕,不必迎候。不过,作为立国过第一场大规模的平叛归来,怎么能没有所表示,杨邠等人还是自发地前来迎驾。自辰时起,等了快两个时辰了,还不见动静,手脚都僵了,还不见大军的影子,也难怪史弘肇焦急不耐。
“枢相,看样子一时半会,官家还到不了,再去歇歇吧。”苏禹珪有点受不了,凑过来,对与杨邠建议道。
他们这些高官大臣,当然不可能真就在冬日枯站两个时辰,中间都换着在边上的蓬寮中歇过几次了,甚至架起了火炉,煮着茶,仆役伺候着……
杨邠抬眼望了望天,难得地有太阳当空照,不过还冷,主要是风吹着难受。一张嘴,便是一口白汽:“天寒,列位若是难熬,可暂去歇息。”
而他自己,却没有再动弹的意思,微微垂下脑袋,考虑着事情。他这番姿态,其他人却不好去了,只能原地挪挪脚,抬手朝手心哈着气,什么朝臣风度、仪表体统,也懒得装了。
“都给我闭嘴,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这个时候,史弘肇突然爆发了出来,朝周遭迎候的百姓呵斥道。
他是被嘈杂的环境给搞烦了,就是纯粹得想要发泄。他这一发怒,周围一圈,声音立时小了许多,史都帅的“威风”东京的百姓基本都有所耳闻。
“这个史弘肇,越发张狂了!”王章喉咙有痰,轻咳了一声。
杨邠闻言,也朝史弘肇那边望了眼,表情冷然,收回目光,没有说什么,但眼神中的厌恶却十分明显。
又等了片刻的功夫,又禁军骑卒归来,高声通报,大军将至……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
鸾驾至时,一干文武齐齐行礼,声音整齐,一时间竟把周围的嘈杂声给盖下去了。
“免礼!”刘知远下得车驾,看着杨邠等臣,又扫了一圈,轻轻地斥道:“朕不是说过吗,诸卿各守其职,勿需迎接。怎么还搞出如此大的阵仗,天气如此寒冷,还招来这么多百姓围观?”
闻言,杨邠恭谨地说:“陛下不辞劳苦,亲征叛逆而归,臣等坐守东京,实在惭愧,自当迎奉。至于这些百姓,都是自发前来迎候,臣等岂敢行扰民之举……”
刘承祐在旁边,瞥了杨邠一眼,这位枢相身上越发有威势了。大概察觉到了刘承祐的目光,杨邠斜了他一眼,却不敢与其久视。
对其说辞,刘知远也没有多说什么的意思,摆了摆手:“大军进城!”
归来禁军在各自将校的统领下,有秩序地进城,入驻各自原本的营房,在这个过程中,不时能听到周遭百姓欣喜的的声音,那是见到亲人的欢呼。当然,今日过后,同样有不少百姓家里会挂起白幡。平叛之中,总归是死了不少军士的……
“朕出征期间,朝中情况如何?”回宫之后,刘知远径往垂拱殿,只召见杨邠、王章等少数几个臣子。
“有魏王殿下监国,处理朝政,安抚人心,一切有序。”杨邠垂着头禀报,只是声音有些低沉。
闻言,刘知远点了下头,随即好奇地问道:“咦?魏王呢,朕怎么没看到他?”
此言一落,底下的杨邠等人一时没有说话,互相望了望,目露迟疑,似有些难以启齿。
“怎么回事?”见他们这副表现,刘知远凝声发问,语气已有些冷。
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杨邠抱拳答道:“回陛下,魏王殿下他,病重在床……”
亲征以前,刘知远以魏王刘承训监国,深感重任在肩的刘承训,自是勤勉,日夜操劳,处理朝政,稳定民心,还要调集粮械军需,供应邺都。这是一份高强度的工作,哪怕有杨邠、王章等臣倾力支持,诸事缠身,刘承训仍旧没有能够扛得住。此前身体本就没有好彻底,骤理万机,终于在邺都战事终结的消息传来后,直接病倒了,一病便卧床不起,十分严重……
听其解释,刘知远直接猛力砸了下御案,怒声朝杨邠等人吼道:“为何不早报与朕?”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砸得手太疼,刘知远发声间手直打颤。
面对刘知远的怒声质问,一干大臣头都整齐地往下埋着,还是杨邠叹声道:“是殿下交代的,他恐陛下您担忧,故……”
不等他说完,刘知远直接打断他,严厉地发问:“魏王现在如何,可有御医诊断,怎么说的?”
