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北来不久,便又匆匆南去,奔波之苦,莫辞辛劳!”刘承祐勉慰一句。
向训的脸上,挂着浅浅的意动之色,抬手答道:“不敢!”
“张将军,从我亲卫中挑拣几名精干机谨之人,安排与向训!”见状,刘承祐悠然抬手,朝张彦威示意了一下。
“是!”
引向训出帐之时,张彦威不由斜眼审视着向训,心中不禁嘀咕。看来此人,也是受殿下钟意之人吶。心思转动间,张彦威粗粝的面皮上挂上了笑容,满脸亲善地开口:“向兄弟,请随某来……”
帐中只余刘承祐与郭荣了,刘承祐坐着,郭荣站着。两人都属寡言之人,场面静得有些尴尬。还未有多熟悉,刘承祐也没有与之“交心”的意思,眼下,还不是谈理想、谈大业的时候……
“殿下,若无他事,末将告退了!”还是郭荣主动,垂首说道。
刘承祐原意与之谈谈潞州的事,不过想想,还是算了,表现得甚是自然,挥了挥手:“你去吧!”
待郭荣退去,刘承祐抬手揉了揉眼睛。垂首沉思,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只是那一张冷峻的面庞,分外平静,平静地有些过分。
……
鸡鸣声起,整座晋阳城还笼罩黎明前的晦暗之中,刘承祐已然满身戎装,进入太原宫,向刘母李氏辞行。
“哎,你这孩子,战事自有将校士卒去解决,你这孺子,何必要亲自上阵。战场的凶险,可由不得你,你这是让为人母的挂心啊……”看着跪在面前的刘承祐,难得地碎念着,雍容的脸上有些嗔意,眼神之中的担忧之意却是掩饰不住。
刘承祐低着头,说道:“临阵却敌之事,自有军中将士振武奋进,儿处千军之中,为猛士卫护,又有何惧?”
看着淡定应对的刘承祐,李氏叹了口气:“我知你素有主见,行不苟合,官家既有诏令,吾也不便相拦。为母者,唯有在宫中,替你与众将士祈福了!”
“谢母亲!”闻言,刘承祐磕了一个头:“出兵拔营在即,儿需赶回军中,就此拜别!”
“我送送二郎!”刘承训也在旁边,见状主动说道。
一行数十骑,趁着朦胧雾色,匆匆出城,疾奔十里,方才勒马。青草道旁,兄弟俩扶鞍对视,刘承训言辞切切:“二郎,为兄就送你至此了,战争凶危,万务珍重!祝你此去,破贼占城,所向披靡!”
此时的刘承训,俊逸的脸上挂满了关怀之意。迎着大哥的包含期冀的目光,刘承祐目光闪动了一下,轻声应道:“侍奉娘亲,早晚问安,就有劳大哥了!”
“二郎勿忧!”
刘承祐领着亲兵,策马疾速而去,很快钻入微茫的晨雾之中。道旁,刘承训双手仍抓着缰绳,望着渐渐模糊的刘承祐的背影,眉头轻微地锁了起来。
“殿下,二皇子已经走远了!”伫视良久,边上一名内侍不由发声提醒道。
闻声,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刘承训收起了脸上那些许“复杂”之色,露出一道温润如玉的笑容,调转马头:“回吧……”
待到天蒙蒙亮,龙栖全军,近四千众,早飨之后,在刘承祐的统率下,南向直趋潞州。
潞州此地,古称上党,在天下之脊,地势高险。地势的重要性就不水了,总之很重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事实上,潞州距离太原府并不远,也就隔着一个辽州,算得上是卧榻之侧。敌若据之,便立时可对河东形成巨大的威胁,这也是刘承祐提议提议夺之后,刘知远未加犹豫便许之的原因。
在耶律德光委任耿崇美之前,潞州节度(昭义节度)原本叫张从恩,此人乃后晋贵戚,却慑于契丹势力,有臣服之意。上月,此人还遣使到晋阳,邀刘知远一并去汴梁朝拜觐见,得到了刘知远肯定的答复,言“君且先行,孤循后而往”。
然后,张从恩亲自前往汴梁去了。再其后,便被束于大梁,到如今,连节度使的位子也丢了。
时下,潞州主事者,仍旧是张从恩的几名下属,是他离去前安排的。以潞州留后赵行迁为主,辅以巡检使王守恩,从事高防。
辽州本是河东治下支郡,刘承祐领军一路通行,直入潞州境内,及至虒亭镇,驻马而停。
虒亭镇,距离州治上党城,不足百里。
河东出兵南来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潞州,并且向周边州县扩散而去。
潞州震动!
