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皇帝刘知远的心情却格外的不错,进取中原的战略进行得太过顺利了,长驱直入,一路所向披靡,现实中所面对的阻力,远远小于预期。这一路来,基本就在招降纳叛之中度过,各方面都取得了不小的突破。
怀州那边,经过一个多月的围困,河内城终于为史宏肇所攻破,伪命河阳节度使崔廷勋最终当了契丹的忠臣,当然,也可能欲降而不得,据说他是在城破之时为乱兵所杀。
史宏肇这边,花费的代价也不算大,大概也是算好了刘知远东来的日期,率众与之会师于洛阳。
而闻刘知远御驾之来,河洛之地的义军也呼聚而来,投诚献忠,然而,这些人想要混口饭吃的想法则要更真实些。经过契丹人的掠夺,别说普通的百姓了,连那些军队盗贼都是饿着肚子的。
刘知远也尽数接纳,并从中挑选勇士,以补充禁军,尤其是那些原本在石晋禁军中有过从军经历的,拿来便能用。自东入河洛之后,刘知远手中的兵力,迅速膨胀壮大,不过良莠之分,也越发明显了。
当然,最让刘知远欣喜乃至惊喜者,莫过于栾城之战的消息传来!
仔细阅读自镇州发来的战报,听完来使的描述,刘知远都不免惊出一身冷汗。喜悦过后,刘知远也不由为他家二郎的胆略、运气感到不可思议,对战果之辉煌,不能自已。
相较于刘承祐这支偏师在河北的锐意进取,豪气干云,刘知远这边,空拥大军,取得的战果就有些不足看了。
闻得辽帝驾崩,辽军败北,刘知远这心理压力直线下降,心气也提了上来,再不似此前那般保守。在洛阳宫城,御文明殿,接见西京官员,并且开始商量着,更改国号的事宜。“晋国”这块破烂招牌,到眼下,已然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该抛弃了。
同时,侍卫亲军中的诸多将领,以史宏肇为首,几番请命,急于东进,拿下开封。他们也是被栾城之战的结果,给刺激到了。
对刘承祐,刘知远大喜之下,再度发下制令,以之为成德节度使、河北诸军制置使、守司空,总领河北诸道州事。名头很是响亮,但实际作用,不大。不过,倒确确实实地给了他插手河北诸州军政的机会。对其后,刘承祐上表的扩军、犒赏,以及一些官员的任命,刘知远也都一律应允了。
这个时候,有人提出,二皇子权力过重,并隐晦地向刘知远建议,当有所防遏。刘知远闻之大怒,疑其离间父子亲情,下令将进言者杀了。
然后,不及两日,刘知远以皇长子刘承训为安国军节度使、河北诸州招抚使、守司徒,领军自太原发,前往镇州支援刘承祐,并押送缴获财货南归。
入洛以来,深感都畿破败的刘知远已然感受到了巨大的财政压力,缴获的那大量财货,于新朝来说,确是能回一大口血,十分地重要。若没有,便不作想法,既有,却由不得刘知远不惦记。
要知道,河东那边,为了支持进取中原,财政已经快崩溃了,为了募集饷钱、粮食、军械、被服,三司使王章头发都抓掉了不少,许多严厉的剥削手段,已至民心不稳。
……
宫城之中,刘知远又接见了一名前来觐见的节度使,河阳节度武行德,这可是他亲自委任的。对这些在早期局势还不明朗之时,便敢为天下先,表示臣服的节帅,刘知远还是十分恩遇的,亲自留其与自己用膳,以示荣宠。
而武行德应该也是个很识趣的人,亲自领军从孟津渡河而来,表示要翼送天子至东京。同时,他将他在河阳征集的粮食物资都运送而来敬献,虽然量并不多,但足表其心意。
对这样的聪明人,刘知远很满意,赐予他袭衣、绢缯、良器,多加勉励。而武行德,也是并州人,待之愈亲厚。在这个时代,当真遍地都是河东将。
“军纪还需整饬!”亲自在洛阳周边的军营中巡视了一圈,刘知远黑丑的脸上明显透着不满。军队数量虽然上去了,但军纪的监管明显有些放松了。
“我们还未进东京,天下道州还多有不臣服者,还不知有多少仗要打。什么都能放松,唯有军队不能!”刘知远的声音中已然带着怒意,训斥道。
在场将校,都唯唯应诺。史宏肇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作为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新朝禁军的一把手,底下出来问题,他自然是有责任的。
他脾气不好,在刘知远面前丢了面子,心里自然窝着火,绷着一张脸向刘知远保证道:“请陛下放心,末将一定严肃整治!”