“据太医说,殿下前染风寒,未能痊愈,此番病倒,实因操劳过度导致。已然开具药方,仍未见好转,据说……”
没有兴致听杨邠说话,刘知远直接拖着近来愈感沉重的身体,吩咐着:“摆驾魏王府!”
本章短小。
第161章 二郎,我恐命不久矣!
刘承祐回东京的第一件事,便是进宫给皇后李氏请安,让她看看自己,这是他一贯以来的操作,改都改不了的那种。然后,从李氏那里,得知了大哥刘承训病倒了的消息,受其吩咐,去魏王府看望。
当然,对于刘承训的情况,刘承祐实则早就得知了,只是不好表现出来罢了。得悉情况的时候,刘承祐的心情不免复杂,难以言说。
“找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一定把魏王给朕治好,否则,朕砍了你们!”刘承祐登门,直至刘承训休养的暖阁外,便听闻刘知远的怒声。
刘承祐住脚。
伴着几声咳嗽,刘承训虚弱的声音传来:“太医、奴婢们都已尽心侍奉汤药,未曾废离,父亲不必苛责他们……”
迈进暖阁,一股子泛着苦意的药味扑鼻而来,越往里走,味道越重。榻上,刘承训躺着,裹在软被中,一脸病态,状态十分不佳,不过见到刘承祐时,脸上倒露出了点苍白的笑容:“二郎来了。”
“大哥。”刘承祐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刘承训的笑容,沉声应了声。
问了问太医其病情,说恐寒毒侵入肺腑,需善加调养,要少劳心力。太医说得隐晦,但是情况显然不容乐观。简单地问候了大哥一番,见他气力衰微,实在不便多扰,被刘知远叫走了。
“嫂嫂,照顾好大哥。”刘承祐叹息着朝魏王妃嘱咐了一句。
大嫂眼中有些润意,只是略显凄婉地点了下头。
走出暖阁之时,刘知远站在廊庑下,仰着头,吹了会儿冷风,表情间悲悯之色外露,那张脸越显苍老。刘承祐站在其侧,轻声安慰道:“只需善加疗养,大哥会好起来的,父亲不必过虑。”
闻声,刘知远扭头看向二子,眼神也格外复杂,招来一名宦官,那是刘知远身边的内侍,严厉吩咐着:“魏王府有所需,一律供应到位,不得有任何迁延拖沓!”
“是!”
“一路归来,也累了吧,回府好生歇息,朕允你几日假沐。嗯,天寒冻如此,注意身体……”吩咐完了,刘知远难得地,以一种温情语气,朝刘承祐叮咛了一番,倒让他有些不适应。
“是!”刘承祐恭顺地行了个礼。
“回宫!”意兴阑珊地吩咐了句,刘知远缓步离开。
“恭送官家!”
自后边望去,刘承祐明显地察觉到,刘知远的脚步,蹒跚而沉重。
等刘承祐回到周王府的时候,发现府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天已经黯了,后堂之上点起的灯烛显得异常明亮,高氏与耿氏两个女人,相对而坐……
高氏出身贵族将门,美丽大方,虽然是二嫁,但并未有暗自鄙薄,坐在那儿,美眸平静如水,从气场上便直接将耿氏给压过了。
耿氏则一副柔弱的娇人表情,脑袋不自信地低着,又微微倔强地偏着头,齿咬嫩唇。只有在手摸上肚皮时,方才露出点心安的神态……
“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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