第33章 东京城内
东京开封,背靠运河,耸立于中原腹地。而今的东京,经过累朝的建设,已然成为了第一等的雄城,居天下之中。
自隋唐以来,受制于土地的过度开发,人口的剧增,关中经济衰退,渐渐丧失了其全国经济重心的地位。尤其是安史之乱过后,屡遭战火侵袭,关中经济更受制约,而长安的几度沦丧,则使其慢慢丢掉了政治地位。
关中不断沉沦,伴随着的,是经济重心不东移、南移,政治重心不断东移。而汴京,则以其便利的交通,富庶的经济,成为了这个过程的中的受益者。
长安破败,洛阳没落,汴都崛起。
自朱温篡唐建梁,定都汴京之后,此城的地位日趋上升。哪怕其中有十数年后唐移都洛阳之举,石敬瑭代晋之后,没能撑两年,也再度迁都到更加繁庶的大梁而来。
繁华,是开封最大的特色。不过,再绚丽的繁华,也抵挡不住战争的摧残。即便契丹人入汴之后,没有进行大肆的杀人放火,但凶横的抢掠,无休止的压榨,仍旧给这颗中原明珠增添几分哀伤。
仲春清风,柔柔吹拂过开封厚实的城墙,却始终吹不散凝在城垣上空的那股子凄凉之意。城池各处,守备巡视的是契丹人,女墙边上,高高竖起的,也是一面面崭新的“辽”旗。
此时的东京,屈从于辽帝耶律德光的统治之下,而新生的“大辽国”对中原生民的统治,从成立起,便在乱政的风波中摇摇欲坠。这几日,随着接续不断的坏消息传来,在汴宫中享乐不止的辽帝耶律德光,已经不止一次报怨:中国之民,太难统治……
开封分宫、内、外三城,鳞次栉比的坊里,那些原本属于后晋高官大臣们的宅邸,有不少都为契丹的将校们占据。
在宫城东南,紧贴着正门的一里坊内,俱是高门大户,而尤以其中一座府邸为贵。这原本是后晋辅臣景延广的宅邸,在景延广凄惨而亡过后,被赏给如今大辽国的中京留守、大丞相、枢密使、燕王——赵延寿。
此时的燕王府中,比起开封城中街巷曲弄的清冷,却是一片歌舞升平之像。后堂之内,有娇娥舞动,翩翩姿态,撩人心弦,燕王赵延寿斜倚桌案,目光凄迷,苍然的脸上满是醉态。
大辽建立,东京城中,人咸默然,但是作为辽帝耶律德光最“看重”的汉臣,燕王殿下心情似乎并不太好。事实上,自耶律德光即皇帝位,欲统治中原后,赵延寿便一直怏怏不乐。
赵延寿,镇州人,少美容貌,好书史,初仕后唐。他与石敬瑭一样,都是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帝国贵戚,在后唐朝也是煊赫一时,手握重权。其养父赵德钧也深受李嗣源器重,是当时的卢龙节度使,一镇幽州便是十余年。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当时赵德钧父子俩的资历实力并不弱于河东的石敬瑭。
待石敬瑭与后唐朝廷撕破脸皮,刀兵相见后,赵德钧也受命出兵讨伐河东。手握卢龙之军的赵德钧动了小心思,开始与后唐朝廷讲起了条件,意欲吞并屯驻辽州的范延光之军,扩充实力,并给赵延寿谋取镇州节度。
然而唐末帝李从珂,性格刚烈,毫不妥协,断然拒绝,并且发了一道强硬的诏制,催促进兵。见恶了朝廷,赵德钧也不爽了,转而想要投靠契丹人。
当时,耶律德光受石敬瑭“割地称臣”所请,已经率兵南下晋阳助战。大概是受石敬瑭的点拨,赵德钧派人使耶律德光,同样求立为帝。
彼时,石敬瑭与耶律德光之间还是有些各怀鬼胎的,而后唐朝廷实则兵力尚强,对赵德钧所请耶律德光很是动心,有舍弃石敬瑭之意。还是石敬瑭的心腹之臣桑维翰,亲蹈契丹营,上演了一场“帐前哭谏”的戏码,给契丹主好生剖析了一番局情人心,才让耶律德光没有改弦更张。
等到石敬瑭夺了天下,赵德钧这父子俩处境便尴尬了,被锁回契丹国内。赵德钧凄凉而死,赵延寿反而受到了重用。