史宏肇这个人,虽然性格乖张,桀骜不驯,但治兵,还是有一套的,尤其在军纪这一块儿,更以严刑厉法而约束麾下将士。率军南下,他的武节军,也完全做到了于民秋毫无犯。
当初河东诸军,也只有史宏肇统管的武节军,能够在军纪上,与整饬过后的龙栖军相比。但以其手段过于狠厉,大多将士,对史宏肇,是畏其威,而恨其人。
而观其神色,为了给刘知远一个交代,恐怕是又要下狠手了。
第102章 政争这种事是很正常的
回到文明殿中,刘知远便见中书侍郎苏禹珪迎了上来,那张看起来十分温厚的面庞上,敛不住笑意,似乎有什么喜事一般。
“陛下,东京那边传来消息,那胡酋萧翰率河南胡将蕃骑,辇其宝货鞍辔而北,归国去了!”
闻言,刘知远略表讶异,只见苏禹珪脸上笑开了话,开口便舔道:“定然是那胡酋得知陛下兵至西京,慑于陛下军威,心怀畏惧,栾城之战的消息轰传天下,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其自知不能挡,故慌忙北遁。”
苏禹珪显然脑补了不少细节,刘知远则没有多少意外,他的关注点显然不在留那萧翰身上,只略作琢磨,问道:“胡虏既去,东京现今何人主事?那李从益?”
刘知远的语气中,透着赤裸裸的忌惮之意。
李从益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幼子,受封许王、郇国公,软弱少年一个,年纪比刘承祐还要小一岁。原本一直在洛阳守陵,与养母安稳地过着小日子,耶律德光北撤后,被萧翰派蕃骑拘至东京,以其知南朝军国事。
不久前,应耶律德光之命,立其为帝,复立唐国,意图效后晋之事,以汉治汉,稳定人心的同时,对抗刘知远,加剧中原的内耗。
可惜没几日,辽帝驾崩与栾城大败的消息相继传来,剧变发生,中原、河北的蕃将胡臣人如丧考妣,惶恐难安,贼势日颓。由于耶律德光之死与栾城之战的时间相隔太近,传扬开来的时候,已渐渐演变成刘承祐率军突袭辽营,大败之,阵斩辽帝。
在这等形势下,萧翰也彻底坐不住了,尤其在刘知远兵进洛阳,磨刀霍霍以望开封之后。正自忙乱无措间,收到了耶律阮全面撤退的命令。
萧翰与耶律阮二人,算是政敌,但见到来使之后,头一次觉得此人亲切了许多,也顾不得那命令的口吻,领着人便北撤。对中原,却是再不敢有所留恋。
从刘知远语气中听出了忌惮,苏禹珪当即一脸轻松道:“陛下,戎狄既仓皇北去,那么您御临东京,再无一点阻碍。至于许王,不过一孺子,孤儿寡母,本就是契丹人册立的一个傀儡,不足为道,只要陛下东幸,其必举城以献!”
听完苏禹珪的话,刘知远脸色好看了许多,咧了下嘴小作思量,笑着出了口气。苏禹珪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一个李从益,算不得什么,何况,他还是后唐的宗室,这中间可都隔着一朝,若是契丹人选立个后晋宗室,那倒是不得不注意。
大概是见苏禹珪在刘知远面前讨了好,一旁没有作话的苏逢吉表情一阴,眼珠子一转,凑上前,轻声道:“陛下,据臣所闻,李从益登基于崇元殿,群臣毕见,文武伏首。胡虏北归,其亲率文武于北郊饯行。又有燕将刘祚为侍卫指挥使,统兵巡检东京,修甲兵,缮城池!”
苏逢吉说这话时,注意着刘知远的表情,见其神色转阴,嘴角也不由挂点淡淡然的笑容,继续道:“臣还听闻,契丹人大肆宣扬许王为帝,继承唐祚,东京一时士民皆安。萧翰大队北去之时,中原义军,亦不复为乱,未有阻扰,任其离去……”
话说一半,刘知远那张泛黑的面庞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名为“煞气”的东西,冷冷地一摆袖,短促有力地下令道:“下制,让史弘肇,发兵东京!但有不识天数,对抗王命者,杀!”
“是!”苏逢吉低眉顺眼地积极应道。
苏禹珪在旁听完二人的对话,有点悚然地看着嘴角一直噙着笑意的苏逢吉。但见神色不对的刘知远,身形又矮了些,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问道:“陛下,关于太原后妃、宫人、官员南迁之事,还需您圣裁。”
提及此,刘知远果然转移了注意力,几乎不加思索,挥手便命令道:“是时候了,让太原那边准备好迁移事宜,让武德使李晖负责保护皇后与一并宫人大臣南来!”
刚处理完两件事,有内侍进殿,兴冲冲地在刘知远耳边低语了一句。眼瞧着刘知远两眼一亮,恢复了笑容:“吾弟来也。”
慕容彦超,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兄弟,此前坐法罪死,为刘知远进言所救,流放房州,此番中原大乱,闻刘知远登基南来,自觉翻身之日到来,屁颠屁颠地前来投效。
“逢吉啊,你方才在陛下面前进言,是欲害许王死啊!”二苏退下后,则小声交流着,苏禹珪眉色间带着点忧虑。
“相公,话勿要说得这般难听嘛!”苏逢吉瞥了苏禹珪一眼,却是慢条斯理地说:“中原已有陛下为君,岂能再有一子,僭居帝位。”
闻言,苏禹珪露出了一点老好人的感慨:“他不过是契丹人立的傀儡,对陛下哪里有什么威胁?”
“李从益毕竟是前唐皇子,身份敏感,当此敏感的局势,坐在不该他坐的位置上,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了!”苏逢吉却露出一抹笑容:“你我身为臣子,自当进言,替陛下消除一切祸患!”
眉头凝起,苏禹珪:“许王终究无罪,若杀之,只恐国人怜之,惹人非议啊!”
闻其言,苏逢吉表情立刻冷了下来,语气森然道:“若果有人怜之,那就更加不得不除!”
说着,以一种幽冷的目光看向苏禹珪:“相公,你可是陛下的臣子,怎么如此为那李从益开脱?您可要小心呐,以免让陛下,误会了用心……”
听苏逢吉这么一说,苏禹珪不禁哆嗦了一下,扫着苏逢吉那张挂着森然笑容的脸,心中暗骂,此人可阴狠着,自己在他面前多这嘴干什么。连忙打了个哈哈,很是自然地岔开话题。
落在后边,望着苏禹珪迈着老腿往办公地点而去时,苏逢吉不屑地笑了笑。这段时间,没有没有杨邠、王章在头上压着,二苏成了刘知远身边嘴倚仗的大臣,而随着形势逐渐明朗,原本一向很低调的苏禹珪,存在感竟然强了起来,隐隐有与苏逢吉争宠的意思。
第103章 缺少一个系统的李从益
东京城,契丹人撤去,就如压在帝都臣民背上的一座大山被挪开了一般,不过,并没有多少人感到欣喜。城,还是那座城,只是没了往日的繁华与喧嚣。
兵过如梳,匪过如篦,而况于胡人。契丹人给开封留下的,是深入脊髓的创伤,三五年内恐怕是难以完全恢复过来的。
万岁殿内,一名身被龙袍,面相稚嫩的少年坐在上边,面对着御案前的几名臣子,虽然他竭力地克制着,紧绷着脸想要表现出一丝威严,但眉宇间更多的,还是那完全掩饰不住的不经世事的青涩。
这少年,自然就是被萧翰立为天子的李从益了,长相有点普通,只有那双眼睛有点灵动,带着点希冀的灵动。
只有几岁的时候,李从益便经历了皇室之间的权力斗争、兄弟相争骨肉残杀,其后更是亡国。若不是年纪小,再加石敬瑭是他的姐夫,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在后晋一朝的这十余年中,李从益基本都被安置在洛阳,替其父守陵,过着贵族生活,与世无争。
最初,萧翰命人请李从益,欲以国事委之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便是拒绝,并且出奔躲起来。但是,是祸夺不过,在刀剑的威胁下,被契丹人押至东京,放到了皇帝宝座上。
当了皇帝,萧翰还帮他建立了一个“朝廷”,中枢各个要职都给他补全了,甚至军队。原本,李从益还是很老实地当着傀儡,不吵不闹,乖巧之极,毕竟胡人凶神恶煞的,从来不与他讲道理。
但是,情况发生变化了,契丹人竟然撤了,将国家与权力全部还给他。这样的情况下,李从益心态也跟着变化了,毕竟是帝位,当一天都是皇帝,哪怕只是自得其乐。
殿中的气氛压抑得很明显,望着面前的几名大臣,李从益努力地稳住有些发颤的声音,希冀地望着他的臣子们,说了句暖场的话:“诸位爱卿,如今山河破碎,社稷凭危,只能靠诸位扶持了。”
在御案前的几名臣子,老的老,丑的丑,不过闻李从益之言,都一时缄默,安静的场面,让少年有点尴尬,只觉面颊生热,坐立难安。
两个宰相,年纪都不小,各自坐在一张椅子上。静了好一会儿,还是由左相王松开口,打破了沉默:“殿下——”
一开口,气氛便向着一种诡异的方向偏去。从称呼便可知,这些人,都没将李从益当成皇帝,甚至,“殿下”的称呼都是给他面子。
“大胆,竟敢如此称呼陛下!”边上侍候着一个太监,突然呵斥道。
李从益的表情,也有点不好看,契丹人刚走,这些人就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不过,却不敢大声说话,见身边的内宦为他说话,莫名地有种安心,在这殿上找到了依靠的感觉。
对李从益,尚能维持着表面的尊重,但这宦官……只见王松咳嗽了一声,冷冷地斥责道:“哪里来的阉宦,这大殿之上,哪有你说话的份!”