赵延寿这个人,是有一定才能的,容貌漂亮,又会诗文,在北庭,每有诗作,常为人传阅。他被耶律德光委任为幽州节度使,主南面事务,封燕王。
在去岁,契丹大军南下的过程中,尤为卖力,因为耶律德光不止一次地表示过,欲以汉人治中国,暗示的意味已然很明显了。
等契丹大军入汴,灭亡晋室后,赵延寿表现得更加积极了,给耶律德光提了不少统治中原的“建设性”意见,比如分化控制晋国降卒,饷胡卒而勒止劫掠,安抚节镇……可惜耶律德光没听进去多少。
即便如此,在耶律德光入汴的月余时间内,赵延寿仍旧“兢兢业业”的,只因为心中那个火热的期望。
儿皇帝,石敬瑭做得,他赵延寿凭什么做不得。
然而,大概是灭晋太过容易了,耶律德光也飘了,最终变卦,自己登基称帝,来当这中国之主。夙愿一朝破灭,赵延寿的心态直接崩了。头脑开始不清醒了,让后晋宰相李崧言于耶律德光,欲谋太子之位。
这就是没眼力劲儿了,耶律德光对此笑呵呵,态度十分友善地,拒绝了。不过为了安抚赵延寿,给他封了一连串响亮的头衔,只是实权被彻底架空了,顺带着连原本归他统管的晋军降卒,也被剥夺了……
如今的赵延寿,论职位资历,都称得上大辽国第一汉臣。然而实际上,已经彻底沦为一个吉祥物,摆给人看的。
对这些,赵延寿怎会看不清楚。二十日了,心中的愤懑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有所减弱,反而愈加郁沉,到如今,连酒水美人都难让他缓解了。
“啪”的一声脆响,酒杯摔了个稀碎,堂中的舞、乐戛然而止。赵延寿的酒意一下子醒了一般,狠狠一瞪眼:“继续!”
管弦之声继续响起,美娘继续起舞,赵延寿又就拿过一个新的杯子,递到侍者面前:“给孤满上!”
“是!”面对喜怒无常的赵延寿,侍者很是畏惧。
一口黄汤饮下,赵延寿脸上的醉意又深了一层,更显颓然。
“大王!”一道人影匆匆入堂,该是老仆,直至赵延寿面前。
“何事?”赵延寿的注意力仍旧放在堂间的舞姬身上,似乎要挑选一名今夜侍寝。
“宫中来人,皇帝陛下召您觐见!”
“皇帝?呵呵,不去!”赵延寿冷哼一声。
见状,老仆脸上露出一抹惶急,当即就要开口劝说,却又闻赵延寿苦丧着一张脸,幽幽说:“与孤净身,备朝服……”
第34章 崇元殿中
汴宫很幸运,在胡虏铁骑肆虐下,没有被毁于战火,得以全然被契丹人接收。又有些不幸,中原的殿堂,琼楼玉宇,雕梁画栋,连同养于其中的美人、宫娥,尽数成为了辽主的战利品,供其娱乐。
崇元大殿中,莺歌燕舞,佳音糜糜,脂粉的香气弥漫在四周,令人沉醉。此间的情景,可要比燕王府热烈暧昧得多,女人的资质也明显要比燕王府中的舞姬更胜一筹。石重贵花了大精力搜集的美人,及国破,尽为耶律德光享用。
御座之上,一名身材魁梧,形貌英武的中年男人跨坐着,浓须长髯,梳着胡髻,身上却穿着汉服龙袍,显得不伦不类。此人,自然就是第一任大辽皇帝,耶律德光了。
手里端着酒杯,不时饮一口,满面神(淫)光地欣赏着殿中美人,一副乐不思北的模样。此时的耶律德光,完全不像是个英明神武的君主,中原的花花江山,实在让他沉湎其中。自入主汴宫之后,耶律德光便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哪怕已经察觉到中原的江山不好坐,仍旧没有太大改变。
御案上边,随意地摆着一堆的奏本文书,有各地上报的坏消息,有臣僚的劝谏之言,但观耶律德光,并没有太在意的样子。
丹墀下边,亦有好些方席案,上面摆满了美食珍馐,一些胡汉文武,陪伴在侧。比起那些蕃将的肆意开怀,几名文臣则显得阴郁了许多。不过其中一名苍然老臣,面色倒甚为平静。
其人年纪甚大,须发灰白,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谨慎”的味道,静静地坐在那儿,不似其他文臣对殿中的歌舞郁然,偶尔还有举杯附和的动作,只是沾嘴即止。