阉宦之祸,自古有之,中唐以后,阉人乱政,为大唐的衰落与灭亡也算尽了一份力。对阉人,王松等人都没什么好脸色。一顿不留情面的呵斥,直接让那太监闭了嘴,这个时期的阉人,可当真没什么直面大臣的底气。
“殿下。”王松这才将注意力放到紧张起来的李从益身上,稍稍斟酌了下语言,方才说道:“契丹既去,臣等自当尽力维持。”
“如今太原刘知远,已兵入洛阳,我们当如何应对?”也顾不得王松称呼上的小视,李从益期待地问道。
注意着这少年的神情,王松与右相赵远等人互视了几眼。都看出来了,这傀儡天子,心存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右相赵远,是个极富涵养的人,以一种和善的态度对李从益道:“殿下,而今局势明朗,天下当归刘氏。我等,还当安定人心,维持东京稳定,以候天子驾临。”
态度虽然好,但说的话却让李从益心里凉透了,这是赤裸裸告诉他,别想多了,投降吧。
露出了点自闭的表情,默然几许,李从益还是忍不住问道:“当真难挡?”
见这少年不识趣的模样,底下一名大臣却是站上了前,比起两个宰相,态度要凶横得多,凌厉的目光压迫向李从益:“天子拥兵十万以入中原,契丹人都狼狈而逃,以如今东京的情况又如何挡?辽主逆天而行,称帝于中原,故狼狈北返,身死兵败。殿下自觉有何德才,还敢有所奢求?”
说话的大臣名叫王景崇,此时官居宣徽使,神情冷得让人颇感不适。说的话,也是一点都不留情面,让李从益羞怒异常的同时,诺诺不得言语。
最终,李从益“集思广益”的目的没能达到,反倒被蔑视了个体无完肤,一干臣子,已然全数做好了迎奉刘知远的准备,让他颇受挫败。
“陛下!”群臣散去后,李从益呆呆的,不争气地留下了眼泪,还是耳边响起此前那名宦官的声音,方才回过神来。
“大臣们都想投降了。”李从益挫败地说道。
“大臣们投降,他们还能在刘知远那边做高官厚禄,但陛下,只恐性命不保啊!”
这太监,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说词,将李从益吓得够呛,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慌忙请教。
其人显然是有准备的,颇有些自得地道明想法:“眼下,只能请求外兵了。陛下可发诏,给归德军节度使(宋州)高行周,武宁军节度使(徐州)符彦卿加官进爵,直接封王,赏赐食邑,命他们率兵前来勤王,抵御刘知远。此二人都是大唐旧臣,英勇善战,威名显赫,有他们在,可保无虞!”
高行周与符彦卿的名头,在这个时代还是十分响亮的,李从益也是来了精神,赶忙擦干眼泪,眼神侯又生出了点希望,抚掌高声道:“就这么办!”
“从益不可!”这个时候,一道柔和却透着坚定的声音响起。
抬眼看,只见一名素装中年美妇走了进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年纪虽然不小,但保养得十分到位,仍旧是个看一眼便让人忘不了的美人,可以想见,其年轻时候的绝世容颜。最重要的是,其散发出的那种温婉贤淑,让人感到十分舒服的妻母的气质……
见到来人,李从益赶忙迎了上去,口呼母亲。
美妇人看了看还红着眼的李从益,双眸中闪过一丝怜惜,随即深吸一口气,胸脯起伏,瞪向那名太监:“你这贱奴,是欲害我母子性命?来人,将他拉出去,杖毙!”
立刻有随她而来的内饰,架着其人,便往殿外而去。李从益有些愣住了,听得那饶命求救的呼声,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问道:“这是何故?”
李从益实在不解,一向温柔贤惠,宽和大方的母亲,怎会突然变得如此“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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