这老朽名叫冯道,五代之中有名的官场不倒翁,历仕唐、晋,每代必居三公,累朝必为将相,到了耶律德光这儿,仍旧受其敬重与信任。历数下来,从唐庄宗李存勖开始,再算上耶律德光,冯道已侍奉了三朝七君。皇帝轮流坐,而他这个宰相似乎没怎么挪过窝……
“相公,天下生民已是群情激涌,这宫城之内却是日日歌舞,夜夜笙歌,辽主还欲久有中原,岂非痴人说梦?”身侧,枢密使李崧微微摇着头,叹了一口气,将声音压地极低,抱怨一句,语气中已有不逊之意。
别看冯道年纪大,这耳根子仍旧灵敏,大殿之中虽然嗡杂,但他显然听清了李崧的话。眼皮子抬了抬,瞄了眼怀里已经坐了名美娇娘的耶律德光一眼,只低声回了句:“李公慎言!”
尔后,面色如常,朝殿中的胡将,也是和颜以对。见冯道这淡然姿态,李崧顿时咽下了喉头剩下的话,论养气功夫,他与冯道还是有些差距的。
冯道、李崧这些后晋老臣宰相,虽然为耶律德光优待,但实则仍旧是蕃胡将臣欺压的对象。在新辽,分属寄人篱下,平日里只能抱团取暖,互为慰藉。
像他们俩,前朝宰相,家资颇丰,在耶律德光的括钱令下,也是被夺了不少财货。事实上,所有降辽的后晋内外将臣中,只有杜重威、李守贞没有被强令捐借,还是耶律德光特诏免除的,余者无一幸免。
到如今,耶律德光已经不止丧失黎民之心,连这些本已降服的后晋大臣也是离心离德,心怀怨愤。就这殿中的汉臣,除了已投靠契丹多年的仆射张砺之外,恐怕没有一人不心怀鬼胎。
冯道老眼昏花,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但闻殿中靡靡之乐,他的内心并没有如其表现得那般平静。
作为累朝宰辅,连耶律德光也慕其名声以之为座上客,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明哲保身只是表现,其聪明睿智、能力见识才是其真正的存身之本。
冯道早已年逾花甲,在这乱世历经宦海而不倒,早已是洞察世事。以其目光之深远,自然能够看出,契丹苛政愈暴,海内沸腾,而辽主毫无改弦之心,必不能久有中国。
同时,观耶律德光这些时日的态度表现,恐怕心里也无久留之意了。余光扫向御座上同美人调笑的耶律德光,冯道的脑筋不由动了起来,老眼几乎眯成一条缝。
似这样的老狐狸,是不会不思索后路的。不虞性命之忧,只恐受制于契丹,他几乎可以肯定,若契丹退还北国,必定不会放过他们这些晋国宿臣,裹挟北去是一定的……
对脱身之法,他已经思考了些时日了,然思之忖之,却有些无奈。他们毕竟只是文人,手下亦无兵无将,在胡兵蕃将的眼皮子底下,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也不知,刘公究竟能否成事?应该可以吧……”
在冯道默默思量之时,一名宦官小步步入殿中,及至御前,低眉顺眼地向耶律德光禀道:“陛下,燕王到了!”
“哦,燕王来了?”耶律德光挪开了抚摸玉臀的手,松开任他玩弄的汴宫嫔妃,中气十足地说:“快请上殿!”
未几,赵延寿步入殿中,一众娇娘尽收眼底,抑制住多看几眼的冲动,面色倒是红润,只是难掩醉态。在耶律德光面前,赵延寿并不敢表现出私下里的怨艾,很是恭敬地上前行礼。
“燕王免礼!近前而来,与朕畅饮几杯!”耶律德光瞥了赵延寿一眼,泛着红光脸上仿佛全是善意,招呼着:“来人,赐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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